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因為身份的忽然變化, 許夫人站在殿門處,總有些拘謹與尴尬,似乎一時不知要如何面對楚寧一般, 連坐下後, 都有些手足無措,倒與當初才來長安, 進入宮廷時的樣子有些像了。
莫說是她, 就連楚寧也有些不适應。
她如今成了皇後,便是蕭恪之的妻子,也是魯國公外甥媳婦,有這樣一層關系在,她該如蕭恪之一般, 對許夫人喚一聲“舅母”才好, 可話到嘴邊,卻總有幾分說不出口。
二人正面面相觑, 思忖着如何打破其中的尴尬, 一旁的果兒卻忽然拉着楚寧的手,低低地喚了聲“阿嫂”。
這孩子,從前在禦前時, 從不敢喚蕭恪之作“表兄”, 到了楚寧面前,卻難得将“阿嫂”喚得這般自然。
楚寧和許夫人皆是一愣, 方才的尴尬氣氛也好似忽然消失了一般。
“哎呀,這孩子,沒規矩!”許夫人笑着拍拍女兒的腦袋,小心望向楚寧的目光裏也多了幾分試探,似乎想看看她是否還同從前一樣。
楚寧也跟着笑了, 親自舀了煮好的茶送到許夫人面前:“這哪兒是沒規矩?倒是我,見了舅母,還未曾奉茶。”
“哎,殿下快別忙,我可算不得正經的長輩,哪裏敢讓殿下奉茶?”許夫人一面推辭着,一面又如過去一般,握了握楚寧的手,“我,哎,今日過來前,還總擔心不知如何面對殿下,如今好了,還與從前一樣。我與夫君皆是兖州的鄉間來的,也沒旁人心裏的彎彎繞繞,我兩個,這輩子不過兩個心願,一來,便是果兒能好好的,二,便是盼着聖上能好。如今聖上身邊有了殿下,我們也都放心些。”
楚寧耐心聽着她絮絮的話,心裏莫名湧起一陣暖意。
她離開至親已經許久,鮮少再被長輩這樣關心愛護過,如今聽來,只覺十分難得。年節時,魯國公一家發現太子有另娶的心思時,也不忘在蕭恪之面前替她說一句好話,如今更沒有因她從皇帝的侄媳變為皇後而對她有惡意的揣測,這份真摯,着實難能可貴。
“多謝舅母,我定會盡心侍奉陛下左右。”
“這便好了,殿下的為人我是知道的,最讓人敬服放心。”許夫人将話說開,便覺一身輕松,連坐在榻邊的姿态都松動下來了。
楚寧讓人送了果兒喜歡的糕點、果子來,三人在一處說說笑笑,倒與從前沒太多不同。
“這孩子,近來讀書識字學得越來越勤了。”許夫人看一眼坐在一旁的書案邊對着楚寧的一卷字帖看得仔細的果兒,道,“她父親說,這孩子倒與從前衛太後年少的時候一樣,能識文斷字。只可惜當初家中貧寒,連她父親都讀不了書,女子更是沒處去學了。”
她口中的“衛太後”,說得當是蕭恪之的生母衛才人,去歲才被追封為太後。
楚寧對蕭恪之的母親知曉不多,聞言不禁留神:“原來衛太後亦好學,難怪聖上也這般勤勉刻苦,每日讀書、理政,從不懈怠。”
“哎,是啊,聽果兒父親說,衛太後當初在兖州時,還曾偷偷到鄉裏的學舍去聽過兩日牆角,後來鬧饑荒,每日忙着扒草根,什麽也顧不上了,她将口糧省給父母與弟弟,自己餓了,便用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幸好後來進了宮中,享了幾年福氣,再不必忍饑受凍,興許,還跟着宮中的女官們學了讀書畫畫。”
楚寧聽得認真,到最後一句時,卻沒接話。
她心中清楚,宮廷中能得到官階的女官,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娘子,自小教養、學識便都挑不出錯,貧寒人家賣入宮中在掖庭做苦力的宮女,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學讀書寫字。
只是這樣的話,她自不會同許夫人說,只能暗暗記在心裏。
三人又在殿中坐了片刻,直到過了午時,許夫人才起身帶着果兒告退。
離開前,果兒笑着坐在楚寧的身邊,拉着她的衣角在她耳邊輕聲說:“果兒覺得殿下同陛下十分般配,比過去好多啦!”
楚寧望着她紅撲撲的臉蛋,眼神亮了亮,驀地想起先前在骊山馬場上的時候,難道果兒早就已有所察覺?
她若有所思地又看一眼,不禁失笑着搖頭。
這孩子本性純善,心思細膩,雖然膽怯了些,卻是個明白知禮的,将來的日子定也能過得順遂如意。
“好了,快別再煩擾殿下了。”許夫人看着女兒同楚寧親近的樣子,一面笑一面拉她。
兩人行禮後,侍女們便捧着楚寧的贈禮送她們離開。
馬車已等在南面的永安門外,等母女兩個上去後,便一路緩緩朝東駛去。
“夫人,小娘子,前面似乎是太子妃的車架,咱們可要停下來問候?”
