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蟹宴在異樣的氣氛中結束,衆人離去時,各懷心思。

許氏素來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帶着女兒回府後,想着白日的事,總覺得又忐忑,又愧疚。

一來擔心今日與太子妃的交集會引來麻煩,二來又因自己對太子妃的态度而有些過意不去。

她當了近四十年的農婦,雖沒什麽見識,卻能分出好歹。

齊太後雖是那個命人将他們這一家子帶回長安來,又設宴款待的那一個,可到底也是打心底裏瞧不起他們的。今日滿座令人眼花缭亂的貴婦中,除了太子妃,沒一個不是等着看她們母女笑話的。

這樣的人,她卻因聽說身份後便避之不及,實在有些羞愧。

一旁的魯國公衛壽見她愁眉不展,不禁問:“出什麽事了?難道是在宴上鬧了笑話?”

別說許氏,衛壽這幾日也在見那些皇親國戚時鬧了不少笑話,好在陛下并不在意,甚至還曾私下寬慰他,這才令他放寬了心。

許氏卻是搖頭:“哪裏鬧了笑話?就是沒鬧,我才這麽擔心。”接着,她便将白日發生的事仔細說了一遍。

衛壽聽罷,皺着眉頭道:“你将聖人的話再說一遍我聽聽。”

許氏忙将蕭恪之的話一字一句重複一遍。

衛壽沉默良久,一拍手道:“聖人說什麽便是什麽,咱是聖人的娘家人,管他別人說什麽,只聽聖人的!”

他是農戶出身,雖不是賤籍,可與滿長安的達官貴人比,實在太過寒酸。橫豎那些貴人們之間的彎彎繞繞他們也不懂,何必多費這個心思,到時反而吃力不讨好?

他只知道,他是當今聖上的親舅舅,不管什麽事,都站在聖上這一邊,聖上說什麽,他便聽什麽,別的一概不管。

許氏眨巴着眼愣了片刻,試探着問:“那聖人說,果兒喜歡與誰交好便與誰交好……我過幾日去向太子妃賠個不是?”

“去吧,沒得讓人以為咱們是那等勢利小人。”

二人商量畢,這才覺得安心了不少,遂踏實入睡。

……

數日後,東宮收到魯國夫人遞來的帖子,邀太子妃一同往晉昌坊的大慈恩寺禮佛。

蕭煜見到後,先是詫異,遂即又冷笑:“齊穆眼巴巴地将人弄來,可不但聖人不領情,衛家人似乎也不大領情,反而與東宮走得近了,也不知他現下是否後悔了。”

楚寧沒接話,只将帖子手下,道:“殿下不反對我去便好。”

“不過是兩個目不識丁的蠢人,不值當我多花心思。”他對着銅鏡整了整衣冠,一番話說得毫不在意。

楚寧心裏湧起一陣不适。

這一點,蕭煜倒是與齊太後如出一轍,都打心底裏瞧不上出身尋常,甚至寒微的人,因此這些年來兩黨之間的争鬥,也多只在上層的官員之間,更多的下層官員都被摒棄在外。

反倒是蕭恪之,因為始終遠離權力的中心,暗中結交的多是出身寒微的普通小官吏,也正是因此,他不但能躲過齊太後等人的眼睛悄悄壯大了實力,更能從這些人中捕捉到對自己有利的蛛絲馬跡。

然而眼高于頂的齊太後和蕭煜似乎都還未意識到這個問題。

她笑了笑,規規矩矩将他送出光天殿後,才回屋去收拾自己的衣裝,乘車出宮。

崇仁坊的坊門外,衛家母女已等了片刻,一見人來,許夫人一改先前的警惕與驚慌,笑盈盈地拉着果兒上前問候。

馬車上,她将準備好的食盒奉上,淳樸的臉上帶着幾分不好意思:“聽聞殿下前些日子病了一場,我們是尋常鄉民,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便親自做了些兖州的點心給殿下嘗嘗,定是比不上宮中的吃食,只求殿下別見怪。”

楚寧接過,也不含糊,當即打開,見到其中比起宮廷點心的精致,粗糙了不少的糕點,笑了笑,直接取了一塊送入口中。

毫無疑問,味道自然比不上宮廷禦廚做的,不過因多了兖州特色,倒別有一番滋味,更重要的是,其中似乎還有一股淡淡的藥材香氣。

她眼神一動,在許夫人緊張的注視下問:“夫人可是往裏頭加了藥材?”

許夫人見她吃出來了,欣喜不已,連連點頭:“是,是,我想着光這些點心也拿不出手,又記得聽說殿下病了,恰好家裏有陛下才賜的滋補藥材,便問了城裏的大夫,挑了幾樣研磨成粉,和面時摻了些進去,也是給殿下補補身子……”

說到這兒,她又有些擔心:“可是味道不好?”

