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一早,古緋就拾掇妥當,打開房門,就見尤湖倚靠在廊柱邊雙手環胸地歪頭看着她。

今日的古緋穿了件湖藍色的軟羅紗裙,裙擺層層疊巒,并繪有潑墨寫意的粉蓮盛開圖,绾靈虛髻,左右一對素銀花钿,髻上簪琉璃般通透的白玉蘭花簪,她坐在輪椅上,不盈一握的腰身系五彩如意絲縧,整個人纖細又瘦弱。

“需要小生同姑娘一起去麽?”尤湖淡淡問道,他嘴角仍然有笑意,可卻沒到眼底。

苦媽推着古緋走出房間,古緋搖頭,“不用,夜莺和白鷺同我一道就是。”

尤湖揉了揉鼻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苦媽一應物什準備妥當,就是連遮日頭的帷幔都讓夜莺帶上,一直目送古緋帶着兩小丫頭出門,才嘆息一聲。

尤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輕描淡寫地道,“若擔心,跟去看看也是可以的。”

苦媽一怔,她轉身向膳房走的腳步一頓,當即笑着回道,“那就麻煩公子為老奴遮掩一二。”

說完,也不知道苦媽是走的哪道門,一個閃身,人就不見了。

整個安靜的青墨院,除了在墨室捶打墨坯的尤二,就只剩尤湖一人,他倚靠在廊柱邊,動作不變,斑與駁的光影投落在他身上,就為他那一身普通的文人長衫,營造出一種虛幻不真實感來。

良久,許是脖頸酸了,他站直,還未來的及回去看書,耳廓一動,就聽聞門外傳來白鷺的聲音——

“姑娘,他們欺人太甚!”小丫頭聲音脆生生的,很好辨認。

尤湖轉頭看着院門外,果然不大一會就見古緋帶着兩婢女又折身回來了。她手裏還捏着張請帖,卻不是之前宴請的那一張。

“這是?”尤湖問道,他眼底有疑惑神色。

古緋還沒來得及說,白鷺就先開口向尤湖道。“公子,你有所不知,那墨商會的人太目中無人,明明之前是他們宴請的姑娘,這會臨到頭了,才來跟姑娘說是帖子送錯了,這次龍鳳樓宴請名錄中,沒姑娘的名字,這明擺着就是戲弄人嘛。”

古緋和尤湖都是心眼多的人,斷不會像白鷺一樣看問題只瞧表面。兩人都明白之前宴請的帖子定是有古緋名字的,只是這會,不知道中間出了什麽意外,轉而沒古緋的赴宴的資格了。

古緋轉手将簪子遞給白鷺,不用去給什麽大京貴客洗塵。她不知為何,心裏還隐隐松了口氣,遂一把将髻上的白玉蘭簪給取了下來,對夜莺道,“給我挽個舒服的發髻。”

那意思便是,她也不準備去了。

哪知尤湖心思一轉,走過來伸手攔了夜莺的動作。正面古緋,他俯身,望着那雙黑白分明,無比漂亮的眸子道,“小生以為,姑娘還是去的好。”

古緋轉着手裏的白玉蘭簪。聽聞這話,她面上厲色劃過。

尤湖不怕惹惱古緋,他伸手,五指穿過古緋散落下來的青絲發,微涼的順滑觸感讓他流連。“姑娘難道忘了,之前古家鋪子來找茬鬧事的那夥人,苦媽不是說了麽,那人可是雲離國口音,姑娘正好可以借此機會,看看這從大京來的人中,會是誰在針對姑娘。”

“且,姑娘比小生還懂,什麽叫做擒賊先擒王的道理。”尤湖慢條斯理地說着,他十指翻飛,又将古緋散了的發绾了起來。

古緋心思不在自己的發髻上,她眸色微閃,就冷若冰霜地問道,“你怎知那人就是從大京來的?還是你早得了信,沒回禀我!”

