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和師無涯一樣。”
暮色四合,霞光漸濃,滿院浮光躍動。
付清秋攔住他的去路,師無涯垂眸看她一臉要赴死的模樣,借用畫紙敲打她。
師無涯昂首,身子後仰,語氣散漫,只随意問道:“你要做什麽?”
付清秋鼓足一口氣,緊閉着眼,揚聲道。
“我想問——”
“你的生辰要到了,你想要些什麽?”
師無涯和她幾乎同時出聲,付清秋的話被噎住,一時間那些想要質問的話全都被攪散,她緩緩睜開一只眼,思索起生辰禮物。
“我想要秋千,想要一個和杭州一樣的秋千,可以嗎,無涯哥哥。”
付清秋眉眼輕盈,暗自竊喜師無涯到底還是在乎她的,只要他還在乎她,那她要問的事,或許就不重要了,将來總會好的。
“只是想要這個?”師無涯眸光忽暗,不知不覺間他手上的畫紙攥出幾道折痕。
“對,我只是想要這個,無涯哥哥就做一個和杭州一樣的好嗎!”付清秋越說越高興,眼眸澄澈清明,笑吟吟地看他。
師無涯眸中倒映着那張明媚的笑顏,正值芳華的少女,粉面含春,一颦一笑都如此的生動可愛。
付清秋一高興什麽話都想說,朝他碎碎念:“無涯哥哥,只要你在身邊就好,因為這裏是汴京,和杭州一點兒都不一樣,我想我們能像杭州一樣,能夠一直這樣無憂無慮。”
師無涯長睫低垂,只盯着她出神,付清秋微怔,不知師無涯聽沒聽進她說的話。
但此刻他就在眼前,總是能聽進一些的,只要他站在眼前,就夠了。
“罷了,我記下了。”話落,師無涯攜畫大步離開。
付清秋的話還沒說完,眼前就只剩他的迎着暮光離去的背影,斜陽将他的影子拉長,縱使走了很遠,她也能看到秀挺的影子。
“綠柳,無涯哥哥心裏總歸還是有我的對嗎?”付清秋眸光漸沉,卻又暗藏一絲光亮,她期望從綠柳的口中聽到一個喜歡的答案。
斜陽殘影,棠花搖曳,花枝紛紛搖落。
綠柳擡眼見師無涯走遠,忽地想起從前在杭州時的事,那時的師無涯,總是時不時地回頭看,生怕付清秋跑不見。
但如今看來,師無涯走得幹脆利落,沒有絲毫回頭的意味。
只是付清秋是主子,就是看得出師無涯對付清秋不上心,她也得說些好話哄着,更何況,她是不願見自家姑娘傷心的。
“姑娘,師郎君如此說,定然是在意姑娘想什麽的,姑娘回屋罷。”綠柳調轉話頭,“今日雲露去元豐樓拿了新糕點回來,姑娘快回去嘗嘗。”
“新糕點?有些什麽?”付清秋兩眼放光,轉頭往院裏跑,綠柳快步跟上。
付清秋便走邊道:“元豐樓的新糕點,我得挑些給無涯哥哥送去,對了,大哥哥這幾日也累着了,都分下去吧。”
綠柳喘了口氣,愁道:“姑娘,雲露只提了一盒回來,可沒有多的了。”
雲露聽到腳步聲,出門去迎,正值酉時,天色欲沉,透出清幽的月光,院裏種着杏花被風吹得淩亂。
“姑娘,你身子還沒好,別着涼了。”雲露從屋裏取了披風,綠柳接過系好帶子。
付清秋問元豐樓來的新糕點有些什麽,雲露打開食盒,取出一碟便說一碟。
“這是今年新出的百花糕,甜而不膩,孫四娘改了方子,第一批就先拿給姑娘了。”雲露手上的那碟白花花的甜糕聞着清香,勾得人口水直流。
“這是酥瓊葉,這還有些酥皮點心,孫四娘都拿了些來。”
付清秋拈起一塊百花糕,入口香甜綿密,細細品嘗起來真像是嘗百花,雖說平日也吃桂花糕,杏花糕,梅花糕,可要說這種百花糕,還是頭一次吃。
