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一開,遠遠守在廊邊的兩名侍女便快步入內,一個将案上的杯盤收拾走,另一個則絞了熱手巾給蕭煜擦面。

他伸手接過,望着手巾上冒出的一縷縷極淡的霧氣,卻沒再動。

“殿下?”侍女局促地侯在一邊,不知該直接替他擦面,還是繼續等着,只好遲疑地出聲提醒。

蕭煜眉眼間頓時流露出不耐與煩躁,只覺這兩個侍女礙眼得很,揮手将其斥出殿外。

寬敞的屋裏又只餘他一人,徐融離開前的那番話再度回響在耳邊,令他心中的滋味複雜難言。

他在男女之事上素來潔身自好,成婚之前,偌大的東宮甚至沒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婢女。

一來是因他母親早逝,年紀稍大後,父親便逐漸偏寵薛貴妃和吳王煥,對他這個嫡長子反而不聞不問,漸行漸遠,并沒有長輩替他操心這些事。

二來則是為了籠絡人心。他知道如楚虔榆這樣的朝臣中,有幾位家風頗嚴,并不主張男子無事豢養姬妾,為了在朝中得到更多人的支持,他刻意約束自己,潔身自好,從不沾染聲色。

而如今,的确如徐融所言,已今非昔比。

聯姻是将他們之間的利益牢牢捆綁的好辦法,尤其那幾個手握實權,背後卻沒有把柄在他手裏的人,更是十分必要。只要他還有機會,就不得不考慮走出這一步。

可想起阿寧,他心裏忽然生出一絲猶豫。

原本溫熱的手巾已經涼透了,他擦了把臉,潮濕的冷意滲透入皮膚中,令他的精神為之一振。

罷了,橫豎目下在孝期中,不得嫁娶納妾,不如暫時擱下,以後再做決斷。

“來人。”他将手巾扔回銅盆邊,起身将守候的下人喚進來,“備水沐浴。”

……

第二日一早,靳江便攜蕭恪之的旨意到萬春殿,不但宣布會繼續令蕭煜暫居太子之位,還特許身體孱弱的他每日到太極殿祭拜後,便可直接回萬春殿休養,直到完全恢複。

蕭煜對蕭恪之此舉雖心存疑慮,可因這一封旨意,總算暫時放下心來。

下了旨便會記檔在冊,朝中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會知曉,他可暫不怕新君會動東宮了。

趁着大多朝臣們每日都聚集在太極殿,徐融私下安排了人在刑部與禦史臺兩處翻查從前的奏疏、檔案。

他雖做得隐秘,每日的奔忙卻還是被同為東宮屬臣的趙彥周看在眼裏。

數日後的傍晚,他照例到偏殿門外見楚寧時,便将此事如實道出。

“徐侍讀在翻找舊檔?”楚寧仔細聽罷,蹙眉問。

“是,不但翻查東宮的舊檔,似乎還有別處衙署的,臣猜測,此事應當與侯侍郎等人有關。”

他未直白說出,楚寧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蕭煜身邊有不少像侯同毅一般底子不幹淨的朝臣,死了一個侯同毅,便自然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他這是在防患于未然。

過去她不知實情時,也曾委婉勸過蕭煜,莫與那些私德敗壞、品行不端的人為伍,然他總嘆自己身不由己,若不如此,便無法與齊家抗衡。

如今,這些朝臣終于成了他的弱點。

楚寧心中一動,在腦中飛快過了一遍這兩年裏旁敲側擊聽來的那些朝臣的事,從中挑出幾個名字,牢牢記住,興許不久會用得上。

“我知道了。”她沖趙彥周點頭,囑咐他先下去。

正殿裏,蕭煜同人議完事後,方才已由她親自侍藥後睡下了,此刻門窗緊閉,靜悄悄地并無聲響。

為讓他更好地修養,太醫令往湯藥中加了幾味安神的藥材,他喝下後,這幾日格外嗜睡。

楚寧看一眼時辰,留下兩個信賴的侍女注意着萬春殿的動靜,自己則帶着翠荷出神龍門,依舊循着千步廊一路往山水池的方向而去。

暮色之下,整個後苑的景致被一層微寒的薄霧籠罩着,陰冷而寂寥,待宮人們一路将道邊的宮燈點燃,才替沉悶的氣氛染上亮色。

池邊涼亭中,穿着一身孝衣的蕭恪之雙手背後,獨自立在闌幹邊,桌案上擺着的清茶隐約可見熱氣。

楚寧遠遠望見那道身影,便知自己沒白來。

自大殓之後,她便讓翠荷暗中留意着後苑,這才摸透蕭恪之的行蹤。

他似乎極愛那頭叫維摩的灰狼,每隔一兩日,便會親自帶着它到後苑中來,而每一次過來,又都會在這座涼亭中逗留片刻,飲一兩杯茶,才重回甘露殿。

她今日過來,自然也是算準了時候的。

“太子妃殿下。”守在涼亭外的劉康見她走近,心中詫異,忙躬身行禮。

楚寧沖他點頭致意後,行到涼亭階下,沖已然轉過身來看着他的蕭恪之行禮。

這一回,蕭恪之沒再上前扶她,而是走到石桌邊坐下,一手擱在桌上,屈起指節輕叩着,淡淡“嗯”一聲,既沒讓她起來,也沒讓她進去。

楚寧頓了一瞬,便慢慢站直身子,大着膽子踏上臺階,行到他身邊。

劉康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一陣怪異。可天子的事絕非旁人能置喙,猶豫片刻後,他沖身邊其他內侍使個眼色,幾人一起悄無聲息地退遠幾步,轉過身去,背對涼亭,看向別處。

亭中只剩下二人,偏這二人都極有耐心,一個站着,一個坐着,誰也不出聲。

蕭恪之手持茶杯,眼眸低垂,一邊望着杯中澄清的茶湯,一邊小口啜飲着。

楚寧的視線也落在他手中的茶杯裏,靜靜等着,直到茶湯見底,才又走近一步,停在離他半步遠的地方,彎下腰肢,才用蜜滋養過的纖細柔荑從袖中伸出,若有似無地撫上他寬厚的大手。

美人身上的幽香與手上柔膩溫熱的觸感令蕭恪之眉心一跳,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擡頭仔細打量着她:“你想做什麽?”

