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春意中,突然侵入了凜凜寒潮,竹林中竟然飄起了雪花。
桑雨遙眸光凝滞。他雖然從不曾見過這不同尋常的場面,卻也是一個武林高手,對于江湖傳說中那些神乎其神的絕技,他還是頗有耳聞。
自從德王叛亂平定之後,美玉公子歸隐東海以來,這種武功便再也沒有出現過。而且據說即使在二十多年前,兩大魔教在江湖風雲鼎盛之時,這種武功也很少顯露人前。因為這種神異的武功,一旦出現,便意味着覆滅和死亡。
冰雪寒緣。
這個世上,除了冰雪寒緣,還沒有任何一種可以如此改變氣候的武功。
楚輕寒當然也立即想到了這一點,佳仙湖距離楚家莊并不遙遠,可是深深隐藏在湖中的那個神秘的門派,多年來一無動靜,讓人們都幾乎忘記了她們的存在。
冰雪宮,當年與幽冥教并列為江湖兩大魔教。這群女子一直孤芳自賞,雖然掌握着睥睨天下的冰雪寒緣,卻無心去争奪江湖地位。在冰雪宮宮主冷岱羅與美玉公子玉淩霄成婚之後,二人雙雙離開了江湖,遠去了東海,冰雪宮便更加深地隐藏了起來。她們雖然仍舊在佳仙湖中,這麽多年江湖上卻再也沒有見過冰雪宮的人走動。
即使江湖中人都知道冰雪宮中沒有宮主,群龍無首,也從沒有人敢于去涉足佳仙湖。冷岱羅不在,冰雪寒緣的震懾仍在,很多年過去,不去涉足,也就沒有人去關注。人們幾乎忘記了世上還有一個冰雪宮。
可是今日,楚輕寒和桑雨遙驚異地感受着這神異的功力,這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冰雪寒緣。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冰雪宮竟然還有一天會重出江湖。
楚家莊的門人中也有些年長者,曾經見過冰雪宮主冷岱羅的絕代風姿,人群中傳出些驚喜的喊叫聲。
冰雪紛紛落下,半空輕紗曼舞,雪白一片,分不清哪是冰雪,哪是身穿白衣的冰雪宮人。
她們的身姿猶如精靈般靈動,翩翩舞動的裙擺裹挾着冰寒的雪花,只看得人眼花缭亂。在人們迷亂的目光中,十幾個白衣女子飄然落地,衣襟間丈餘白绫激起冷得刺骨的寒意。
“冰雪宮……”桑雨遙一手摸着腰間,身上有微微的顫抖。
他的話音未落,在那片銀白世界中,天空突然飄下一抹豔紅。
這一次連楚家莊的人都目瞪口呆了。
冰雪宮主冷岱羅,一直是冰雪世界中唯一的一抹紅色,她每次的出現如朝霞明媚,美豔絕倫,她是天下第一美女,多年來世上無人能出其右。
可是,在冷岱羅歸隐東海之後,這個出現在冰雪世界中的紅衣女子,又是何人?
人們禁不住睜大了眼睛,他們看得很清楚,站在這十幾個白衣女子中間,身穿紅衣的絕世美女,并非冷岱羅。
與冷岱羅非常相似,她也同樣身穿着一襲火紅的衣裙,寬大的衣擺如雲披拂,一頭及膝長發,一張美得不似凡人的臉。可是一眼看去就可以明了,這個美得超凡脫俗的姑娘,還只是個孩子,看樣子也不過十四五歲年紀。
雖然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卻絲毫沒有豆蔻年華的稚氣。她的容顏冷若冰霜,就好似一座美麗的冰雕,又好似高高在上的浮雲,令人只可仰視,無法攀附。
“迎候宮主。”那些白衣女子在她周圍屈膝行禮。
“免禮。”她的聲音遙遠清幽,仿佛帶着虛幻的尾音,卻還是有難以掩飾的稚嫩,“在我面前的,就是東廠督主桑雨遙吧?”
桑雨遙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對面的女子是在對他問話。他雖然身為權傾朝野的東廠首領,在面對着這個女子時,卻不由自主心生敬畏,這種敬畏甚至比他面對皇上時還有過之無不及。
“正是。”桑雨遙抱拳還禮,“敢問面前的姑娘可是冰雪宮的人麽?今日有幸一見,不勝幸甚。不知姑娘芳名?是冰雪宮的什麽人?”
少女幽幽的聲音傳來,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姓冷,冷清溪。”
“冷……清溪……”
桑雨遙的訝異之音還未停下,冰雪宮中一個侍女已經朗聲道:“溪宮主乃是冰雪宮的宮主。”
楚輕寒睜大了眼睛,驚道:“難不成溪宮主是當年岱宮主的女兒?”
冷清溪寒涼明麗的目光瞥了她一眼,淡然道:“那正是家母。”
楚輕寒側目看了看桑雨遙,無言以對。原來冷岱羅歸隐之後,冰雪宮并非群龍無首,她的女兒早已成為了冰雪宮的宮主,成為了下一代冰雪寒緣的繼承人。冰雪宮的力量,從來就沒有失去,冰雪寒緣,也從未失去傳人。
寂靜中,冷清溪的聲音再一次回蕩起來,“楚家莊對冰雪宮很重要,尤其是這竹林,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染指。督主可知道?”