才行出去不過一兩刻的時間,車外的侍女便出聲來問。
從永安門出來往東,總會經過東宮正門嘉福門,遇見東宮的人本不意外。可先前這兩三個月裏,魯國公夫妻聽了蕭恪之的囑咐,擔心果兒,便一直帶着女兒深居簡出,因此已許久未與趙玉娥見過,今日忽然遇上,着實有些意料之外。
許夫人想了想,拉着果兒輕聲道:“遇上了,也不好躲開,咱們只過去問候一聲便走,好不好?”
果兒想着先前在骊山見過的趙玉娥淩厲的樣子,心底依然有些發怵,卻并未拒絕,只順從地點頭,跟着母親從車上下去,沖前面停在道邊的東宮車架行去。
好在,前面才從東宮出來的趙玉娥也無意同這對母女多言,見她們行禮,只冷冷打量一眼,露出個疏離的笑後,便要轉身上車。
時候已差不多了,她這時出東宮,正是要跟着蕭煜悄悄離開長安。
這樣緊要的時候,她本該沒有閑暇思索別的,可不知怎的,見到許久未見的魯國公家這對母女,她腦中卻忽然想起當初在骊山的事。
她始終覺得,與太子的這樁婚事出乎意料的順利,除了因為事先的籌劃與想好的應對說辭外,總還有別的原因在,尤其是後來,身邊的侍女曾提過一句,上元那夜,魯國公曾私下到飛霜殿求見皇帝。
魯國公一家在京中毫無根基,她本完全不放在心上,可這事,卻沒來由地讓她一直記着,不曾忘懷。
即便與魯國公無關,她們也依然與楚氏關系匪淺,若是楚氏将太子的事透露給皇帝,魯國公這對母女,興許也多少知道些風聲。
眼看此番離開,便是要殊死一搏、魚死網破的時候了,她忍不住停下腳步,忽然轉過頭去,望着這對母女。
“衛小娘子,”她似笑非笑地将目光望向果兒,餘光卻落在許夫人的反應上,“近來可還在學騎馬?先前,可是我教得不好?”
果兒被她忽然的目光看得吓了一跳,呆愣愣地盯着她空蕩蕩未戴任何首飾的腕子,膽怯地朝母親的方向退了半步。
許夫人也有些緊張,一面抵着女兒的後背悄悄安撫,一面局促地道歉:“不不,殿下騎術精湛,是果兒膽子小,讓殿下來教,實在屈才,殿下千萬莫見怪……”
這副緊張得不知所措的模樣落在趙玉娥眼裏,越發讓她猜測這對母女定知道了什麽。
她慢慢收起笑容,輕輕冷哼一聲,直接踏上馬車,帶着侍女與內侍離開。
許夫人望着逐漸遠去的馬車,心裏惴惴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一般,心有餘悸地拍拍女兒:“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往後咱們從別處繞一繞,別再往這兒來了。”
果兒卻愣愣地,一言不發,任由母親牽着重新回到車上。直到馬車再度上路,她才忽然道:“母親,趙娘子——太子妃殿下、她今日什麽首飾也沒有戴……”
往日的趙玉娥,最是注重穿着裝扮,但凡出門在外,總是濃妝豔抹,衣飾華貴奪目,而今日,衣裙雖還一樣精致,腕上、脖頸上,乃至發髻間卻幾乎沒有釵環。
許夫人經這樣一提醒,也不禁深思起來。
一個素愛裝扮的貴婦,忽然不戴首飾便乘車出行,也不知到底要做什麽……
想起當初在骊山聽說的趙家與太子密謀的事,她的心裏緊了緊,忐忑地思量許久,吩咐外頭的車夫留意東宮的車馬,又讓最親近的侍女趕回太極宮去,将情況報往甘露殿中。
……
平康坊附近,趙玉娥的馬車緩緩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陣七拐八繞後,朝人煙稀少的巷道駛去。
馬車搖晃之間,她将身上華貴的衣物褪下,換成普通街頭婦人穿的布裙,趁着四下無人,快速下車,踏上另一輛窄小樸素的馬車,重新駛離巷道,彙入川流的車馬之中,而先前那輛華貴寬敞的車則朝南面的佛寺方向行去。
“娘子,魯國公夫人的确讓侍女回宮去了。”侍女春煙跟着她上馬車後,将才看到的事低聲說出來。
馬車不疾不徐地往東面的春明門方向駛去。除了春明門,便到了長安城外,再往南繞,與蕭煜碰面後,可一同與已悄悄潛伏到京畿附近的播州軍主力彙合。
可不知怎的,她心裏不安的空洞卻越擴越大。
“這一個月,兄長都沒有消息吧?”
春煙的的臉色也有些凝重,搖頭道:“沒有,将軍早說過,長途通信不夠安全,事定下後,不會再有望來,因而未曾有消息傳來。”
此話不錯,可越是這時候,趙玉娥越覺得有什麽不對,若皇帝當真知道了他們的密謀,會如何做呢?若今日的這一切,只是事先設下的局,他們早已成了甕中之鼈,她又該如何應對?
蕭煜那樣的人,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住的……
“娘子,到城門了。”外頭的車夫壓低聲朝裏頭傳話。
趙玉娥沒說話,緊咬牙關,在心中反複掙紮,忽然道:“停下,将衛家那對母女帶來,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