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杌子,能看出從前刷了紅漆,歷經歲月斑駁,紅漆凋零剝落,泛出暗紅的髒色。
古緋用盡了力氣,故而杌子落地的剎那,四分五裂。
尤湖一怔,鳳眼浮沉,他看着摔壞的杌子,不解的問,“不是帶着念想麽?”
古緋沒看杌子一眼,她自個轉着輪椅,往正屋房間的方向去,并口吻無波的道,“人若不在,念想又有何用?”
言語之下卻是帶着決絕的凜然,叫尤湖輕皺眉頭,盡管他深知自己從來都是個寡情淡漠的人,可當古緋也同樣表現出來的時候,他仍覺得心頭有一種淡淡的。
不過這情緒來的快也消失的快,他搖頭輕笑,看出古緋不想再要人跟着,遂道,“姑娘早些休息。”
古緋攏在陰影之中的身影一頓,不真切回道,“嗯,禮之也安心休息。”
封禮之可能猜出一些什麽,眼見古緋的情緒,他也問不出口。
尤湖看向他,神色一轉,再沒剛才面對古緋之時的斯文溫和,他理了下青衫衣襟,“封公子,對不住了,院子太小,沒房間了。”
封禮之皺眉,他這會沒心情同尤湖計較,也不想去深想為何尤湖會針對他,他只淡淡地瞟了一眼,随後自行到正屋的榻上半躺了下來。
尤湖薄唇微勾,轉身出去了。
卻說古緋一人來到正屋房間,這屋子從前自然是墨徽和白姿蘭的,她手上執着光線不甚明亮的油燈,才進去,她就久久沒動作。
昏暗的光線中,她能看出所有的擺設都和十年前她離家時一模一樣,連妝奁上随意擱置的篦子也歷歷在目。
古緋良久沒動作,她目光在屋裏整個掃過,這會無人在旁,她眼眶倏地就澀疼起來。帶着濕潤,以及止不住的模糊。
視野之中,她似乎依稀還能看到昔年爹娘在世的情景,那些音容笑貌。宛若昨日。
那一晚上,古緋睡的無比安穩,她枕着軟枕,似乎能感受到爹娘的溫暖,繼而連夢都沒做。一覺到天明。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她才拾掇整齊,正對着菱花銅鏡将發髻绾上,尤湖施施然過來,他閑散地靠在房門口,雙手環胸,鳳眼稍眯,慵懶無骨地看着古緋動作。
古緋向來妝扮簡單,她也不太喜歡往頭上插滿珠花金釵之類的。所以,從來都是發簪一根了事,她從銅鏡中看過去問道,“如何了?”
“幸不辱命。”尤湖嘴角含笑,眉目帶着春意的盎然。
兩人的對話,在旁人聽來,風馬牛不相及,稍微腦子簡單點的,估摸早受不了了。
古緋調轉輪椅,她臉上帶起淡笑。指腹習慣性摩挲扶手,“我只需拿到我爹娘的靈位即可,其他的,暫且容墨宴安生一段時間。”
尤湖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随後又很快舒展開,“小墨家祖祠是能進去,昨晚尤二回來說,裏面靈位不少,要找到你爹娘的,可能要花一點時間。不過……”
他話語一頓,眼底露出興味又戲虐的神色,“姑娘,闖入祖祠,可就算是大逆不道了,你當真有準備?”
尤二回來說的很清楚,小墨家祖祠裏不僅供奉着歷代先人,連同大京墨家那邊的老祖宗,也是挂有畫像祭拜。
而大殷的皇帝,不管是哪一個推崇的都是百善孝為先,在大殷,不管貴族也好,百姓也罷,骨子裏摻雜的自然都是孝悌。
而今古緋要幹的事,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忤逆不孝的,是以,尤湖才那麽一問。
哪想,古緋只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我取父母靈位自行供養,哪裏不孝,小墨家十年出賣,這樣的家族逆了又如何。”
聽古緋這麽說,尤湖點點頭算是放心了,“姑娘,心裏有……”
“阿緋……”
尤湖一句話沒說完,就聽聞院子裏傳來墨玉華帶喑啞而低沉的聲音。
尤湖收斂神色,他幾步到古緋輪椅背後,推着她往外走。
院子裏,墨玉華和封禮之相對而立,似乎墨玉華想進來,卻被封禮之攔住了。
兩人之間衣袍無風而動,墨玉華是面帶苦澀,而封禮之則一身冰寒。
古緋一來便見着這樣的場景,她微愣了下,很快回神對封禮之道,“禮之,這不關他的事。”
封禮之面帶愠怒,心頭曾有多少的希翼,現在就有多少的怨恨以及失望,可對于古緋的話他還是聽的,“哼,關或不關,已經不重要。”
言語之間,帶着毫無的信任,以及無轉圜之地的決絕。
墨玉華臉上的澀意更甚,當這種無奈積累到一定程度,就化為麻木,他心裏明白,封禮之之前給過他機會,可一切都被自己的父親給算計後,繼而便在無一絲一毫重修舊好的可能。
好在古緋剛才的話多少給了他一些安慰,至少不是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和他父親一樣。
“禮之,”墨玉華緩緩開口,他目光以緩慢的速度從封禮之身上像流水劃過,“我不會再解釋什麽,多半你也是不想聽的。”
話落,封禮之胸腔之中的怒意更盛,仿若灼灼爆發的熔岩,泊泊噴湧而出,他暗自咬牙,想說什麽,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只的将衣袖拂落出獵獵輕響,轉身離去。
古緋面無表情地看着封禮之自個回屋,她目光又落到墨玉華身上,眸色幽深,不辨色澤,“有何事?”
