夜已深沉。

船至江北岸,暮色籠罩着大地,一片蒼茫。兩人棄舟登岸,端木落雪并未去管那條不知哪裏來的小船,直接離開岸邊,延小路而去。

這一帶很荒涼,沒有人家,可是她的腳步很從容,方向也很明确。

柯不逢手裏提着一盞船上拿下來的提燈,緊走幾步趕上她。濃得難以化開的夜色中,這麽一盞小燈的光亮,好似根本無法起到什麽作用,燈光只能照亮他們兩個人以及面前兩步開外的距離,遠處一片暗黑,幾乎分辨不出方向。

“落雪姑娘,我們去哪裏?我記得這個地方,好像并沒有什麽落腳之地。”柯不逢感覺端木落雪一直在很明确地邁步前行,不解詢問。

端木落雪繼續從容緩行,“夜深了,你不累麽?我記得前面有個樹林,我們去那裏生個火休息一下。”

柯不逢頓悟。他只感覺端木落雪的目的性很明确,便以為她來到北岸就有固定的落腳點,原來,她也只是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這樣一想,他才感覺身上發酸,腿也很沉重,連續很長時間趕路辛勞,真的是很累了。他一個男子都感覺這樣疲累,端木落雪一個女子,肯定是更加勞累不堪。

竟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任她一直與他一起逆風劃船,真的是很不應該。

他有些無措地搔搔頭發,“你……很累了吧,方才在船上,你應該好好休息一下的……”

端木落雪側頭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仍舊是那樣淡淡的,沒有什麽思緒,可是柯不逢在看到她的眼神時,原本想要說出口的那些關切的話,便立時咽了回去。

距離江岸大約二三裏左右,确實有一片小樹林。冬季天氣幹燥,樹木凋零,林間有不少枯枝敗葉。柯不逢和端木落雪來到樹林中,柯不逢馬上撿起來很多幹柴,在很小的一片空地上點起了篝火。這一次,他嚴詞拒絕端木落雪與他一起撿柴生火,而端木落雪也就很配合地沒有動手,獨自一個人站在一棵大樹下,安靜看着他。

篝火熊熊燃起,幾乎被凍得麻木的身體被熱氣烘烤着,感覺很舒服。柯不逢把一段枯木拎過來放在篝火旁,讓端木落雪坐下烤火,自己想去周圍尋找一番,看看有什麽野味。

端木落雪立即叫住他,“你還是過來烤火吧,這裏如此荒涼,應該也找不到吃的東西。”

柯不逢遲疑道:“你不餓麽?”

端木落雪道:“我身上帶着些吃的,雖然粗陋,畢竟好過山野之中的東西。”

她說着,從肩上拿下來一個小小的背囊。這個背囊是與她衣服一樣雪白的顏色,在她全身白色之中,幾乎分辨不出來。

柯不逢看着她将背囊放在膝蓋上,慢慢打開,不由暗暗吃驚。這個輕便的背囊裏面,用雪白的布巾包着制作精致的面點,已經腌制很充分的茶葉蛋,還有一小罐封起來的小菜。最後,她将手伸進背囊最裏面,拿出來一個小酒壺。

“天冷,給你這個。”她将酒壺遞給柯不逢,“我不飲酒,這是給你帶的。”

“給我的?”柯不逢呆呆看着她手上的東西,這分明是她提前精心準備好的。原來,她已經預料到會在荒郊野外度過寒冷的冬夜?至于這壺酒,既然是為他準備好的,那麽,她原來知道,将要與她一起度過這個寒夜的人,就是他麽?

他接過那個小酒壺,仍然站在她對面,睜大眼睛看着她。

端木落雪擡頭看了他一眼,略起身向旁邊挪了挪身體,“過來坐吧,火旁邊很暖和。”

那段枯木長度确實足夠坐兩個人,而且兩個人之間還可以隔着一個人的距離,可是柯不逢坐在那裏時,還是感覺距離端木落雪很近。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又開始不聽話地怦怦跳起來,都有些擔心端木落雪會聽到他心跳的聲音。

柯不逢恨不得打自己兩拳,像他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浣刀山莊莊主最疼愛的小師弟,葉齊最崇拜的小師叔,面對一個姑娘,竟然這樣膽小懦弱,實在是丢死人了。

他呼了一口氣,旋開蓋子舉起酒壺,猛喝了一大口。一股濃香甘洌的滋味溢滿喉間,辛辣刺激,腹中立即洋溢起熱辣辣的暖意,禁不住大聲贊道:“好酒!”

端木落雪淡然道:“這是端木山莊的酒,用上等竹葉青制成,還加了些滋補養生的藥材。”

柯不逢點頭道:“果然,難怪這酒香如此特別,原來是出自醫藥名家之手。”

端木落雪唇角微微一勾,将那些用白布巾精心包着的食物遞過來,“空腹飲酒傷身,還是先吃點東西。”

柯不逢遲疑着伸手接過那個幹淨的布包,想要對她笑笑,可是連自己都覺得,這個笑容肯定非常不自然。這個冷淡得好似靜水一般的姑娘,這是在照顧他麽?這麽遠的路程,她不僅一直跟随着他,還救了他的命,如今,她還将這些東西準備得如此細致入微,這能說明什麽呢?