“不錯,你和綠柳也吃,剩下的送去給無涯哥哥。”付清秋就這一盞茶吃了酥瓊葉和點心,都不如第一口嘗到的百花糕驚豔,直到這會嘴裏都還殘留花香。
雲露同綠柳去給師無涯送點心時沒瞧見人,只好又折回來,付清秋便将糕點賞給院裏的女使婆子。
轉眼就快到付清歲的生辰,付清秋去找了好幾次師無涯都沒見着人,雖說沒見着人,但心裏有底,畢竟師無涯知道了她想要什麽。
她只要等到生辰那日他來就好。
這日卯時,杏院石燈倏忽燃起,付清秋尚未醒,只聽院子裏鬧哄聲乍起,聲音嘈雜不一,硬生生地将她吵醒。
付清秋綿在床榻上,扯緊被子,外頭人仍舊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她這會半懵半醒,想等着安靜了再睡,卻遲遲等不到這些人噤聲。
“綠柳!”付清秋揚聲喊道。
天色灰白,屋外燈火明滅,聽到愠怒的聲音,外頭陡然靜下來。
綠柳忙捧着燭燈小心進屋,見付清秋已醒,半撐着身子倚在床沿,峨眉深蹙,知她是被吵醒,綠柳倉促燃燈,到床邊扶起付清秋。
這會她醒了,想來也睡不下了。
“外頭在吵什麽?”付清秋自個順了氣,沒去怪女使婆子多嘴。
綠柳扯好錦被,聲音輕輕,“是大喜事,姑娘莫怪,便是我也大聲說了話,擾了姑娘清夢。”
付清秋性子是好的,綠柳跟她這麽久心裏自然是知道的,只是這事确有不妥,得将話說明。
“什麽事兒?”付清秋軟綿綿地倚着綠柳,眼眸生澀,她揉了揉眼,眸光映照着躍動的燭火。
“大朗君中了。”綠柳說及此,掩不住笑,滿心歡喜地說道。
付清秋仍懵着問:“中什麽了?”
“狀元!”
“狀元?”
付清秋口中喃喃,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登時從床上驚坐起來,喜笑顏開。
“狀元?真中啦?”
如此一驚,付清秋徹底清醒,搖着綠柳的手,道:“大哥哥中了,這回真是雙喜臨門了,快快我要更衣去見大哥哥!”
“等等,那二哥哥呢?”
付清秋手上一頓,大哥哥付遠衡才華橫溢,她心裏清楚,但二哥哥付高越亦是寒窗苦讀,雖說比不上付遠衡天資聰穎,那也是用功了。
綠柳神色黯淡,斂眉嘆息,付清秋心下了然。
前陣子付遠衡倒是早早給她提了醒,叫她萬萬不要提此事。
“想來二哥哥心裏正難受,先不去見大哥哥了,換身衣裳先去見二哥哥。”付清秋趁着綠柳去找衣裳時,她從屋裏翻出從杭州帶來的珍珠。
付清秋手裏拈着一顆拇指大的珍珠,在昏暗沉寂的房裏,圓潤瑩亮的珍珠泛着點點星光,渾圓天成的夜明珠。
這是她七歲離開杭州,付彰送她的生辰禮。
付清秋有的大多東西付高越都用不上,要說好東西,兄弟姊妹們都有,唯有這個是她心愛的寶貝,也只有這個拿得出手。
她将珍珠放進紅漆雕花檀木盒裏,綠柳打水來為她梳妝,雲露蹑手蹑腳地走進來,方才她也在外頭說話,現下心裏正忐忑着。
“雲露,今日再去元豐樓拿些百花糕回來,送到大哥哥哪兒。”付清秋笑道,“今日你們歇着罷。”
言罷,她從屜裏剪了小半塊銀子。
“去吃吃茶,今兒讓綠柳跟着我就好。”綠柳接過銀子遞給雲露。
綠柳朝她使眼色,雲露會意,匆匆退下去。
卯時三刻,兩人出院子後不久,院裏的人都各自躲懶,付清秋手捧木盒往付高越的院裏去,留綠柳候在門外。
付清秋命女使不得支聲,她悄悄進去,沒曾想一進屋子就是鋪面而來的酒氣,隔夜的酒味蓄積在房內直沖天靈蓋,付清秋眉眼皺成一團。
“誰讓你進來的。”
“出去!”
