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餘名額上抹了鮮亮黃花汁的軍漢應聲而出, 立時便要将人拿下。
“你們這是做什麽!”蕭煜大驚失色,一面連連後退,一面沖護在身邊的侍衛揮手。
侍衛們自然不會含糊, 一擁而上, 就将太子護在正中,對軍漢們提刀相向。
“你是何人?趙将軍又在哪兒, 為何不曾來迎?如此緊要的關頭, 他這個統帥竟會容底下的将士這般胡鬧!”蕭煜滿臉怒容,心裏七上八下十分忐忑,說出的話卻不敢露怯,目光更是不動聲色地四下逡巡。
“哼,我乃昭武校尉王灌, 你尋趙将軍, 所為何事?”那壯漢手裏的刀猛地落地,一下插進黃土地裏, 揚起一陣沙塵, “當着大夥兒的面,分說清楚!”
營中越來越多兇神惡煞的莽漢快步出來,将蕭煜等人圍堵起來, 令他們無法動彈, 更難以逃離。
徐融滿頭大汗,湊到蕭煜耳邊低聲道:“殿下, 他們恐怕還懷疑咱們的身份呢……”
蕭煜頓了頓,定下心來,沉聲道:“我乃當朝太子,調鎮國将軍趙倫麾下播州軍入京畿,爾等當聽我調遣!”
說罷, 他将随身攜帶的東宮印玺取出,高舉在衆人面前。
可王灌卻不買賬,只冷冷笑了聲:“大夥兒聽到了,太子勾結趙倫,私自調兵入京畿,意圖謀反,咱們将他們抓住,送回長安!”
話音落下,離得最近的軍漢們一擁而上,直接用蠻力沖開侍衛們的阻攔,三兩下便将人押住。
“你、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蕭煜被牢牢壓制着,動彈不得,臉色慘白,顫聲質問,“趙倫去哪兒了!”
王灌命人将他拉起來,冷聲道:“趙倫逆賊,私下勾結南诏,半月前,便已被聖上撤職查辦,如今的鎮國将軍王宿正在播州清查此事,我此番入京,便是代将軍向聖上述職。太子方才的話,我等都聽得分明,這便送殿下到聖上面前!”
趙倫早已被王宿命人拿下,這些時日裏,與蕭煜等的往來,皆是蕭恪之一手安排的假象。
直到這時,蕭煜才徹底明白過來,自己早已入了蕭恪之的計中,他的那番籌謀,早就在別人的掌握中了,今日的這些人,聽到他方才的話,恐怕都要成為活生生的人證!
正想着如何應對,遠處的黃沙大道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與車轍聲,成百上千的千牛衛與金吾衛的侍衛們簇擁着皇帝和幾位朝臣的車馬疾奔而來。
一馬當先行在最前面的靳江仔細看了看,大喝道:“正是太子!”
車馬中的幾位老臣慌忙眯眼看過去,這一看,果然見一向端方儒雅、溫厚謙和的太子正被幾個軍漢牢牢壓制着,模樣猙獰狼狽,全無一點東宮儲君的風範。
見到匆忙追趕過來的衆人,蕭煜的臉色已沉到了極點,再說不出半句話來。
卻是一旁同樣被弄得衣冠淩亂的徐融看一眼太子,心裏一橫,撲通跪倒,高呼道:“陛下,這些來歷不明的歹徒聚集于此,劫持太子,還欲污蔑太子,請陛下明察!”
追趕而來的人馬停到近前,蕭恪之看着形容狼狽的侄兒還未曾說話,卻是跟随過來的一位老臣,忍無可忍地掩了掩眉目,怒道:“徐侍讀!太子若真的被劫持,東宮的這些護衛又如何還會在此!普天之下,又有幾人敢劫持太子?況且,太子妃殿下都已主動招認,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無論如何,太子私逃出京已是事實,他們就是從前再打心底裏支持太子,此時也不得不承認,皇帝分明什麽也未做,而太子卻如此行事,已是大逆不道。
“如此,愧對先祖,不配為儲君!”
徐融一聽此話,掙紮着幾乎涼透的心還想再狡辯,蕭煜卻忽然開口:“侍讀,罷了。”
這樣多人都聽見了他方才的話,他還有什麽好辯駁的?走到這一步,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是我沒那個命。”
他喃喃一陣,慢慢站直身子,仰着臉高呼:“我認了,的确有心與趙家一同起事,奈何敗了!可你,你奪我大位,占我發妻,不仁不義,也不配為君主!”