還沒有來得及細想,端木落雪擡頭看看四周,漫聲道:“這周圍沒有村鎮,也找不到客棧。這個地方無論如何還算背風,天已經很晚,吃完了趕快休息,天亮了還有很遠的路要走。等到了有人的去處,我們便雇輛馬車,先趕去夷陵。”

柯不逢道:“這次我們不直接去巫山雲霧谷?”

端木落雪道:“若不出我所料,夷陵很快會變成一個很熱鬧的地方。”

她說着,彎腰向火堆添了些柴,然後開始吃東西,不再說話。

柯不逢見她沉默,也抓緊時間吃了些東西,然後将枯草鋪在火堆兩邊,兩個人隔着火堆,就地而卧,取暖休息。

躺了很久時間,柯不逢仍感覺絲毫沒有睡意。并非他不勞累,也并不是不困倦,只是,他今日的心境起起落落,早已将所有勞累困倦全部抛到了九霄雲外。

實在忍不住,他悄悄側頭,看向火堆另一邊的端木落雪。

她背對着這邊,身上蓋着一件雪白的鬥篷,隔着噼啪作響的篝火,純白的顏色染上了一層緋紅。看不到她的臉,只能看見一個無比柔弱的背影,以及從鬥篷中散落出來的柔黑長發。

若不是現在她就在那裏,柯不逢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初見時冷淡得讓他心灰意冷的女子,這個他琢磨不透的女子,會有一天與他一起在這荒無人煙的野外露宿。

浣刀山莊也有女弟子,柯不逢有幾位溫柔熱心的師姐,也有幾個漂亮機靈的師侄女。不僅如此,與浣刀山莊同氣連枝,以犄角之勢互援的洛陽楚家莊,莊主也是一位年輕姑娘。

楚家莊與浣刀山莊世代交好,楚家莊現任莊主楚輕寒每年都會來幾次浣刀山莊拜訪,柯不逢有時候也會陪着大師兄前往楚家莊。楚輕寒是楚家莊的第四任莊主,不同于上兩任莊主,她雖年輕,卻是一位修為很高的高手,不僅僅是高手,她與第二任楚家莊莊主楚晚晴一樣,還是一位琴師。

楚輕寒對柯不逢一直很特別,對他關注有加,這些年來,柯不逢也分明可以感覺到,楚輕寒很喜歡自己。只是,這位美麗姑娘的關注,卻從未在他心中引起過任何波瀾。

他曾想過,在浣刀山莊他的武功可以說得上是出類拔萃,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江湖還有廣闊的天地任他闖蕩,他還要鮮衣怒馬橫刀天下,如何可以早早兒女情長?

可是如今,他為何突然腦海中都是這個白衣女子了呢?為何無論在幹什麽,都會想到她?若是看不見她,他便會一直思索她的處境,如今她在身邊,他又會不知所措傻頭傻腦。他會在意她不辭而別,也會因為她暗地跟随着他而心潮澎湃。從認識這個特別的姑娘以來,他感覺自己的心緒如此不寧,竟然比過去很多年所經歷的一切都要起伏不定。

難道,就像葉齊所說,他真的動心了麽?難道他喜歡這個看不透的姑娘?

而這位端木山莊的莊主,雖然她的明眸一直如水淡泊,可是看得出來,她也是很在意他的。那麽,她也喜歡他麽?

柯不逢呼地一下坐起來,心都要跳出喉嚨。

篝火另一邊,那個白衣女子仍然安靜地躺着,一絲聲息全無。樹林中無限蕭瑟,只有朔風凜凜,在樹頂嗚咽。

東方透白,柯不逢一夜無眠。

篝火被他照料得很旺,所以盡管天寒地凍,身上還是烤得很暖。端木落雪剛一起身,還沒有看他一眼,便低聲道:“你不睡覺,難道不累?接下來的路,你可還走得動麽?”

柯不逢愣了一下,昨夜他并不安靜,可能是吵到了端木落雪,看起來她雖然一動不動,其實睡得也并不好。

他頓了頓,将兩道長眉一挑,“我怎會走不動?不要說去夷陵這點路程,便是千山萬水,以我的輕功,也是如履平地……”

他自己就住了口。

端木落雪擡眼看着他。

在端木落雪這樣令人贊嘆不已的輕功高手面前,他竟然在自吹輕功……

端木落雪站起來,雙手拎起鬥篷抖了幾下,一些細小的灰塵草末落下來。她将鬥篷披在身上,結起領口的帶子。

柯不逢看着她的舉止,有些出神。

端木落雪收拾好,又看了他一眼,“走吧。”

她說着,便顧自邁步走去,自然得好像根本不用經過思考。

柯不逢突然将心一橫,他是個直來直去的人,這樣模糊不清的情緒,他是受不了的。

他緊趕兩步追上她,朗聲道:“落雪姑娘留步,我想問你一件事。”

端木落雪突然停下腳步。

她非常急促地剎住了腳步,連讓她留步的柯不逢都吃了一驚。可是,她停下腳步并非是因為柯不逢在叫他,因為她擡起一只手,很明确得在制止他說話和行動。

柯不逢立即噤聲,兩個人安靜站着,側耳傾聽。

蕭蕭北風中,遠處傳來一陣悲傷的嗚咽之聲。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是絕對猜不出來誰在哭的。斜眼笑

今天更新時間定錯了,定成了2019-12-02,被自己蠢哭……對不起啊親愛滴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