楚寧搖頭,将食盒仔細收拾好,交代翠荷好好保管,這才道:“味道很好,別有風味,夫人有心了,今日我的晚膳該有着落了。”

許夫人這才松了口氣。

楚寧又讓翠荷取出早就備好的幾樣胭脂水粉與畫冊,交到果兒手上:“夫人雖初來乍到,可有陛下照拂,想來是什麽也不缺的,我這兒也沒別的,只有些愛俏的小娘子們用的胭脂水粉,這畫冊上畫的也是這一年裏長安城的女郎們時興的裝扮樣式,便送給果兒帶回去瞧瞧吧。”

果兒腼腆地道謝,随即捧着畫冊翻了起來,很快便愛不釋手。

許夫人看了一眼,見其中的一幅幅人像不但畫得栩栩如生,連每一個穿了什麽衣裳,用了什麽妝面與首飾也都清清楚楚,一下便明白了她的用心。

這是讓她們往後不用因穿戴得不合時宜而被人看輕呢。

“多謝殿下!”許夫人一張臉越發漲得通紅,“那一日在宮中,是我不識好歹,辜負了殿下的好心,今日來,也是想同殿下賠個不是……”

“說起來,夫人是我的長輩,哪裏有長輩給晚輩賠禮的道理?”楚寧拍拍她的手,也不掩飾自己的目的,“況且,我待夫人好,固然是出自真心的,同時卻也有別的道理。”

許夫人見她不像玩笑的模樣,不由愣了一下,好半晌才重新笑起來:“不論如何,都是我欠了殿下的情。”

對方能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她反而覺得更安心些。

不一會兒,馬車行到大慈恩寺,三人一同往寺廟中去。

經這一路的相處,許夫人已不像先前那般緊張,就連腼腆的果兒也慢慢放開了些,願意摸摸楚寧的衣角,仰着頭與她說話。

寺中早已提前知會過,留出三人的禪房,待拜過佛後,便留在禪房中用素齋,聽講禪,直到申時才離開。

回去的路上,楚寧陪二人一同行到崇仁坊外,才獨自乘車繼續朝北面的太極宮去。

然而才行到永興坊與安興坊之間時,馬車卻忽然停了。

“殿下,前面的道路似有隊伍要通行,須稍候片刻。”仆從往前方那條從通化門通往延禧門的道上去看過後,匆匆回來彙報。

“知道了。”楚寧坐在車上,掀起車簾往外看去,果然見到數十個豪奴健仆正簇擁着一輛格外寬敞華麗的馬車緩緩行過。

微風拂過,恰好掀起車簾一角,露出其中一張精心裝扮過的豐豔妩媚的臉龐。

楚寧眼神一頓,慢慢想起那人當是離開長安數年的趙家二娘趙玉娥。

趙玉娥出身武将世家,父親是正二品的輔國大将軍趙魁,常年在播州一帶鎮守,抵禦南诏,去歲卒于任上後,其長子,即趙玉娥的兄長趙倫便被封為鎮國将軍,繼續鎮于播州一帶。

播州軍常年由趙家掌握,規模不小,放眼整個大涼,是唯一一個能與甘州軍較量一番的地方軍。

有如此雄厚的家世,即便大涼重文輕武,這樣的陣仗出門對趙家而言也不在話下。

然而趙玉娥年歲比楚寧大些,出嫁後離開長安已有四五年,這時候怎忽然回來了?

翠荷見楚寧蹙眉思索,輕聲提醒道:“娘子忘了,趙夫人去歲新寡,上個月才回的長安。”

楚寧這才想起來此事。

趙玉娥出嫁後,便随夫君外任襄州,去歲的确隐約聽聞她的夫君因病亡于任上。

可她為何三年喪期未過,便獨自回了長安?

楚寧心中疑慮愈重,不由讓車夫将車行得更靠近路口處,好從車窗裏望見路上的情形。

這一看,便有些震驚。

只見趙家人數衆多的隊伍已随着華麗的馬車一起停了下來,将整條道路堵得不能通行。

而從通化門方向行來的另一個十餘人的隊伍恰與之迎面相遇。

那隊伍的最前面是兩個騎着高頭大馬的年輕郎君,左邊的一個一身銀甲,身姿挺拔,腰佩長刀,氣勢不凡,正是新任千牛衛大将軍靳江。而右邊的那個,面容冷峻如刀刻,渾身上下都透着股令人膽寒的凜冽煞氣,雖只端坐在馬上,卻仍教人不敢忽視,卻是新帝蕭恪之。

道路被阻,蕭恪之輕勒缰繩,示意停下。他一身尋常黑衣,顯然并未擺出皇帝的儀架,正要帶人往旁邊避讓,與他相距不遠的那輛華麗馬車卻忽然由仆從掀開了軟簾。

趙玉娥從車中步出,款款行到他的馬前,軟軟地沖他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