楚寧被他攥得往前一倒,恰好倒在他半邊肩上。

兩件形制不同的孝服貼在一處,摩擦之間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令原本被秋寒籠罩的涼亭中的氛圍一下濃烈起來。

她注視着他幽深的眼眸,唇邊露出侄媳面對長輩時溫柔恭順的笑意,另一只未被攥着的手卻輕輕過他的喉結,搭在他另一側肩膀上支撐着自己。

蕭恪之咬緊牙關,額角青筋隐現,雙眼也微微眯起,如狼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上一回侄媳給陛下斟茶時,多有疏忽。今日偶遇,侄媳便想給陛下賠罪,再替陛下好好斟一杯熱茶。”

她說罷,雙手微微用力,從他懷中離開,重新站直身子,執起茶壺笑盈盈等着。

蕭恪之沒動,盯着她片刻,才慢慢将茶杯放回桌上。

壺中溫茶慢慢注入杯中,楚寧雙手捧住兩邊杯壁,恭敬地奉上:“請陛下飲茶。”

交接之時,她依舊恭恭敬敬,再沒有半點逾矩的舉動,連目光也自覺落在地上,不與他對視。

二人之間似乎一下又恢複尋常長輩與晚輩的樣子。

“太子這幾日可好?”蕭恪之只淡淡抿了口那一杯茶便又放回桌上,不再觸碰。

“謝陛下關懷,太子殿下經多日休養,已好了許多。”楚寧侍立在一旁,柔聲應答。

“太子對你不好嗎?”

他語氣平靜,讓人摸不透,楚寧卻一下反應過來他的意思。

她沒直接回答,反将話抛了回去:“陛下以為,太子對侄媳好不好?”

蕭恪之沉吟一瞬,沒直接回答,只說:“朕只聽聞,太子當初執意娶你,贏得朝中許多臣子們的贊譽,你二人成婚至今兩年,太子身邊也始終只有你一人。”

她仔細聽罷,忍不住輕笑一聲。

這番話,她這兩年裏不知聽了多少遍。人人都說她幸運,人人都覺得她該對蕭煜死心塌地,連她自己也差點信以為真。

偏偏沒人提起,當初娶了她的蕭煜因此得到多少好處,哪怕他後來為侯同毅那樣的人掩蓋罪行,只要提起她這個罪臣之女,人們依然覺得他是個重情重義、忠奸分明的仁慈儲君。

“陛下聽了這些傳言,難道也會像旁人一樣,覺得太子娶了我,便是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該感恩戴德一輩子?”

“不應當嗎?”蕭恪之挑眉望着她。

楚寧慢慢收起笑意,原本溫柔的面龐間露出倔強的表情:“他的确救過我,可我并不欠他的。他對我好不好,也只有我與他兩個人清楚,不必由旁人臆測。”

其實她心中憋了許多委屈無處發洩,可她明白眼下并非好時機。

她不清楚蕭恪之的為人到底如何,先前知道的也都是道聽途說。這時候,她不能任性地發洩自己的情緒,更不能直截了當地将蕭煜害死父親并欺騙她的事說出,而應留有餘地,探清楚他的态度,再徐徐圖之。

蕭恪之未置可否,只蹙眉審視着她,慢慢道:“你和你父親很不一樣。”

楚寧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只能暗自猜測。

她父親楚虔榆一向以公正廉潔、坦蕩堅韌著稱,即便後來獲罪,也鮮少有人出言诋毀。他說的不一樣,難道是指責她沒有繼承父親正直不屈的品格?

她頓了一下,眼眶裏湧出一層委屈的濕意,聲音裏也帶上了脆弱:“若是一樣,我哪裏還能活今日?”

從前還在閨中時,她也是個看似柔弱順從,實則一身矜持與傲骨的小娘子,若沒有後來的變故,她根本不會明白,在活命面前,一切尊嚴與驕傲都不過過眼雲煙。

蕭恪之望着她的目光微微一閃,心口也跟着跳動一陣。

楚寧見他沒再說話,正猶豫着是否該先離去,便瞥見一道灰影飛快地蹿入亭中,緊接着,一頭壯碩的灰狼便已到了她的腿邊。

半人高的維摩仰着頭,拿那雙令人膽寒的眼盯着她,慢慢露出尖牙利爪。

她頭皮一陣發麻,猛地後退一步,卻正好撞進一個寬闊而堅實的懷抱中。

蕭恪之下意識伸出手握住她的雙肩,卻并沒有将她直接推開,遠遠望去,好似是從身後抱着她一般。

楚寧的腦袋抵在他胸口,恰好能感受到強勁有力的心跳,令她也跟着慢慢放松下來。

維摩見到蕭恪之,果然沒再走近,只仰頭望着二人,似乎不知該做什麽。

“大家——”劉康方才一直看着由遠及近奔來的維摩,此時扭頭見到亭裏的兩人,忍不住顫抖着喚了一聲。

蕭恪之面不改色,握着楚寧雙肩的手自然放下,向維摩招了招手:“回去吧。”

說罷,不再逗留,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