聽出語氣中的冷淡,墨玉華這下連苦笑都不能了,他半垂眼睑,好一會才道,“我會想辦法讓你們出府,給我幾天的時間。”
古緋沒立刻回答,她只那麽眼不帶眨地望着他,良久問,“這十年,你過的如何?”
有個那樣的父親,往日在心目中身形偉岸如磐石,教君子之行,信君子之言,讀聖人書。品大家德,當這些在一夕之間,全部轟塌,秉承的信念脆若薄紙。甚至還不惜算計利用,不顧感受。
所有人中,墨玉華才是最為痛苦的吧,誠如普通人,早便絕望到崩潰。
墨玉華在古緋的視線下。隐在袖中的手緩緩輕抖起來,他低着頭,有發絲垂落的暗影擋了他大部分的臉,看不清神色,只能從他漸欲聳動的肩膀看出情形并不好。
古緋心有嘆息,她對尤湖揮了揮手,尤湖再明白不過的離開,将院子留着兩人。
“阿緋……”墨玉華低言,“你覺得我還好麽?”
古緋抿了抿唇,她轉動輪椅。離近了幾步,保留地道,“還能活着,還能雙腿直立,還能制墨,不就是最好的麽?”
聞言,墨玉華身子一僵,他擡頭,明亮日光下,能見他那張俊逸如美玉的臉上。居然帶着淺笑,可那笑不達眼底就已成冰寒,嘴角彎起的弧度比哭都還難看。
他看着古緋的雙腿,走近了蹲下。與她視線平齊,“能告訴我,你的腿是怎的?”
古緋擱在膝蓋上的十指倏地抓緊,平整的裙裾上皺起如水的褶子,繼而她很快又松開,雲淡風輕地理着裙裾道。“墨卿歌使人刀削的,還有我兄長墨玄,也生死不知。”
這還是古緋第一次主動在旁人面前吐露這事,縱使她也跟樂清泊說過,但都是試探過多。
聽聞這話,墨玉華雙目圓睜,他幾乎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連目光都帶出了顫抖的弧度,他聽見自己聲音輕不可聞地問道,“墨卿歌?墨戈弋的妹妹?”
古緋瞅着他,點點頭,爾後揚出點譏诮地笑,“是不是覺得大京第一美人,怎會如此做,所以定是我嫉妒污蔑了,是也不是?”
誰知,墨玉華瞧着她雙腿搖了搖頭,似乎想透過裙裾看到裏面,“很疼吧?對不起,早若知道你在大京,我就該将你接回來。”
古緋嗤笑了聲,臉沿線條一瞬冷硬,她将輪椅轉了個方向,不再看墨玉華,“若無事,你還是不要再過來,我不想看到和墨家有關的任何人,當然亦包括小墨家。”
墨玉華直起身,他身形颀長,身影落下,就能将古緋給全部攏住,“過幾日,我會讓你們離開。”
古緋沒理他,自己一人進了正屋。
墨玉華沉吟片刻,他最後看了古緋背影幾眼,“我父親,邀你去碧水閣用早膳,順便見見府裏其他的人。”
這才是他一早過來的借口。
古緋沒轉身,有冷意從她鼻端哼出來,“嗯。”
似乎知道這院子裏沒人歡迎他,墨玉華旋身離開,仿佛剛才和古緋之間那點的緩和都是幻覺一般。
“早膳?”墨玉華前腳走,尤湖後腳就冒了出來,他轉到古緋面前,同審視地目光端詳了她好一會,才微微皺眉道,“既是十年之後地再見,姑娘這般素淨可不行,省的被人瞧了還以為好欺負來着。”
古緋哪裏有心思應對這個,她瞥了他一眼,“多事!”
轉身就先想喚夜莺,話還沒出口,才想起,在小墨家家的只有白鷺和尤家兄弟而已,再加上個封禮之,夜莺和苦媽卻是被她留在桃樹林了。
尤湖輕笑出聲,鳳眼眯成醉人的弧度,他道,“姑娘帶上小生和白鷺就行了,封公子應該也是在邀請之列的。”
古緋點頭,她一未出閣的姑娘家身便總要有個丫頭才恰當,雖說尤湖跟着有點不合适,可對于墨宴那種奸詐的老狐貍,她也覺得有尤湖一道,兩人計長,總要好應對些。
出了院子,封禮之早在院門口等着了,自有婢女上前引路。
不多時,到了碧水閣,還未走近,古緋便聽聞聲聲不絕的嬉笑聲,脆若莺鹂,好不歡快。
“喲,緋姑娘到了,快請進來。”一直在閣外候着的老媽子眼尖,雖說沒見過古緋,可一看那輪椅,也明的八九不離十,是以面帶笑意地迎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