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幻想

琴房裏回響着叮咚的琴聲,一曲《flower dance》随着少女指間動作的停住而收尾。

阮笙轉過頭,看向沈知竹:“你的進步真的很大啊,音調越來越準了,就這樣登臺也沒問題了。”

“嗯。”沈知竹神情一貫沉着,似乎并沒有因阮笙的誇贊而沾沾自喜。

阮笙眸中一閃而過的失落,沒話找話道:“還有半個月就是五四晚會的表演了,你說我要不要給頭發染個顏色呢”

普明是國際中學,并不似普通高中那般管得嚴,反而鼓勵學生展露出個性。

阮笙上午在教室的時候,就聽見幾名同學在商量登臺時要染個什麽發型,也有點心動。

她習慣性征求沈知竹的意見。

誰知沈知竹偏過頭來,很仔細地注視着阮笙,過了半分鐘才開口:“你現在的黑色頭發,就已經很好看。”

阮笙耳尖有些發燙,故作鎮定道:“那除了黑色,你覺得還有什麽顏色好”

大約是意識到自己方才認真得過了頭,沈知竹不大自然地收回視線,清了清嗓子:“金色吧。”

“金色”

見沈知竹目光落在靠牆的書架上,阮笙也跟着看過去——書架的玻璃櫃裏,擺放着各種鋼琴琴譜,以及一只天使的裝飾玩偶。

陶瓷燒成的天使,皮膚和翅膀,甚至就連眼瞳也是白的,唯獨長發被鍍上淺淺的金色。

阮笙會心一笑:“我知道了。”

琴房的使用時間到了,她們收拾好琴譜,準備離開。

這時,沈知竹突然開口:“從明天開始,我應該不能來練琴了。”

阮笙動作一頓:“是有什麽事嗎”

“嗯,我最近接了個家教的兼職,每天放學後會忙。”

“可是離晚會只剩半個月……”

“你剛才不是說我已經練得很好,就算登臺也沒問題”沈知竹輕描淡寫道,“那就先練到這裏吧。”

阮笙唇瓣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卻沒敢張口。

——沈知竹為什麽突然要去給別人補課,是因為缺錢嗎

也對,她成績這樣好,每天放學後的時間去兼職,收入應該也會不菲吧……這樣一對比,和自己練琴似乎反而浪費了她寶貴的時間。

阮笙心頭發悶,嘴上讷讷應道:“……哦。”

她背上書包,和沈知竹一起走出琴房下了樓。

走到綜合教學樓樓下時,迎面撞上一位老熟人——是姚明珠。

和姚明珠同行的,還有三四名女生。

其中兩人是班上的同學,還有高三年紀的一位學姐。

這位學姐名叫錢飛燕,燙染着一頭火紅的長卷發,身上的校服也被剪裁成緊身的款式,顯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阮笙之所以認得她,是因為錢飛燕在整個年紀都很有名——

她經常會和校外有些成年人混在一起,并時不時挑中低年級中某位看上去好欺負的女生,将她單獨叫進衛生間裏。

阮笙偶然一次看到,在女生出來後,臉上挂着巴掌印和淚水。

阮笙膽怯地低下頭,想要裝作沒看見她們。

“阮笙。”姚明珠卻像是故意,大聲叫住了她。

阮笙只能停下腳步,朝她看過去:“珠珠,你們也是來排練的嗎”

姚明珠:“是啊,練習爵士舞。”

自從高二上學年,阮笙和沈知竹走得越來越近後,姚明珠和她的關系就逐漸疏遠了起來。

尤其是這學期,在教室裏阮笙要去找沈知竹問數學題,放學後又一起去琴房練琴,簡直是形影不離。

姚明珠懶得自讨沒趣,也結識了新的朋友。

但她看沈知竹依舊是不順眼的,故作關心地問道:“對了,你們的鋼琴曲練得怎麽樣了沈知竹又沒學過琴,應該很難吧”

“還好。”

“我練得怎麽樣,應該和你沒有多大關系。”

阮笙和沈知竹同時出聲。

前者遮遮掩掩,後者對姚明珠的挑釁直接回擊。

姚明珠臉色一白,當即要嗆回去:“你……”

阮笙連忙拉住沈知竹的手:“珠珠,我們先走了,拜拜。”

說罷,她拉着沈知竹逃離了這場沖突。

直到快步走出好遠,操場的邊上,阮笙才停下腳步。

四月,夕陽金光落在暖洋洋落在身上,阮笙走得額頭出了一層薄汗,臉頰也是紅通通的。

她擡起頭,卻見沈知竹依舊氣息平穩,面色平靜地看着自己,遞了一張濕巾紙過來:“擦擦汗吧。”

“……嗯。”阮笙的臉更加紅了,接過濕巾紙擦臉。

随後,她猶豫道:“下次再遇到她們,你還是繞開些吧,別和她們起沖突了”

“你很怕她們”

