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萬箭穿心

日光灑進房內, 菱花窗附着的白雪消融不少,書案宣紙畫卷潦草收起。

雕花紅木匣子約莫有十寸大小,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恍惚間, 清秋覺着這小木匣子與被燒毀的匣子有些相似。

師無涯的一舉一動都格外怪異, 行事荒唐,實在難以捉摸。

清秋靜坐案前,斜陽金光落在房內, 寒風從後背灌入,清秋一時無措, 她本想打開紅木匣子, 只剛伸出手邊聽院中雲露快步至檐下。

“姑娘,大夫人來送頭面首飾了。”雲露輕聲叩門,揚聲道。

聞聲, 清秋起身收好匣子,順手将匣子放至書架地下, 事後清秋推門見雲露,晴光入室,青梅枯樹下, 呂汀英一襲鵝黃衣裙款款而來。

呂汀英面色如常, 只眼底泛着些不易察覺的冷意,她命身後幾個女使先将東西交給雲露,随後牽着清秋的手快步進屋。

“你與那師無涯是怎麽回事?清秋, 你同我說說實話,此事來的突然,唬得母親心神不安。”呂汀英順勢關上門,拉着清秋至窗前塌邊。

師無涯求親一事太過突然, 原先定下的王家親事就這樣被匆匆揭過,就連方才來取聘禮回去的王夫人都未說些什麽。

呂汀英心知清秋與師無涯有舊情,可他二人好似并無再續前緣的意思,怎麽這個節骨眼上就要定親了。

不必想也知是師無涯的主意,師無涯如此做她自然不能幹涉,可清秋是她的半個妹妹,她總得過問清楚才好出主意。

清秋手心冰涼,因呂汀英暖和的手才渡了些暖意。

呂汀英暖了暖清秋的手,溫聲寬慰道:“清秋你與師無涯到底是有過些情意的不必太為此事擔心,這是官家聖旨,誰也不能置喙,我也沒什麽法子,除了能寬慰幾句好似也沒別的法子了……”

“嫂嫂我明白的,我與師無涯早已斷了,此事說來話長,嫂嫂,我也不知該如何辦了,常也與我也是再不可能了……”清秋眉眼低垂,眼底生出蒙蒙淚意。

到頭來她仍舊對不起王恒,清秋心頭澀然,她與王恒之間的,終究是她對不起他,青山寺的兩年相伴,她沒能給王恒一個回應。

師無涯來提親的前幾日,王恒仍與她信件往來,王恒對此事只字不提,他們退婚的事絕非一朝一夕能成,王國公與張貴妃得知又怎會不去說情。

原來師無涯早就做足了準備,難怪他會對她說出那樣的話,他果真有這樣的本事。

“嫂嫂,常也……來過嗎?”清秋顫顫擡眸,眸中含淚。

呂汀英搖頭,惋惜道:“你與王恒本是良配,可惜了……清秋往後的日子若不過你只管回家來,諒他也不敢對你如何。”

清秋略微颔首,抿唇道:“人算不如天算,嫂嫂終究是我對不起常也。”

王恒行事穩重,或許是明白已無轉圜之地故而并未告訴她,若說了,又能如何,前些日子的信,清秋都一一看過,只問她平日安否,又問付宅如何。

事到如今,王恒也不曾來見過她,清秋心知他是不願再見她的。

“清秋,別再多想,明日你我要進宮去,待到之後在權衡此事,我未曾見過師無涯不止那人是何品行,向來不會是哪過河拆橋之輩。”呂汀英輕撫清秋的手,一字一言的安慰。

清秋心下悵然,他對王恒的虧欠說不盡的,她終究沒能讓他如願,叫他的歡喜落空。

呂汀英同清秋閑聊一陣,便又說起年節的事,呂汀英在元宵回家去,韋南風這些日子在病中,只得将事務暫且交給清秋。

清秋疑道:“嫂嫂放心我?”

“日後總歸是要你管的,難不成嫁出去就不當主母了?”話音甫落,呂汀英倏然凝眉,怎得就說起了這事。

清秋并未言語,良久才輕笑道:“嫂嫂連這樣的話都要和我忌諱麽,那日後豈不是許多話都不同我說了?”

呂汀英點着她的眉心,笑罵:“你這滑頭,慣會說話。”

二人閑聊一陣,外頭女使叩門,輕聲道:“大夫人,今兒送來了一批女使,李媽媽問分到哪個院裏去,廚房管事的那邊又有人鬧起來了。”

聞言,呂汀英不敢多留,宅中事務頗多,若留得久了堆積着就多了。

清秋送她出院子,雲露正巧回來,“姑娘,大夫人備了件泥金纏枝棠花長褙子,還有套嶄新的頭面,姑娘這會可要試試?”

