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本是山野,小小的集鎮中只有幾條街道,雖然此地的居民也算自得其樂,但是仍然不失荒涼。集鎮本荒涼,處于荒涼集鎮之外樹林中的墓地,自然更是荒涼無限。
山裏人世世代代居住此地,雖然人并不多,墓場卻也不小。山中林內的墓地是那些已故者自在長眠之所,墳丘起伏,簡陋的墓碑比比皆是。朔風陣陣,在寂靜荒蕪的樹林中嗚嗚咽咽,一片悲涼。
夜已深。
天上只有幾點模糊的星光,映着墓地中模糊的墳丘的暗影,只有墳地邊緣,一處簡陋的木屋,從破舊的窗棂中透出跳躍的火光。那光亮很暗,但是在這極黑的夜裏,卻顯得非常刺目。
這個木屋的主人,本是一位年老的守墓人。這個人年老體弱,又沒有子嗣,沒有能力自己生活。他住在這裏照看着墓地,集鎮上的人前來祭拜掃墓時便随時送給他一些生活用品,維持他的日常用度。
可是今夜,他卻并沒有待在這座木屋裏。
木屋靠牆,一口巨大漆黑的棺材停放在那裏,棺材裏坐着一個披發黑衣的人。此人枯瘦如柴,臉和手都慘白如紙,那張白得吓人的臉上,一根眉毛全無,兩個大大的白眼球上,一對小小的漆黑眸子凝聚着寒光,将視線投在對面屋角坐在一個小火爐前面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一身白衣,雖然坐在這樣一個破舊簡陋的木屋裏,她的衣袍依舊一塵不染,淡淡的眼波也還是一無情緒。她坐在那裏看着火爐上一個沸騰的藥鍋,火苗從藥鍋周圍偶爾竄上來,跳動的火焰映在她的眸子裏。
棺材裏的司馬卒端坐在那裏,棺材蓋将棺材斜蓋住一半,上面放着茶壺茶杯,他以棺材蓋為案,在那裏自斟自飲。看那樣子還是很自得其樂的,可是他每喝一口茶,便會立即回頭看過來,盯着端木落雪的視線好像可以洞察一切。但是,他每看一會兒,又會低下頭去,好像有些失望。
即使是洞察一切的眼睛,為何也好像看不透這個姑娘?
端木落雪雖然一直處于司馬卒的視線之中,卻絲毫也沒有在意。她的目光很平淡,是因為她的心思完全沒有在她的身體裏,現實中的一切都沒有進入她的心,又如何在她的眼中投上痕跡?
她自幼父母雙亡,卻并不知道那個對她的父母一劍穿心的黑衣蒙面人是什麽人。直到端木華裳帶她來到端木山莊,一起拜姚開元為師,還讓她改姓端木時,才告訴她所有的一切。
她不知道為何以前端木華裳要瞞着她,為何那時候他又要告訴他。随着年齡漸大,她逐漸感覺到,端木華裳對空山雨有種莫名其妙的感情,不知道是愛是恨。
他可以為了她死,可是,他又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從很小的時候,端木落雪就知道,她來到這個世間,并不是來享受人生的。幼年時期的快樂,只能屬于幼年時期。其實,自從進了巫山雲霧谷,她的一切就已經變了。
如今,燭回已經死了,而且是死在她的劍下。她親手殺了燭回,也就是那個殺她父母的黑衣蒙面人,那麽,父母的仇,就是已經報了麽?
空山雨,為何可以死得那樣安閑?她無疾而終,死的時候,身邊還可以挂着夢哥哥那件雪白的衣袍。她可以指使燭回殺她的父母,可以讓燭回留下她,讓她繼續留在這世間,背負所有的仇恨。她可以擁有夢清風的愛,可以在他死後将他的衣服挂在房間裏,光明正大的緬懷他,為他流淚,為他悲傷。
可是她呢?端木落雪,當年的明珠,在夢清風眼裏,她只是一個小孩子。現在,她已經長大成人,可是夢清風,也永遠停在她的記憶裏,永遠成為了一個影子。
而且,這個影子并不屬于她,只是屬于那個空山雨。
這個世界,如此不公平,如此殘酷。像夢清風那樣的人,為什麽會有那樣的人生?他本是這個世上最幹淨最溫暖的人,可是這個世界卻将他抛棄在最龌龊最寒冷的地方。
空山雨既然愛他,他既然愛空山雨,那麽空山雨為何不與他一起死?生死相随,也讓他黃泉路上不那麽孤單寂寞?