說到最後,她素白如雪的臉上浮起了暴虐的戾氣。

尤湖一凜,他心知這當頭,一個回答不好,便會毀了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的幕僚關系,他垂手,還未的及用發簪固定的青絲,倏地如瀑宣洩而下,匹練成一卷上好的黑綢。

“姑娘,說的什麽話,”越是這樣的時候,尤湖俊美如仙的臉上就笑的越是風華無雙,微厚的一點唇尖,瑩潤有水光,勾起的弧度誘人,他雙手撐在古緋輪椅扶手上,将古緋困在輪椅和他的身體之間,望着她,無比真摯的道,“小生确實日前得到過一個消息,說來參加易州墨商會大典的大京貴客,已經有人到了易州,可其中那人,姑娘應該不會想知道是誰。”

他說着,見古緋臉上戾氣微收,心底長舒了口氣,直起身又道,“而小生之所以斷定那雲離國口音的人是從大京來的,只是因為這人面生到從未在易州出現過。”

“易州麽,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小。”尤湖笑的自信滿懷。

古緋皺着眉,她知尤湖說的在理,實際上,剛才她的情緒那般強烈,也只是因為從昨晚開始,知道今日可能會見到大京來的人,心裏不安而已,具體在不安一些什麽,她拒絕去深想。

而瞧着可以不用去赴宴,她實在地輕松了瞬,可尤湖卻跳出來讓她非去不可。

她不是不知尤湖的想法是好的,如果她夠理智,也該那麽做,但心底深處那絲絲的抗拒直讓她覺得心頭暴躁。

似乎看出古緋的心緒不寧,尤湖靠近她蹲下,伸手穿過她兩鬓親自為她理好發,末了,他從自個發髻上抽下烏金黑曜石的簪子,那簪子始端雕着一只假寐的卧狐,卧狐雙眼處恰好是烏金黑曜石的眼,只有那一點晶亮的奪人眼眸。

古緋沒注意看,只覺眼角晃過一點,待定睛看去時,已經被尤湖給插到了自個發髻上,她條件反射地伸手就想拿下來。

哪想,尤湖攔了她手,并指着她腰身系的五彩絲縧道,“我這簪子和姑娘的絲縧更相配一些,白玉的簪子太過素淨普通,姑娘去赴宴,怕是有心人會拿這話頭說姑娘禮儀不周。”

聞言,古緋也不再糾結這點,她理了理膝蓋上裙裾的皺痕。閉眼再睜眼之際,點漆黑瞳之中已經盡是無情的漠然,“走吧,今個我就去會會他們。”

尤湖拍手稱贊。他使了個眼色,示意夜莺給古緋推輪椅出門,白鷺剛要随後跟上,豈料,尤湖腳步一轉,擋了她路,并伸手要古緋起先的那枚白玉蘭簪子。

白鷺半點不敢有異議,雙手奉上簪子不說,還很自覺的不吭聲自己去做事了。

尤湖轉着那簪子,他輕笑了聲。随手就插自個頭上後,趕緊幾步,跟上古緋道,“小生同姑娘一道去,省的有人想對姑娘不利。”

古緋瞥了他一眼。乍見他頭上自己的白玉蘭簪,愣了愣,随後反應過來也沒說什麽,只道,“想對我不利?今日龍鳳樓赴宴的可大有人在,傻子才會這個時候動手。”

尤湖眯着眼應和,“姑娘說的是。”

他突然這麽好說話了。惹得古緋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這一看,視線不自覺的就往他頭上簪子瞅。

她向來都知道尤湖那張臉長的俊,還是不辨雌雄的那種俊美,往常看慣了倒不覺得有什麽,可這會。就只換了根簪子,那素白的白玉蘭簪,在他烏發之間仿若有淡淡的瑩潤微末之光散發出來,讓他整個人都帶起濃濃的書卷文氣,而且明明是女子用的簪子。他用來一點不顯陰柔女氣。