“主要是那位叫錢飛燕的學姐。”阮笙咬着唇道,“她……很會欺負人的……”

沈知竹向來只專注于學業,又有好學生的光環,這些藏在暗處見不得光的暴力行徑,她鮮少接觸過。

頭一回從阮笙口中聽到關于她的事跡,第一反應便是:“她欺負過你沒有”

見阮笙搖頭,沈知竹松了口氣之餘又道:“學校的老師不知道”

阮笙:“她很聰明,挑的都是不敢告狀的人欺負。而且……她家裏的背景很深……好像她爸是當官的。”

沈知竹抿唇:“我明白了。”

兩人往回走的腳步變得有些沉重,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沈知竹又道:“阮笙。”

“嗯”

“要是她欺負你的話,一定要記得告訴我,知道嗎”

阮笙唇角翹了下,用力點頭:“嗯!”

翌日,放學後沈知竹便背上書包離開,不再去琴房。

阮笙獨自去了琴房——她不想太早回家,阮錦鵬在家的玩鬧聲具有穿透力,就算隔着牆也能吵得人不得安寧。

偌大的琴房裏,阮笙一個人孤零零地練着琴,先是将她的譜子彈了遍,又彈奏沈知竹的琴譜。

彈了沒一會兒,窗外走廊突然傳來一陣嬉鬧聲,朝着琴房走來。

阮笙偏過頭,看到了姚明珠,以及昨天和她同行的幾個人。

她們似乎正是來找阮笙的,隔着玻璃瞧見了琴房裏的她,便門也不敲地推門走了進來。

一頭紅發的錢飛燕走到最前頭,走在最後面的冉芸芸很有眼色地關上了門。

來者不善。

阮笙僵坐在琴凳上,看着錢飛燕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阮笙,你果然在這兒啊。”最先出聲的姚明珠笑吟吟道,環視了琴房一圈,“沈知竹呢,她今天怎麽不在”

阮笙不禁生出一絲慶幸,幸好沈知竹今天不在,否則一場沖突在所難免。

“說話——”見阮笙沒有吭聲,錢飛燕翹起二郎腿,她似笑非笑,“你放心好了,我們只是想找她聊聊天,又不會真拿她怎麽樣。”

“她……”阮笙不敢直視對方,“她成績很好的,老師們都很關心她。”

言下之意,這些人要是找沈知竹的麻煩,是一定會被老師知道的。

錢飛燕不以為然地笑了:“她家就是賣麻辣燙的,難不成學校還會為了她拿我怎麽樣”

見阮笙袒護沈知竹,又不悅地打量着她:“對了,我聽說你媽一開始是你爸的小三,後來才小三上位的”

阮笙臉上一白,下意識看向姚明珠——

顯而易見,她的隐私成了姚明珠在錢飛燕跟前投誠的談資。

姚明珠臉色也不太好看,她僵硬地無視阮笙的視線:“阮笙,我們是來找沈知竹的,你只要老實告訴我們,她在哪裏就行。”

阮笙抿緊唇,沒有出聲。

氣氛陷入僵持之中。

嘩——

錢飛燕一擡手,将不知是誰遺落在座椅上的琴譜冊朝她擲了過來:“說話!別他*給臉不要臉,問你就出聲,裝死幹什麽!”

阮笙本能地側臉躲避,琴譜冊的棱角擦過她的臉撞到身後的牆上,又咚一聲墜落。

“錢姐……”姚明珠提醒道,“她姐姐是蔣莊儀。”

蔣莊儀,高三年級總是壓所有人一頭的第一名,學生會的會長。

作為一名作風不良的壞學生,錢飛燕逃課抽煙喝酒什麽的也被蔣莊儀逮到好幾回,當然清楚她惹不得。

雖然阮笙這個畏畏縮縮的鹌鹑樣看得她大為光火,但想到蔣莊儀是她的姐姐,錢飛燕也只能按捺着火氣,不願意惹麻煩上身。

錢飛燕站起來,踹了旁邊的椅子一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臨走前,嘴裏還不忘陰陽怪氣:“當小三的女人和她生下來的女兒,跟蟑螂和蟑螂卵沒什麽差別,都一樣惡心……”

等人走遠後,阮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顫抖。

深呼吸過後,她平靜下來,彎腰拾起地上那本琴譜拾起來。

臉上傳來一絲刺痛,應是被琴譜冊鋒利的棱角擦破了肌膚。

回到家,阮笙對着鏡子照了下,是一道很小的傷痕,輕易看不出來。

就連吃完飯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趙佳麗也沒看出來端倪。

然而第二天,沈知竹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是:“你的臉怎麽了”

“啊……”阮笙忙故作不知,“我的臉上有什麽嗎”

