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飄忽的腳步忽然停住了。

刺目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 令他忍不住縮了縮,待那一陣暈眩感過去,才重新睜眼, 朝巍峨的太極宮的方向看去。

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從太極宮到東宮,裏頭的一磚一瓦都分外熟悉。

到如今, 他已成了階下囚, 而裏頭高高在上,等着見他的人,卻是曾經的發妻。

他說不清心底到底是什麽感受,只覺人事變遷,難以預料, 待一陣恍惚過後, 枯木一般的面容間又閃過一絲扭曲的憤懑。

到底還有不甘心,還有沒弄清的事, 也是時候好好問一問了。

“走吧。”他盡力站直身子, 理了理身上布料粗糙的囚衣,抿唇朝太極宮的方向而去。

……

甘露殿中,楚寧坐在內室的妝奁前, 望着銅鏡中面目平靜的自己怔怔出神。

翠荷翻出新制的釵環首飾, 一一鋪到案上:“殿下瞧瞧,要用哪一套?”

這些皆是照皇後的規格成套而制, 鑲金嵌玉,精致耀目,看得人目不暇接。

楚寧回過神來,望着滿眼的金玉,不禁笑道:“弄這些來做什麽?不必這般麻煩。”

翠荷咬唇, 難得有幾分倔強:“殿下如今是皇後,理當如此……”

楚寧知道她這是心有不忿,有意想讓自己在面對蕭煜時,展現出最華貴的那一面。

“就戴這一支吧。”她到底沒全推了,挑出一支金步搖插入發間,“咱們過得好不好,不是靠這些來言說的。”

翠荷看着她比過去在東宮時,少了許多拘束與壓抑的靈動面容,慢慢沉下心來,點頭道:“殿下說得不錯,是奴婢多想了。”

不一會兒,外頭的內侍道:“殿下,人已帶到了。”

楚寧捧着茶杯的手頓了頓,慢慢擡起頭,看一眼鏡中的自己,起身到外間的榻上坐下,道:“讓他進來吧。”

吱呀一聲,厚重的殿門被從外推開,清瘦孱弱的身影出現在門外,日光打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濃濃的陰影。

“面見皇後殿下,還不快行禮?”兩邊守候的禦前內侍見蕭煜只面無表情地站在殿門處,不由揚聲呵斥。

“哼,皇後。”蕭煜臉色有些許扭曲,看也不看那內侍,只是直直盯着端坐在主座上的楚寧,一步步走到階下,完全沒有行禮的意思,“當初我向你許皇後之位,你總是不甚在意的樣子,我以為,你并不在乎身外之名,原來也不過如此。”

面對地位的陡變,他在這半個月裏已被磨平的棱角忽然又分明起來,即便已淪為階下囚,也不願在面對過去臣服于自己的女人時有半點露怯。

楚寧倒并未因他的話而動怒,相反,他越是這般惡語相向,她的心裏反而越平靜。

“若是做你的皇後,我的确不在意。”她沖他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出心裏的話。

“你!”蕭煜一滞,瞪着她的眼中漸漸湧起怒火,忍不住問出壓在心底多日的話,“你和他,到底是什麽時候——你說我待你不好,他那樣的人,難道就能待你好了?”

楚寧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麽。從前她想過許多次,有朝一日他發現真相會時會如何,眼下,便要看到了。

“你離開長安,前往滑州的那日夜裏,我便來了甘露殿。”

蕭煜一怔,完全沒料到這二人竟在那時便已暗通款曲,頓時覺得心口一堵,湧上一陣遏制不住的怒意,連眼眶也跟着紅了。

“你這個□□,毫無廉恥之心!難怪能與他狼狽為奸!只恨我以為你與那趙二娘是不同的,原來竟是一丘之貉!”

他氣得胸膛起伏,直喘粗氣,本就沒多少力氣的雙腿也搖晃起來,幾乎要支撐不住。

原以為她是因後來被他逼迫不得不離開東宮,才心生恨意,入了太極宮,誰知那麽早,這二人就已在他眼皮底下做出這樣傷風敗俗之事。

楚寧聽到他的指責,到底還是感到幾分難堪與羞愧。

她所受的教養裏,女子的确不該做出任何背叛夫君的事,尤其與他人私通,更是要為世人唾棄的。這一點,無論如何,她都有錯。

可這非她本意。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擡頭直視着他,道:“這的确是我的不對,我不會否認。只是,若有的選,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你。”

莫說他是儲君,便是尋常的男子,她身為女人,也沒有主動選擇離開的權利。所謂的“和離”,也是男子主動放手。

她這樣說,便是表明自己早有與他分開的意思了。

“你騙了我這麽久,到如今,還不願意說出說出真相嗎?”

蕭煜忽的盯着她:“你……在說什麽?”