說到皇帝得位之事與冊立皇後之事,跟來的朝臣們到底也忍不住互相對視,不知該如何反應。
皇帝私德引人議論,這是不争的事實。
蕭恪之卻并未因他的當衆揭穿而面色不愉,只是讓千牛衛的人将太子等人押住,再淡淡道:“配不配為君主,何時要看妻子何人?先祖馬上得來的天下,朕至少不會為了一己私利,出賣百姓,勾結外敵賊寇。”
要做天子,能統禦天下,護百姓安寧,而不是僅以個人得失論。
這是人人都明白的道理,只是鮮少有人會直言,朝臣之中更有不少人要求為人君者,私德不能有失,以為天下表率。久而久之,便會有人忘了主次。
這些年,太子的功夫便一直下錯了地方。他只重自己名聲的經營,卻忘了身為儲君真正該做的是什麽。
衆人經蕭恪之提醒,頓時也反應過來,再不敢置喙。
不一會兒,隊伍重新啓程,返回太極宮中。
事情重大,蕭恪之當即命大理寺、刑部和禦史臺三司推事,共審此案,蕭煜、趙玉娥、徐融等人則被各自關押,等待審問。
……
一應事宜,蕭恪之一直忙到夕陽落下,夜幕低垂時,才稍得空閑。
白日的暑氣逐漸散去,微風中帶來一陣涼爽。
他放下手裏的公文,拾起一旁的弓箭,趁着還有幾分夕陽餘晖在,朝懸在樹上的靶子射出兩箭,活動過筋骨後,便信步朝甘露殿而去。
甘露殿裏,四角擺放的冰已化了大半,将整座寝殿都鎮得沁涼惬意。
楚寧點了燈,正親自捧着一身才熏好的衣物挂到架子上,一聽侍女說皇帝來了,便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頭去笑起來。
“陛下回來了。”
蕭恪之走近,見她手邊的衣物正是給他備的,唇邊便禁不住揚起來:“是,回來了,阿寧,一切都好了……”
東宮的事已解決,接下來,只等三司将事情查清楚,公諸于衆便好。
楚寧頓了頓,沒有說話,好似喉間被什麽哽住一般,只能輕輕點頭。
二人中間隔着幾丈距離,昏黃的燈光交織着夕陽的餘晖,瑰麗燦爛,在二人之間投下一層朦胧的光暈。
侍女們都自覺退下了,屋裏靜悄悄的,誰也不說話,卻自有一種由緊繃逐漸松動的氣氛彌漫開來,令人心底一片安寧。
楚寧忽然噗嗤笑了聲,低頭走近,伸手替蕭恪之将腰帶解開,外袍脫下。
“白日身上可覺得難受?”他幹脆将她抱個滿懷,正想收緊雙臂,又忽然想起她正來着癸水,便停住了動作,轉而摸摸她的小腹。
“喝了陛下的姜茶與湯藥,哪裏還能難受?”楚寧想起清早那碗讓她滿身是汗的姜茶,忍不住又笑了笑,“況且,舅母與果兒白日也來過,我見了她們,便更不覺得難受了。”
“‘舅母’?你這一聲‘舅母’喚得好。”他聽得心裏十分滿意,“往後,我的親人便是你的親人,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多謝陛下,替我将表兄調走了,也将我兩個弟弟平安地接回來。”楚寧知道趙彥周和滁州的堂弟們都是因為蕭恪之的安排,才能安然無恙,眼下提及,心中十分感激。
“他們是你的親人,也是你父親的親人。你父親是朕的恩人,朕理當如此。”蕭恪之搖頭,“況且,你待舅父一家好,從一開始便好,朕全都看在眼裏……”
“他們都是樸實勤懇、敦厚和善的人,值得旁人待他們好些。說起來,果兒這孩子,入京半年多,不但個頭長高了,心思也靈巧了許多。今日的事,陛下雖早有萬無一失的謀劃,可若不是她及時發現端倪,由許夫人遣人回來知會,恐怕也不會這般順利。”
聽內侍與宮人們說,果兒不但發現了趙玉娥的異常,甚至還出言勸她主動招認,與平日膽怯寡言的樣子大相徑庭。
“那孩子,舅父舅母定也覺得十分欣慰。”蕭恪之拍拍她的腦袋,盥洗一番後,帶着她一同坐到榻邊用晚膳。
夜裏,二人趁着月色好時,在廊下走了片刻,又回到屋裏,一同秉燭夜讀,只是,一個讀的是朝中公文,一個讀的是宮中檔冊。
她會替他添茶,他會替她揉捏胳膊,兩人膩在一處,連服侍的人都能省去了。
劉康閑了片刻,只覺自己沒了用武之地,遂讓人去做了碗酪冰來,親自送了進去。
晶瑩的碎冰上澆了潔白的乳酪,再嵌上幾顆碧玉一般的葡萄,看來令人食指大動。
楚寧眼巴巴看着,難得露出幾分向往的神色。
蕭恪之看得心下微動,不禁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地将碗捧到自己跟前,嚴肅道:“此物寒涼,你不能食。”
說罷,當着她的面,舀起一勺冰酪,送入口中,滿意地點頭:“酸甜可口,清涼解膩,滋味甚好。”
楚寧看了他兩眼,偏偏又知道自己的确不能食,只好抿唇轉過身去,幹脆眼不見為淨:“陛下快用了吧,免得化作水,滋味也不好了。”
蕭恪之“唔”一聲,又往口中送了一勺,目光卻落在她側過去的背影上,露出個了然的笑意。
“滋味的确是好。可惜阿寧不能嘗。”他遺憾地說着,眼看她的背影垮了垮,又忽然伸手拉她過來,低下頭去覆上她的唇瓣。
“甜嗎?”
殘留的酸甜滋味一點點滲進口裏,楚寧眨巴着眼,忍不住伸出舌尖在他唇上舔了舔,輕輕點頭。
“甜。”
“那便多吃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