雲露見清秋未置一語,正要去拿衣裳來,卻聽清秋道:“不必了,雲露我有些東西一并還給常也,你且将東西給觀墨,晚些時候你再去國公府裏。”

語罷,雲露匆匆退下,清秋閉門進屋,書案上還放着那紅木匣子。

清秋坐至書案,緩緩打開匣子,紅木匣子的銅扣已掉漆,只剛一碰上就沾了銅灰,清秋撚了撚指尖,徑直打開匣子。

不大不小的匣子裏裝着數十封情信,其中箋紙各異,筆跡深淺不一,透過墨痕可推斷這幾封情信并非同一時間寫的。

信封都未署名,只在信封上寫了三個字——付清秋。

冬日晴光映照塵封已久的信箋,随着細小的微塵,清秋好似見到了杭州舊時光,十幾年了,杭州的一切她還是記得如此清晰。

杭州舊宅,青梅樹下,她和師無涯盤坐在樹下,春日萬物生發,他依着師無涯的肩,聽他一遍又一遍的念:“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那是師無涯待她分明是有情意,可為何到了汴京一切都變了。

清秋從最底下抽出一封信,泛黃折舊的箋紙,微微卷邊,箋紙在日光下顯得格外陳舊,箋紙上的字跡并不成熟,稚嫩娟秀,但清秋認得出來,那是師無涯的字跡。

或許那是很久之前所寫下的,如今再翻出來,只覺恍若隔世。

一封又一封的情信赫然出現,可師無涯喜歡她為何要對她說那些話,做出令她失望的舉動,清秋從未在師無涯的眼中見到真摯的愛意。

信箋最早可追溯至昭寧二十六年,那是師無涯寫下的第一封情信,他在信裏寫他的未婚妻是個善良明媚的小姑娘,好像和她有個家是個不錯的決定。

每一年春師無涯都會寫下一封情信。

——昭寧六十二年春三月,杭州記。

——昭寧六十三年春三月,杭州記。

……

——昭寧七十二年春三月,汴京記。

……

——昭寧七十四年春三月,渭州記。

……

信箋筆跡如此熟悉又陌生,仿佛字字泣血,都在訴說着他難以克制的愛意。

清秋攥緊信紙一角,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滴在手背,菱花窗外吹盡涼薄的風,紅木匣子裏的箋紙翻飛,滿屋鋪滿新舊不一的箋紙。

一時間,清秋不知作何感想,若是在從前她或許會因這些信歡喜得徹夜不眠,只是如今她不會再為之感動,甚至連眼淚都不想流。

可是眼淚不受她的控制,一個勁地往下淌,她毫無辦法,心口被一只無形的手抓緊,心髒抽疼,伴随着陣陣心悸。

十四年,她和師無涯相識十四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她在追着他,她為他幾度自戕,形銷骨立,如今卻告訴她師無涯一直喜歡的都是她。

何其可笑。

清秋眉眼含嗔,面頰淚流成行。

窗外寒風泠冽,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檐下積雪,庭前青梅樹開出瑩白小花。

白雪挂在枝頭,随風紛紛落下。

“師無涯,如今與我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清秋支起身子,将信箋收好,過往的事早已飄散,當初她所說的恨師無涯,永生不原諒,都是真的。

一如她當年喜歡他,也是真的。

人生在世,最忌諱的便是回頭看,清秋不願困在過去,就算他對王恒沒有真摯的愛意,卻也願意與他結為夫妻,相敬如賓。

她并不是非師無涯不可,至少如今她不在任性。

清秋收好紅木匣子,原原本本的放回書架下,十二年來,數不清的日夜,師無涯分明能對她說出“喜歡”二字,可他卻從未開口。

一切都太遲了。

她為師無涯所付出的真心實意,早已被消磨,痛苦和愛都那樣的真切,清秋無法替青山寺的自己原諒師無涯,亦無法邁過心裏的那道坎。

她和師無涯之間,是掰扯不清的,除非他真的死了,所有的愛恨消磨其中,那才算真的扯平。

就算她嫁給師無涯,她也不會原諒他。

她這輩子恨透了師無涯。

是夜。

清秋早早地掐燈熄燭,雲露還未問清秋明日如何安排,就見房中燈火驟熄。

房內點着一支安神香,帷幕間缭繞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清秋側躺在榻上,明日是賞雪宴,呂汀英已提前吩咐過她要早些起,故而她想早早睡下,誰知在榻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都未能睡着。

那只安神香快要燃盡時清秋才起了睡意,臨睡前她腦海中不停閃現着師無涯的情信,一封又一封,清晰明了,甚至連上頭的痕跡都記得一清二楚。

白日裏哭過一場,清秋眼皮微腫,閉目時,瑩潤的眼角沁出一滴淚來。

最後一縷安神香竄入帷帳,清秋鼻尖微動,恍惚間睡意來襲,她沉沉睡去。

睡夢之中,清秋夢見眼前一片漆黑,一道血光刺破無邊常也,宮殿高牆鎖着高門貴婦,城門外血流成河,宮道上的積雪蔓延成血。

于茫茫雪色之間,宮道盡頭,有一銀甲少年,紅纓挽發,長槍在手。

那青年緩緩回頭,唇邊帶笑,眉眼含笑,在城門前被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