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這?間暖帳內寂若死灰, 江绾绾更是有分分鐘想死的心情。

她臉色極為難看,盡量扭頭避開時韞,企圖避開他的目光,可那灼熱的氣息和體溫環在四周, 讓她倍感不适, 甚至不用在腦中細構都知二人此時的姿勢是有多麽糟糕!

若非時韞捂着她的嘴, 她必定分分鐘咬死他。

時韞斂起眸子,涼涼一掃身下的江绾绾。

“倒是小看了你?, 你?是如何請得動?時溟的?”

她自然不可能告訴他, 抿着唇, 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此事說來也不難,上京之前,江绾绾早已暗中調查了三?司, 責定了其中與大理寺對立的監察司為玹澈伸冤。當然她萬一官官相護, 她豈非不是白送了人頭, 為此留了一番後手交代青黛若自己?一月之後還未回來, 便将為玹澈伸冤的狀紙想方設法送到太?子手上。

若是當時就查清‘玹澈’就是時韞, 自己?高低都要在狀紙上列出他所有的罪狀,送他下獄, 定不會讓他還能有機會脅迫自己?。

幸好,這?一切都不算晚。

等她告訴時溟, 眼前的活閻王就無翻身之地。

此姿勢靜谧許久,二人僵持不下,心?中各有算盤。

按兵不動?, 只聽着暖帳外時溟和太?醫的聲音幽幽傳來:

“你?乃杏林聖手, 本王信你?的判斷,有話?不必藏着掖着。”

“殿□□內之毒依臣所見乃是異域齊毒, 并在體內存時已久,毒已侵入五髒六腑,麻痹筋脈,才至殿下日漸消瘦、體虛多病,才致此傷遲遲未能痊愈,現在能活下來便已是幸事。”

太?醫所言,倒叫江绾绾真想想扒開他的眼睛看看清楚!

日漸消瘦?

隔着衣衫觀之,确實消瘦了不好,可你?解開來看看呢?

還有體虛多病?

時韞面上裝得挺像樣子,實則,披着羊皮,還會撲人,可怕得很!自己?兩?個腕子還別他單掌禁锢地生疼,完全沒看到他哪裏虛?

江绾绾睨了一眼,暗暗咒罵着:庸醫,這?杏林聖手的名?譽還是趁早摘幹淨吧?

時韞擡起眼,悄悄打量着江绾绾的表情,單刀直入:“你?若能安分一點,也不至于被我….”

掃了一眼處于下首的江绾绾,紅暈已經蔓延到耳根,他才後知後覺這?個姿勢似有不妥,霎然把?後面那半句話?斷在喉嚨裏。

言辭沒有剛篤定,有些磕絆:

“咎由自取。”

“愚不可及。”

這?段直說出來,霎然讓江绾绾怒氣?飙升,說她就算了,時韞憑什麽罵他,還說她蠢?奈何嘴角被捂得死死的,只能支吾發出似幼貓般孱弱無力的聲兒,嘶啞且低聲,就似在惹他憐愛?

顯然,這?鴨嗓時韞也不想聽。

江绾绾悻悻閉上嘴巴。

只聽着暖閣外的時溟和太?醫接着說道:

“李太?醫直說便是。”

“縱使尋了解藥,怕也淮安王也挺不過三?年。”

緊接着又聽着太?醫聲音顫了顫:“可能也是微臣學醫不精,若是頒布皇令懸賞能人異士為殿下診治,若許尚有一線生機。”

“不必。”

“可…太?子殿下…”

“三?年夠了。”

兄友背道,好生精彩,就連親兄弟也不想救他,該!

此時此刻,江绾绾雖側着臉,卻抱着看戲的姿态悄悄打量着時韞,看着他的眸光再無華彩,難以言喻。

霎時,時韞好似下意識回神對上她的視線,二人四目相對,施施然這?冷不丁地直視,讓江绾绾心?髒停跳了剎那,全身氣?血都湧在心?際,聽着他聲音沉沉。

“我只剩三?年,可滿意?”

