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朗星稀。
更夫潘狗子打着呵欠,一手提着鼓鑼,一手順勢關上自家房門,十分困倦地揉了揉眼,從腰上取下別着的鼓槌。
“咚”他敲了一聲,然後張口就喊着每天晚上都要念的說詞。
沿着大京東一直往西走,末了又再從南到北,大京城頗大,他這一趟下來,也要花費一些時辰,若非看在這更夫差事每月月例還不錯的份上,這種颠倒黑白的差事,他才不願意做了。
今晚,又和往常無數個晚上一樣。
潘狗子一路敲更,他走過西坊,拐入南市,瞧了眼南市碧水汀那些華麗宅子,撇了撇嘴,又自顧自走向北市。
然,才走入北市的地界,潘狗子就皺了皺眉,這幾日,很多外來人到大京來,這些人大多在北市安頓下來,他做更夫多年,眼色還是有的,一眼便瞧出這些人都是匠人,且最近大殷皇帝為征選貢墨,還專門下了聖旨。
是以,連他這樣的普通百姓都知曉。
潘狗子不甚專心地敲着更,一邊心裏在想着,是不是趁這機會,也給自己兒子找個學徒的差事,現在多制墨匠人在大京,指不定使點銀子,就能讓自己兒子認個好師父,學個幾年,若再能進墨商會,日後就算是吃穿不愁了,再遇上皇帝選貢墨的機會,指不定就能出人頭地,這要比讀書考狀元簡單得多,且有一門手藝還能養家糊口,世道再是艱難,也不至于餓死了去。
他越想越是覺得這法子可行,便專心在北市看了起來,白日裏,他來過幾次,知曉大概哪些房子裏住的是制墨師父。
走過烏衣巷,眼見這一輪的更就要敲完了。潘狗子邁腳,正要轉出去,就聽聞烏衣巷深處傳來犬吠之聲。
他心頭一凜,想轉身就走。大晚上遇上犬吠,多半都不是好事,可才走半步他腳步一頓,又遲疑了,若真有個什麽事,這也是結識制墨師父的好機會。
想着便做,他握緊鼓槌,踩着巷中深影,仔細辨別了番,就往犬吠之處去。
北市多巷。柳巷、三七巷、當歸巷……各種各樣的巷子,其中又要以烏衣巷最為有名,只因從這條巷子裏,歷史上曾出過兩朝丞相,且這兩位赫赫有名的丞相。皆是以烏衣之态走出的巷口,故為“烏衣巷”。
至此,烏衣巷也就成為了北市的最具意義的一條巷子,能在這巷子裏住的人家,那地位可一點都不比南市那邊的低。
犬吠之聲越發近了,潘狗子鼻端嗅到一股子的血腥之氣,他心頭咯噔一下。抑制住想轉身就逃的沖動,他貓着腰,磨蹭着挪過去。
大開的院門,能見惡犬狂吠,彌散在黑夜裏的腥臭味越發濃郁。
潘狗子找了門口的大石頭,蹲在那。只露出半個腦袋往裏看,緊接着,他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亡魂皆冒——
晦暗的夜色下,滿地的鮮血泛着點點折射熒光,好幾具的屍體正攤在廳門門檻上。整個小院,再無半點活人的氣息。
潘狗子一個趔趄坐在地上,他大氣都不敢出,正想高聲大喊之際,就眼尖地看到有冰冷反光從花廳之中出來,那反光赫然是一把刀刃上的光點。
潘狗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壓根就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他吞了口唾沫,眼皮一擡,沿着那刀刃往上看,就只見到一雙罕見的六指右手,那第六指長在拇指側邊,比小指都來的短小,可卻讓人見過不忘。
潘狗子被吓的幾欲昏厥過去,直到那人緩緩離開,過了好半天,起碼有半個時辰的功夫,潘狗子才回過神來,手中鼓槌猛地敲打鼓鑼,并凄厲地大聲喊着,“殺人啦,殺人啦……”
第二日,烏衣巷殺人一事,在整個大京都鬧得沸沸揚揚。
古緋一早起來,就聽苦媽在說這事,并叮囑尤二和白鷺,天色一暗就關緊院門,誰叩也不開,晚上輪流守夜。
她用着早膳,邊聽苦媽詳細的回禀,末了,她撚起帕子揩揩嘴角,眉心微攏,“所以說,被殺的人是此次來大京參加貢墨征選的制墨師父?”
“是,”苦媽趕緊端上清水給古緋漱口,“是漢州墨商會那邊的一個墨使師父,前幾天還同姑娘一道參加過次墨會。”
古緋心頭一凜,“是那五十來歲的師父?他制的墨我說了要多加一分秦皮沫,多搗八百杵的那個?”
苦媽點頭,示意夜莺将桌上的碗筷撤了。
古緋屈指敲了敲扶手,“那師父技藝不錯,在這次貢墨征選中,即便最後進不了內務局,至少在司墨坊都是拔尖的……”
她說着說着,突然就一頓,眸色瞬間冷凝起來,“所以,這殺人案,是有些人在排除異己?還專找這些日子表現出色的制墨師父下手?”
苦媽面帶憂色,“恐怕是的,姑娘這些日子,可還要出去參加墨會?”