桑雨遙怔了怔,放在腰間的手暗中握住他的兵器,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溪宮主,在下今日乃是奉旨行事,楚家莊要收歸東廠管理,楚家莊的人要成為朝廷中人,在下并無冒犯楚家莊和亵渎冰雪宮之意。”
冷清溪明亮的眼睛凝視着他,待他說完,臉上的表情無半分變化,“江湖中人江湖事,楚家莊歷代以來都是江湖門派,與朝廷無幹。方才我已看到,督主大人指揮你的屬下對楚家莊的人狠下殺手,分明沒有半分善意。”
桑雨遙的臉慘白一片,紅唇有些顫抖,“這……我也是奉旨行事,身不由己。”
冷清溪道:“你将一切都推在當今天子身上,并非為臣之道。今日你肯不肯看在我的薄面,退離此地,從此與楚家莊井水不犯河水?”
桑雨遙咬牙沉默片刻,眉梢都在明顯地跳動。楚輕寒見事有轉機,上前幾步面對桑雨遙,“督主大人,今日有冰雪宮主出面,就算是皇上,也需要給冰雪宮的面子。大人可以回去禀告皇上,我想皇上不會……”
她的話尚未說完,冷清溪的聲音便響起來,打斷了她,“你就是現在楚家莊的莊主?”
楚輕寒一驚,忙回頭見禮道:“溪宮主,小女子正是楚家莊的莊主,楚輕寒。”
楚家莊的門人隊伍中立即起了一陣騷動,冷清溪不等他們說話,擡起一只手止住了他們。
“你身為楚家莊的莊主,又暗中投靠朝廷,多年來背叛武林,殘害同道。今日在我面前,竟然還有顏面說話?還不住口!”
楚輕寒大驚失色,禁不住後退兩步,說不出話來。
冷清溪如冰雕一般的容顏微動,手指間竟有雪花在飄搖,“你們兩個在此地延誤時辰實為不智之舉。若我所料不差,朝堂之上很快就要有不利于你們的事情發生,莫若早些回去,也好做些準備。”
桑雨遙低頭沉思。這麽久的努力,楚家莊分明是唾手可得。可是沒有想到百密一疏,早已被人遺忘的冰雪宮竟會在這個時刻出手維護。楚輕寒所言非虛。冰雪宮雖然不過只是一個武林門派,可是她們的江湖地位卻是不容小觑。比起其他門派,冰雪宮雖然也是皇上的忌憚,但是在皇上心目中,敬佩高過憎惡。這種情緒的原因,一者是她們一向不理江湖中事,卻在關鍵時刻參與過剿滅德王的行動。二者也與冷岱羅和玉淩霄的名聲有關。這兩個人早已隐居,不再是江湖中人,可是他們的名字分明已是江湖神話,聞之令人心生敬慕。
他思忖片刻,終于揮了揮袍袖,東廠的人看他手勢,慌忙中收起兵器,包抄的隊形緩緩後退。
其實,面對冰雪宮,他們本就別無選擇。就算是雲霧奇兵,也不是冰雪宮的對手。這些女子雖然許多年不曾出手,若要出手,仍舊是一支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
桑雨遙長嘆一聲,松開了握住兵器的手,向冷清溪抱拳一禮,“冰雪宮的面子,世上沒有人可以不給。在下告辭。”
他轉身揮手,率領着東廠的人依次退去。臨行側目狠狠瞪了楚輕寒一眼。
楚輕寒看着他們走遠,又回頭看看楚家莊的人,以及冰雪宮的人。
她曾經擁有多重身份,也曾經夢想可以收獲多重成果。可是誰知到了最後,這世界如此之大,人群如此之衆,她竟不可歸屬。
對任何人告辭好像都已沒有意義,她懷抱古琴,轉身向竹林外走去。從前被衆人簇擁的楚家莊莊主,錦衣衛副指揮使,以及龍神幫定遠侯,今日孑然一身。
冷清溪回眸看着草亭,目光掠過草亭旁邊的兩座墳墓。自始至終,她的視線竟從不曾在楚輕寒身上停留半刻。
楚家莊的人紛紛上前道謝,冷清溪并無回應,只是冰雪宮的人代替她做了答複,楚家莊的人方才含悲收拾了在對戰中喪生的同門屍首,回別院而去。
冷清溪緩步走到墓前,又看了一會兒。突然,冰冷的目光漾起一絲罕見的笑意,略略擡頭笑道:“小竹子,我聽到你了,出來吧!”
冰雪寒意退去,竹林中一抹淺青身影飄落下來,正好落在冷清溪面前。
冰雪宮的人見了他紛紛施禮,口稱:“公子。”
冷清溪微笑,她那種清冷遙遠的表情只有在面前這個男孩子面前才融化得蹤跡全無,“小竹子,你回來了?雲霧谷的事情辦得如何了?累不累?”
玉清竹故意搖着頭嘆氣,“姐,在你的手下面前,你就不能給我留點面子?你整日沉迷練功,都有好幾個月不回家了。我來陸上看你,你讓我東跑西跑還算了,今日還一下就聽到我的聲音,豈不是在罵我的輕功練得不到家?好吧,你的冰雪寒緣已經練到了第六重,馬上就要閉關修煉第七重,我不是你的對手,好了吧?”
冷清溪擡手在他鼻子上輕輕一抹,笑着道:“你這個小鬼頭,我何時那樣說了?”
玉清竹臉上也蕩起了那種風度翩翩的笑意,上前挽着姐姐的手臂,“姐,雲霧谷的事情已經辦好了。寶藏已經原封交給了呂桐将軍,而且表明了身份。說起來姐姐的眼光不差,這位将軍果然首先将寶藏送到幾個最需要之處,現已回京複命。正好趕上東廠和錦衣衛的辦事不力,桑雨遙和楚輕寒這次,一定會有好果子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