江绾绾勾起唇角,蘊着笑裏藏刀的涼意,點了點頭,毫不拖泥帶水。

又搖了搖頭,心?念着:三?年太?長?,還是趁早死了比較好,不過一切還得讓她把?時韞的罪行?昭示之後。

耳畔再無太?醫和時溟的交談之聲,江绾绾縮了縮脖子,聽着兩?道腳步聲朝着自己?大步走?來,不急不緩,可觀之時韞的神情卻看不見他絲毫的慌張,只是慢慢松開了扼着江绾绾的手,可捂着嘴的掌心?遲遲不肯放下,說得涼薄:

“江绾绾,聽清了。”

“時溟會帶你?回東宮,入了東宮以後,我要你?做我的耳目。”

江绾绾噗嗤一笑,這?時韞莫非被毒傻了腦子?時溟若帶她回東宮,自己?便完全脫離了他的桎梏,非要狠狠地定他的罪!

怎可能做他的耳t?目?

時溟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江绾绾篤定勝券在握,眉梢不得不揚了起來。倏爾,呼吸發緊,耳垂似被時韞的唇無意觸碰到。

只聽到他附在她的耳旁,一字一詞落得清楚:

“柳煙和青黛皆在我的手上,你?知道該怎麽做。”

腦中一片空白。

少頃,江绾绾牙尖搓出聲,以二人能聽到的音量将惡意最大程度上挫骨:

“時韞,你?、簡、直無、恥!”

時韞聞言,勾了勾唇角,懶散地躺了下去,繼續佯裝昏睡不醒。

聽着江绾绾又低罵了一句,輕飄飄吐出:

“聽到了。”

“你?已說了兩?遍,我又不聾。”

不知不覺,已至晚霞。

雲臺殿內,時溟手背掀起帷幕,探了一眼‘昏睡不醒’的時韞,負手背過身去:“有勞李太?醫這?些時日在淮安王府候着了,若皇弟醒了,還望第?一時間通知本王。”

李太?醫為官多年,也聽出了言外之意,明面上是留下診治,實則将他作為眼線安插在淮安王身旁,再三?權衡利弊之下,他只得應下。

一聲‘太?子回宮’,終結了戲目,也斷了所有人的心?慌。

可江绾绾的心?慌還未散幹淨,心?裏念着都是生死不明的柳煙和青黛,也不知他們如今在時韞手裏過得如何?

憂心?忡忡,腳步懸浮,渾渾噩噩。

一陣寒涼的夜風拂面而?過,淡薄的衣衫顯然不能禦寒,渾身汗毛豎立,直打哆嗦,直到肩上感到一份厚重,柔軟溫暖的狐毛撫平了她的寒顫,她恍惚擡頭,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竟與大周未來的儲君獨處在一個禦攆之上。

可一切如時韞所言那樣,時溟臨出淮安王府之前真的将她帶走?。

江绾绾回過神來,将肩上的狐裘恭敬地遞給時溟:“民女身份低微,怎敢殿下勞煩給我蓋衣?”

車廂內散着一股好聞的古香。

香味清冽,她不由得淺淺吸了幾口,細究才發現,是時溟手中捧着的赤金博山爐散出來的香味。

白白的煙霧将未來儲君的神情半遮半掩,不知是四周幽深平添凄涼,還是自己?始終憂的心?境,總覺時溟竟與她當下有些相似之處。

“此番上京為亡夫玹澈鳴冤,是嗎?”

聞言此話?江绾绾心?中咯噔一下,放在先前她肯定不假思索吐出時韞就是玹澈,這?一切時韞的陰謀,可如今時過境遷,青黛和柳煙都在時韞手中,若她說了時溟懲處時韞,她們二人的小命肯定不保,還得先救下她們再細細打算。

古話?講,君子報仇十年不完。

正好趁此蟄伏在太?子身邊調查當年的北寒之事。

正當江绾绾不知該如何回話?的時候,又聽到男音清越:“本王曾經看過玹澈寫下的策論,震铄古今,實為可造之材,可惜了。他若沒有上京,與你?在臨湘平安順遂地白首到老,該有多好?”

白首到老?

我呸!呸呸呸!

江绾绾有些不客氣?地回到:“殿下還是趕緊拍了拍檀香木質的翹頭案,幫民女去去晦氣?吧。”

時溟笑了笑,又問?:“生活在臨湘的日子,如何?