沈知竹擡起手,微涼指尖輕輕點了下她的傷口處。

“可能是昨晚睡覺忘記關紗窗,被蚊子咬了後撓的吧。”阮笙找了個借口。

這個季節蚊蟲多,再加上阮笙神色自然,沈知竹沒有看出來端倪,繼續給她講題。

阮笙暗暗松了口氣。

她和沈知竹早已不是同桌,也只能趁着課間到她的桌前來問數學題。

幸好沈知竹前桌的女生這會兒不在,阮笙順勢坐在她的位置上。

很快上課預備鈴響起,阮笙連忙站起身,餘光忽然瞥見沈知竹挂在課桌外側的書包上,多了一個布偶挂件。

深黑色的書包上,挂着一只粉色的毛絨小豬,看上去分外不搭。

且阮笙清楚記得,在此之前,沈知竹的書包上是沒有這個挂件的。

以她淡漠的性子,是不可能主動買這種可愛的玩偶,那就只能是誰贈給她的。

是誰

思來想去,應該是受她補課的學生送的。

在得到猜測後,阮笙心頭莫名變得有些發堵。

理智告訴她,沈知竹并不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朋友,可是……

阮笙說不準她心中的悵惘從何而來,可能和東南季風帶來的潮濕而又悶熱的水汽有關。

周五,阮笙心中多了幾分期冀。

或許周六日的時候,沈知竹*沒有那麽忙,就能夠和自己一起練琴了。

然而——

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聲一響,沈知竹背上書包,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她腳步很快,身影轉眼就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阮笙收回目光,動作緩慢地收拾書包。

這時,坐在她背後的姚明珠踢了踢她的凳子:“阮笙,看來最近你和沈知竹好像鬧掰了嘛,我早說過,像她這樣裝模作樣的人,沒人能忍得了和她做朋友。”

阮笙沒有理會她。

姚明珠自知理虧:“哎呀,我知道是我不該将你的事跟別人講,你大人有大量,就別生氣了嘛……”

“你知不知道前兩天錢飛燕還想找你的麻煩,都是我勸下來的,她才賣了我一個面子。”

到底是多年的朋友,阮笙做不到徹底不理姚明珠,只不冷不熱道:“我知道了。”

說罷,她背上書包從教室離開。

姚明珠愣了會兒,自言自語:“真是的,和沈知竹那個死人臉在一起久了,連脾氣也變得和她越來越像。”

……

阮笙沒有去琴房,而是不死心地去了麻辣燙店,希望能夠看到沈知竹的影子。

店裏卻只有秦秀華和另一名幫工。

秦秀華看到她:“小笙,你怎麽過來了,是來找知竹的她沒告訴過你,最近要去幫初中班主任家的孩子補課”

阮笙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似瞧出來她的心情不大好,秦秀華哄她道——

“先坐下吧,我給你煮麻辣燙吃。唉……這孩子也是的,我也勸過她,現在家裏沒那麽缺錢使,用不着去接那些兼職,只是她主意大,從不聽我的。”

難以拒絕她熱情的安慰,阮笙在後廚的那張桌邊坐下。

往常坐在這裏的時候,對面大多會坐着沈知竹。

可今天只有阮笙一個人默默吃着。

不知道是不是麻辣燙裏面的辣椒油加得太多,阮笙鼻尖吸了好幾次,眼眶也是紅紅的。

周末,阮笙一個人在家裏躺着。

趙佳麗卻非得讓她出門:“聽說新區那邊開了家大型滑冰場,你弟弟想去玩,笙笙,你帶他一起去吧。”

“你怎麽不帶他去”阮笙難得不那麽順從。

趙佳麗忙着戴耳環:“我約了人打麻将,哪裏空得過來”

說着從皮夾裏取出十多張鮮紅的鈔票,送到阮笙手上:“玩結束了,去吃點好的。”

阮笙接過了那些錢,腦海中下意識的念頭卻是——用它們來換沈知竹給自己補課,行得通嗎

不止是這些錢,她有一張趙佳麗給開的銀行卡,裏面零花錢和壓歲錢加起來過了六位數。

可以買下沈知竹放學後的所有時間,直到她們高中畢業。

等高中畢業後,她還可以和沈知竹報同一所大學,住同一間宿舍,或許在校外買套房住一起也行……

天真得近乎荒唐的念頭,在前往滑冰場的路上,卻一直萦繞在阮笙的腦海中。

她甚至已經想好了周一見到沈知竹時,說辭應該是怎樣的。

沈知竹很傲氣,不能直接和她提錢,而是最好裝作課業跟不上的樣子找她求助,到了合适的時機再提錢……如果沈知竹不同意的話,自己哭一哭會有用嗎

所有亂七八糟的幻想,在滑冰場見到沈知竹時戛然而止。

本該在給人補課的沈知竹,此時卻牽着另一位女生的手,隔着半米高的玻璃護欄指導對方滑冰。

和面對其他任何人,包括阮笙在內時的冷然不同,沈知竹看着那名女生,臉上挂着微笑,眸中寫滿鼓勵。

阮笙所有的幻想,于那一瞬轟然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