古緋想着就伸手摸摸自己頭上那根,她在想,換了簪子,是不是自己也有所不同。

兩人一路往龍鳳樓去,可尤湖的餘光一直挂在古緋身上,瞧着她的小動作,他嘴角的笑意瞬間加深,到了龍鳳樓門口,他不忘低頭,對古緋道,“姑娘莫擔心,你換上小生的發簪,也同樣的容貌秀美。”

聞言,古緋瞬間心起惱怒,如若不是現在都到了地頭,指不定她立馬就将頭上的簪子拔下來給扔的遠遠的。

然而她面上卻冰沉如水,半點都看不出心底的情緒,“這自不必你說,本姑娘早便曉得。”

封禮之是第一個看見古緋到來的,可他等了等都不見人進來,遂自個跑了出來喊道,“阿緋,你還在磨蹭什麽,快進來。”

古緋冷冷地瞪了尤湖一眼,夜莺機靈地推着輪椅上前,順手将手中的請帖遞給門邊的小厮,古緋當沒看見只對封禮之道,“禮之,你可知今日是要為哪位貴客接風洗塵?為什麽我之前都沒收到風聲?”

封禮之哈哈一笑,他與古緋走一路,“你肯定猜不到。”

眼見兩人堂堂正正地進龍鳳樓,尤湖緊随其後,而那收了請帖的夥計打開貼子一看,瞬間就為難了,他想了想,吩咐其他夥計不得怠慢了,自己拿着古緋的帖子快步往龍鳳樓後面的花廳而去。

古緋瞧着那夥計離開,她嘴角浮起譏诮,嘴裏應着封禮之的話,“我猜不到,那麽禮之告訴我不是一樣的麽?”

封禮之似乎心情很不錯,他早來一步,對今日的安排很熟悉,帶着古緋就邊往樓上的雅間去邊道,“不能說,不能說,一會阿緋還是自己瞧吧,要是我這會跟你說了,就沒意思了。”

“哦?”古緋一挑眉,有夥計擡着輪椅上樓梯,幾人之中,她倒是第一個到二樓的,随後是封禮之,再後面才是尤湖,“那我倒要好生瞧……”

“這位可是古家五姑娘,香墨配方的主人?”突兀插進來的聲音打斷古緋的話。

三人回頭,就見樓梯底一身形高壯,黑須黑面,雙眼微微上吊的中年男子問道,他神色帶着不虞,問話都帶着質問的口吻。

古緋眼裏寒光蹿動,她禮貌地笑道,“正是小女子,敢問您是?”

“他是墨商會會長王懷遠,阿緋不用理他,一個滿身銅臭的家夥而已。”王懷遠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就被封禮之皺眉搶聲了。

他面色漲紅,這會龍鳳樓堂口人來人往,封禮之的聲音也不小,誰都聽見了,他就像是被掐着脖子的鵝,想呵斥反駁什麽,然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盡管如此,古緋還是道,“王會長,有禮了。”

“哼,”王懷遠拂袖冷哼,他揚起頭,大聲的道,“王某記得今一早,差人給姑娘送了帖子,已經解釋過之前的請帖是個誤會,今日的宴請,其實沒有姑娘的名錄。”

這話一落,封禮之神色立馬就冷了,而尤湖卻露出了原來如此的了然。

古緋的反應最輕描淡寫,她仿佛壓根就沒将王懷遠放眼裏,淡淡道了句,“哦?可我沒收到什麽帖子。”

那淡漠的語氣,就像是在說,今個天氣真好一樣。

王懷遠只覺自己一拳頭砸在棉花上一眼,那力道憋的他自己難受。

“王會長,為何都站在門口不上樓?”正在這當,叮咚玉石相撞的磁性嗓音驀地在王懷遠身後響起。

王懷遠如蒙大赦,他連忙轉身,露出讨好的笑臉拱手道,“樂公子,早恭候多時。”

二樓樓梯口的古緋在聽到這聲音的第一瞬,就已經在不聞周圍的人和事,仿佛天地之間她只看的見那人颀長的熟悉身影緩緩撞進她的眼瞳,成為一種經久不落的暗傷,每想起一次便疼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