談及臨湘,她難免有些慨然,軟睫微垂,似有所思,:“從前很讨厭這?些清苦的日子,日日吃不飽飯,夜夜宿在破廟,很是厭惡。每日都在想着如何變富貴,也真是因為這?份虛榮,害了自己?,害了朋友,如今再回首,才覺那些難磨的砂礫已在不知不覺間淘出金子,驀然回首,再不可追。”

時溟凝住:“你?有悔?”

江绾绾緘默不語。

片刻,禦攆緩緩落下,江绾绾看着那清越的人在衆人攙扶之下步步移下,白衣飄飄如谪仙,輕聲問?出:“那殿下有嗎?”

他微頓,又輕笑了笑:“這?世上誰人又能心?如澄鏡,無罪無過呢?”

月落星沉。

半個時辰後。

江绾绾被人領進了一處偏僻的院子,歇息在羅漢榻上,在上面來回翻滾了幾圈,絨軟舒服,眼睛環視了廂房一圈,不愧為最富麗堂皇的東宮,廂房設置都乃上好的木材和用器,手指不不安分地摸索着蜀錦被褥,看着繡在上頭繁複的金線,不争氣?地豔羨了幾秒。沒想到自己?戴罪之身到了時溟手下沒有接着去蹲牢獄,反倒讓許給她一處名?為林霞的小苑。

沉沉吸了一口氣?,才把?讓大頭把?這?一切都搬空的歹念。

盜拿皇室之物乃是死罪,自己?戰戰兢兢在上京夾縫偷生,已經沒有多少歹命再留着自霍霍。

此時,苑外有人喊了句:“江娘子,可是歇息了?”

江绾绾詫異開門,太?監帶着嬷嬷還有個小丫鬟走?了進來,笑嘻嘻朝她了一禮。

她識得這?為太?監,乃是今日近身侍奉時溟之人,明明先前還不待見她,現在煞白的臉上倒是堆滿了谄媚,溜滑的語氣?撓得江绾绾心?頭發毛:

“深夜冒昧,王嬷嬷和娟兒乃是太?子殿下派來服侍你?的,愣着幹什麽,還不給江娘子跪個安?”

“使不得,使不得。”

江绾绾連忙阻止,她也是個拼命,無爵無權有如此殊榮受大禮。

太?監噗嗤一笑,連忙送江绾绾進入寝宮,并命人灑掃:“當然使得,江娘子乃是東宮的貴人,殿下囑咐咋家一定不能怠慢了姑娘。”

貴人?她一個行?刺皇子的罪人竟然搖身成了貴人?

太?監見她不解,神秘兮兮地将她拉着一旁,又遣走?四周的人,确定無人,才終于說到:“江娘子,今日咋家可都聽到了,你?可是有膽子捅了那活閻王三?大刀,如此震铄古今的大事,竟是你?這?個奇女子完成的。”說着激動?,他還興奮地重重拍在江绾绾的脊背上:“你?說!你?不是貴人,是什麽?!”

“你?可真是為我們殿下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啊。”

“你?可不知道那活閻王多可氣?啊,回京之後處處與我們殿下作對,風頭旺得很,又無人敢惹他,好在,這?口惡氣?你?替我們出了。”

念及此,放聲喊着待命的侍從:“來人啊,把?院外的黃金萬兩?擡進來!”

江绾绾的眼神愈發清亮,頹散一月的身子頓時充滿活力,指着院外:“我的?”

“當然是您的了!你?可是我們東宮的貴人啊!再怎麽嘉獎也不為過,還有殿下已經把?刺殺刺殺按下,江娘子日後還是要低調行?事…”

“江娘子?你?在聽咋家說話?嗎?”

夜半三?更,江绾绾頭腦仍然興奮,從羅漢榻上起身,走?到中庭,雙腿懶散盤在墊上,反複清點着已經數了不下百遍的金磚。

數完,又咽了咽口水,頭深埋下去,嗅着那股銅臭如獲新生。

仿佛就是久逢甘霖,暢快無比,神清氣?爽,甚至滿意地驚嘆出聲:

“早知有金子賺,我就該多捅那活閻王幾刀!”

話?音甫落,江绾绾準備抓幾個金塊先塞入懷中之時,倏然感覺身後散發着幽幽寒氣?,先前還沒有,這?森冷詭異非常,她心?頭一跳,定定轉過頭去——

在她身後三?尺遠,時韞雙手抱胸站在暗角。

驀地擡眼,眼神狠厲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