付高越背對着門大聲吼道,桌上杯盞接二連三地被打翻,進來前付清秋便聽女使說付高越已有好幾日不出門,如今他這樣唬得付清秋心突突直跳。
她付家是書香世家,付遠衡行事穩重知趣,付高越雖不及付遠衡,卻也不曾發過這樣大的脾氣。
付清秋見此,心裏難過得緊,一家子的兄弟姊妹,待她都好,但要說最好,付清秋想那就只有付高越了。
如今乍見他頹然不振,付清秋跟着傷心。
“二哥哥,是我。”
付清秋進屋支開窗,爽利清新的晨風吹進來,室內酒濁氣霎時散開。
“你怎麽來了?”付高越羞愧埋頭,怎麽也沒想到來的竟然是妹妹,“你來作甚,怎麽不去大哥那兒,非得到我這兒來受氣?”
“受氣?”
付清秋抿唇,一臉正經,道:“受氣,我才沒受氣呢,二哥哥最疼我了。”
“別不理我,”付清秋坐到他身邊,趴到桌上,歪頭看付高越,“二哥哥,你可別哭,我今天給你帶了好東西。”
付高越頭埋得更低,悶聲道:“我才沒哭。”
“好了好了,二哥哥你看這是什麽?”付清秋打開木漆盒,璀璨奪目的珍珠在晨光下越發瑩亮。
付清秋遞到桌下給他看,順道瞧瞧他到底哭沒哭,付高越見到這顆珍珠,即刻擡起頭來。
“這是父親在你七歲時送你的生辰禮。”
付高越眼下烏青,消瘦不少,眼神卻格外清明似乎還挂着淚,并不明顯。
“現在是二哥哥的了。”付清秋把珍珠塞給他,“二哥哥,沒關系的,下次再考一定會中的。”
付清秋挽着他的手搖了搖,那雙杏眼純潔明亮,付高越心頭淌過暖流,卻沒收下珍珠,他道:“父親送你的,我不要。”
“那怎麽了,我們是一家人呀。”付清秋蹭了蹭他的手臂,三言兩語就将付高越哄好。
付高越拍拍胸脯,道:“你今日來哄我,心裏惦記我,将來你有難事,二哥哥我罩着你。”
付清秋支手托腮,似是想到了什麽,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我心裏只有一個願望。”
“什麽?你想要什麽?”付高越心下好奇問道。
“等我生辰那天我再告訴二哥哥。”付清秋想,等到了十五歲生辰,她和師無涯的婚事也該定下來了。
付高越挑眉,得意道:“你心裏想着什麽,我門清呢。”
付清秋眼尾輕挑,“我才不信,二哥哥就騙我罷。”
“你和師無涯一樣,神神秘秘的,前幾日夜裏我還見着他在池子邊敲敲打打弄着什麽,走近一看一堆木架子。”付高越想到以前。
“我知道,師無涯在打秋千,這秋千肯定是為你打的,想起杭州那時候,他也是這樣夜裏偷偷打秋千,最後架在屋門口的青梅樹上。”
這幾日她總找不見師無涯,原來是去打秋千了嗎。
付清秋眸光一亮,藏不住眼底歡喜,原來師無涯還是在乎她的。
因付高越的話,當天夜裏付清秋便跑到荷花池去,她躲在一邊悄悄地看師無涯。
月光清幽,銀輝遍地,池中荷葉散開,夜風一吹蕩開滿池漣漪。
師無涯抱着木頭往亭子裏走,收拾好後,他盤腿坐在亭下,清風輕柔地吹拂他的衣袍。
付清秋躲在樹後看得發呆,雖然只能看到師無涯的側臉,但也足矣令她滿足,更何況此刻師無涯在為她打秋千。
“誰在哪?”
師無涯覺察到怪異的目光,他朝一棵繁茂的松樹看去。
粗壯樹幹掩藏着付清秋單薄瘦小的身影,只是她月白色的裙角卻沒藏好,松樹枝桠摩挲,密密麻麻地聲音,如同小貓撓着她。
付清秋心裏發慌,怎麽偷偷地就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