她輕輕眯起眼睛,夢清風是這個世上最應該享受生活的人,更是在那樣的年紀,最不應該去死的人。所以,既然他那樣悲慘地死去,只要是活在世上的人,都應該比他更悲慘。無論是空山雨,還是這個世界,都應該為了他而付出代價。
她輕輕眨了眨眼睛,長睫在火光中微微顫了顫,嘴角也輕挑了一下。那是分明是一個微笑,可是這個微笑這樣沒有溫度,這樣絕望。
伸手拿起一塊布巾,墊着藥鍋的把手,将藥鍋從爐子上端下來,然後将冒着熱氣的藥傾倒在一旁的空碗裏。
她的手非常穩,這樣做的時候,所有動作娴熟精練。雖然旁邊就放着一口詭異的棺材,棺材裏還坐着一個生得像鬼一樣的人,她卻好像根本都不介意。
站起身,端起藥碗,走到棺材旁邊,将碗放在棺材蓋上。然後将她雪白的袍角一掀,随便坐在棺材旁邊的一個矮凳上。
“藥好了,趁熱喝。”
司馬卒看了看碗裏熱氣騰騰的藥,漆黑的小眼睛又轉向端木落雪。
“能讓端木山莊的莊主親自開方煎藥,實在是在下的榮幸。”
端木落雪淡然道:“這有何稀奇,我本來就是醫者,醫者做這些事情,不是很尋常的麽?”
司馬卒道:“你很讓我看不透。過去的端木山莊,因為千金公子的原因,以制毒用毒聞名一方,名望甚至勝過蜀中唐門。可是近些年,端木山莊又一直以醫家自居,在杭州治病救人,開設的醫館數不勝數。難道端木姑娘就是簡單地想要改變端木山莊的名聲,真的想要行醫一生麽?”
端木落雪擡眼看他,“哦?你覺得我作為一個學醫之人,不應該這樣做?”
司馬卒沉聲笑了,“當然不是,端木姑娘很高尚,濟世救人,有菩薩心腸。可是,我不覺得你是個這樣簡單的人。比如說,這次你用你自己交換,救了那個浣刀山莊的小子,難道就是因為想要救他?你自己說過,你若是想走,以你的輕功,我們是捉不到你的。”
端木落雪道:“當然不是,我想給你治病,只是因為你是一個病人,而我是一個醫者,就是這樣簡單。”
她站起身來,理理身上的衣服,“好了,藥方我已經留下,你要按時吃藥,過一段時間,我會來找你,接着調整藥物。”
司馬卒默默看着她。
端木落雪舉步走向屋門,在門口又回身道:“我忘了告訴你,你的病确實是絕症,治愈無望。但是只要你認真服藥,就完全不必一直呆在棺材裏,因為至少在短時間內,你是不會死的。”
司馬卒慢慢點頭,看着端木落雪轉身離去,那個雪白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兩個身穿黑衣的人走進來,向司馬卒欠身抱拳,“堂主,您就讓端木落雪這樣走了?”
司馬卒雙眼盯着那碗藥,“不讓她走?你覺得你可以追得上她?要想留下她,除非留下她的屍體。可是,我是絕對不會去殺她的。無論她在想什麽,讓她去想好了,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要怎麽樣。”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輕輕撫着面前的藥碗,“調集我們的人,在巫山雲霧谷周圍嚴密監視,我想很快,這個地方就會聚集很多的江湖人。”
“怎麽?”黑衣人不解。
司馬卒冷笑道:“你沒有聽到端木落雪說麽?巫山雲霧谷這個地方是早年間江南美女尚可訓練雲霧奇兵之處,德王意欲謀逆,在雲霧谷內留下了大量的寶藏。這麽多年,沒有人可以進入雲霧谷,也就是說那些金銀財寶還完好保存在谷中。我們想要進入雲霧谷未果,而且好像發現有身份不明的人已經進入了谷中,所以我們要等,端木落雪不可能只将這件事告訴我們,所以我們要等着看江湖中人聽聞了這樣的藏寶之地,會有什麽行動。”
黑衣人立即領命,又禀報道:“啓禀堂主,那個浣刀山莊的小子又夥同了兩個自稱是端木山莊的人,在鎮上四處尋找,殺了那個棺材鋪的夥計,此時正向此處而來。”
司馬卒聽了,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這個傻小子,敢是被端木落雪迷住了吧?這次這位姑娘為了她身陷在我們手中,他還真的是很上心呢。”
他嘆了一口氣,緩緩搖頭,然後将藥碗端起來,一飲而盡。
暮色蒼茫中,遠遠便看見了這座孤獨的房子,以及小窗裏透出的燈火。柯不逢立即運足輕功,以最快速度向那裏掠過去。
身邊風聲作響,那一男一女也與他一同飛身而去。他們在那個棺材鋪裏搜尋了多時,也沒有找到絲毫線索,而且除了那兩個死去的夥計,并沒有再等到其他人露面。
時間緊迫,他生怕端木落雪發生危險,必須繼續尋找下一個目标。
有棺材的地方,除了棺材鋪,就是墓地了。他們離開鎮子之前,還到鎮上的藥材鋪搜尋了一番,柯不逢一直擋在那兩個人前面,否則連藥材鋪的掌櫃也難免被他們當胸一劍斃命。
現在,墓地就在前面,在這深夜之中,那個屋子還亮着燈光。難道,那裏真的是司馬卒的落腳之地?
柯不逢沖到小屋前面,一把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小屋裏很安靜,屋角的火爐上一個小鍋,炖着一鍋雞湯,還加上了各種藥材,濃濃的雞肉香味彌漫了一屋。
小屋正中的一個破木桌前,一個鬓發全白衣衫褴褛的老者坐在矮凳上,手裏拿着一個破酒碗,正在自斟自飲。
他被突如其來的開門聲驚到,眯起渾濁的眼睛,回頭看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