她沒說話,而是取出一旁已準備好的信封遞到他面前。

這裏頭,裝的便是當初方伯徹底瘋傻前寫下的那封信。

蕭煜屏息接過,在她平靜的目光下取出信,迅速浏覽起來,越看便越心驚。

“你果然知道了。”

他忽然笑了聲,只覺一切不平和憤怒都被平息了大半,守了三年的秘密被揭穿,甚至讓他有種莫名的解脫。

“你害死我父親,欺辱我兄長,又困我在東宮,欺騙我這麽久,你說,我不該恨你,不該離開你嗎?”楚寧收起表情,冷冷地看着他,勉力克制着情緒,“這幾年,你百般提防于我,将我家中剩下的其他親人也好,仆從也罷,一個一個除掉,我兩個堂弟,若不是因為年紀幼小,什麽也不知道,又豈能留下命來?”

面對她擲地有聲的陳述與質問,他下意識想要躲避,幾乎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我——阿寧,你以為我願意做這樣的人嗎?”他回憶着過去的事,忍不住痛苦地搖頭,“誰不想幹幹淨淨的?可我,我身為皇子,身為儲君,從沒有過一日安寧啊,我父親軟弱,待我更是遠比不上幼弟,太後亦不喜我,他們處處與我作對,這麽多年,我從沒有過一日安寧,我若不如此,又如何能活到今日?!”

楚寧望着他依然在為自己的行徑找借口的模樣,忍不住直接戳破:“你不必再自欺欺人,你的處境不好,并不是你做下這樣多惡事的借口。你是儲君,卻從沒将矛頭指向朝中的奸邪小人,反而為了籠絡人心,縱容他們為非作歹、中飽私囊,甚至在家國大事上,也從不考慮百姓的死活。你看看古往今來,有哪個明君,會出賣自己的子民,與外敵勾結?”

就連齊家人,越俎代庖這麽多年,也不曾做過這樣不忠不義之事。

蕭煜在她的反駁下,越發覺得頹然無措,只是不住地搖頭,想否認這一切。

“如今我倒了,一個個便都唾罵我無能軟弱,不忠不義,你們都不是我,又如何知曉我心裏的痛苦?”

“我的确不知道。”楚寧靜靜望着他,眼眶泛起一陣濕意,“若沒遇見陛下,我恐怕也會替你找許多借口——到底你也有難處,也曾面對許許多多不得已。可你看看陛下,他的過去,難道比你好嗎?你尚且有名正言順的嫡子身份,從小有人悉心教養、照料,尊貴無比,他十幾歲被迫遠走邊疆,無人管束,自生自滅,卻懂得尊重、擔當與魄力,能分清是非,能堅守底線,如此,你仍覺得自己的所為皆是情有可原嗎?”

蕭煜被她這一番一針見血的反駁堵得再說不出話來,連連後退兩步,咬牙道:“是,他做了天子,他樣樣都好,我一無是處,什麽都是錯的……如此,可滿意了?你今日見我,便是想看看我的狼狽,好一雪前恥吧?”

楚寧垂下眼,揮去心頭複雜的情緒,示意一旁候着的內侍将備好的案幾搬上來。

“我今日見你,只是想讓你主動招認當初陷害我父親的事,還他一個清清白白的身後名。”

這是她這三年來最大的心願,該由她自己親自完成。

蕭煜瞪着她,面上閃過幾分扭曲:“我憑什麽要聽你的?你背叛了我,難道還以為我會為你父親正名嗎?事情過去那麽久,你早就找不到證據了吧?”

她沉默片刻,輕聲道:“是啊,找不到證據了。可你別忘了,除了你,徐融也參與了此事。”

“侍讀!”他眼瞳一縮,下意識否定,“他不會背叛我的!”

“他當然不會,可越是如此,要受的刑罰便越多。他為你兢兢業業這麽多年,如今年邁體弱,卻還要為你承受牢獄中的酷刑,不得解脫,你的心裏難道沒有半點不忍嗎?”

“我……”

他腿腳發軟,再度後退兩步,左右搖晃着幾乎站立不住。

徐融從他幼年時便在東宮任侍讀,這麽多年來,二人之間的關系既是君臣,也如父子,十分親近。他這輩子活了二十多年,唯有徐融,是真心實意站在他這一邊,努力為他鏟除一切障礙,鋪平道路的人。

他哆嗦着深吸一口氣,默默閉了閉眼,雙肩也跟着耷拉下來,慢慢跪倒在案幾前,提起筆頹然寫下當初的事。

朱紅的印泥就擺在案邊,他伸出顫抖的手按了按,眼看要落到雪白的紙上時,又停住了,嘶啞着嗓音道:“待我畫完押,将這些都給侍讀看看。”

徐融固執倔強,即便有人告訴他,事情都已查清楚,他也絕不會開口多說一個字,唯有讓他親眼見到這份認罪書,才能免去他因不肯開口要受的刑獄之苦。

“好。”

楚寧移開視線沒看他,這大約是他這輩子僅有的一次真正心甘情願為別人着想的時候了。

紅色指印落在白紙黑字間,他吃力地起身,再不發一言,如行屍走肉一般跌跌撞撞地離開甘露殿。

殿外依舊烈日炎炎,曬得一切都蔫蔫的,了無生氣。

他失去了知覺般渾渾噩噩走着,終于承受不住酷暑,一頭栽倒在堅硬滾燙的地上。

細碎的沙礫嵌進他的手掌、胳膊的皮肉裏,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他無力地躺在地上,仰面望着頭頂的烈日,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他這輩子,當真是敗得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