古緋輕笑了聲,她看了苦媽一眼,“擔心什麽,有你和尤二,還有白鷺在,誰殺誰還不一定來着。”
苦媽嘆息一聲,鼻翼兩邊的法令紋加深,“老奴悄悄去看到屍體了,都是數刀斃命,下手之人拳腳可不一定多好,關鍵就在被殺之人,毫無掙紮的痕跡,像是在熟睡中就被人殺死的一樣,所以老奴覺得,這下手之人要麽和死的了的熟人,要麽就是用了其他的手段。”
古緋聽了便過,她突然問道,“是誰先發現的?”
“一個更夫。”苦媽道。
古緋又道,“更夫有說發現了什麽麽?”
聞言,苦媽想了下,搖頭道,“這倒沒聽說,只說是他聽到犬吠,然後過去,一看被吓昏了,醒來後就喊着殺人了。”
古緋想了想,好一會才道。“過幾日,這事平息下來,看能不能将那更夫請來問問,務必不得為難。給點銀子之類的。”
苦媽點頭,表示記下了,繼而疑惑,“姑娘是覺得那更夫還知道些什麽沒跟府衙的人說?”
古緋笑而不答,只讓苦媽去辦這事就行了。
當天,古緋絲毫沒受影響的又去參加了墨會,哪知這個墨會,真心看墨的人少,閑談烏衣巷殺人之事的人居多,古緋頓覺無聊。遂自行出了墨會,在大京墨丸鋪子閑逛起來。
正當她在間彩墨鋪子看的津津有味之時,便見左聖司和幾個身穿長衫的文人雅士從二樓下來。
這還是好幾日後,古緋第二次見到左聖司,似乎沒想到古緋也在。左聖司一愣,當即上前幾步拱手行禮道,“左某見過古姑娘。”
古緋從彩墨上收回視線,神色冷淡,“嗯。”
她甚至很是失禮的,不向左聖司回安,整個人哪裏還有那日那種柔和單純的氣息。
左聖司一挑眉。他也不介意古緋這般态度,“那日姑娘為何不告而別?害的左某可是好生找了番姑娘。”
古緋勾起點唇,黑白格外分明的大眼中有明晃晃的譏诮,“哦?原來倒是小女子的不是了,讓左公子費事了。”
左聖司失笑,他正想說什麽。反倒是一直落後他幾步的那一群公子哥中,有人見不慣古緋這般清高作态,搶聲開口了,“左兄,這位姑娘是?”
左聖司眉心一攏。又很快展開,一側身,指着古緋介紹道,“這位是易州制墨大師父古緋姑娘。”
而那幾位,左聖司卻沒有對古緋介紹是何人。
古緋輕描淡寫地瞥了那幾個人一眼,将他們臉上沒來得及隐藏的輕蔑之色看的明明白白。
她知曉左聖司父親左清是當朝禦史大夫,能與他同出同進的年輕公子,自然也是家世相當的才是,是以,對這群人,她無心結交,只會日後有必要算計一番而已,故而,他們對她不屑,她對他們亦是不理。
“原來是制墨大師父,失敬失敬,”剛才那出言挑釁的公子站出來,他眉骨比常人高,挺拔的鼻梁,唇顯厚,看着确實是副老實厚道的模樣,可實際,心眼就和針眼一樣,“原本我還以為制墨的師父中,有個墨家墨卿歌就已經算是巾帼不讓須眉的天才了,不想今日一見古姑娘,與那墨卿歌同樣年紀,竟然也是大師父,想必技藝更是不差的。”
這種明顯帶挑撥的話,讓古緋唇邊的淺淡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她瞥了眼一旁的左聖司,見他不做聲,心裏多少就有數了,“公子謬贊了。”
所有人都凝神細聽,想看古緋會說出什麽話來,可哪知,她就那麽輕飄飄地說了五個字,再無其他,倒叫那位公子感覺自己一拳頭砸在了棉花上,使不上勁不說,還将自個給悶的氣血翻湧。
左聖司太清楚自己這幫人的性子,在那人要發怒之前,他站出來和稀泥,“是不是謬贊,在下最近可是每天都能聽到有關古姑娘的品鑒事跡,當真是好生精彩。”
末了,又轉向那幾位公子道,“你們不是說還有個詩會要參加麽?我就不去了。”
這幾人常跟左聖司混在一起,哪裏聽不出他的弦外之音,是以拉着那還在惱怒的公子,便對兩人告辭。
古緋也想離開,這左聖司做事慣會算計,她雖也是愛算計的,可并不代表就喜歡傻傻得讓別人來算計,所以,再無必要的時候,她半點不想和他有所關系。
“姑娘,留步。”左聖司腳步一側,擋了古緋去路,笑着道,“在下有一事想同姑娘談談,不知姑娘可否方便。”
古緋看着左聖司,想從他臉上看出什麽來,好半天才回道,“帶路。”
她不是沒想過拒絕,可一來,她初到大京,盡管最近看似風頭盛,可都是一些不太好的名聲,且能達到的效果遠遠不過,若是有借力,她自然願意接着。
左聖司将古緋引到這間彩墨鋪子的二樓,要了個隐秘的雅間,眼見無旁人之後,才斟酌着開口,“左某,那日一見姑娘,确實是想試探姑娘深淺,看姑娘是否是真的有本事。”
古緋轉着面前的茶盞。淡淡的問,“結果呢?”
想起那天的事,左聖司苦笑一聲,“不是還沒來得及麽。本想晚點找姑娘,可再回神,姑娘已經芳蹤飄渺。”
古緋抿了口茶,茶湯顏色重,茶味一入口,她就覺不喜了,“公子,那日可是去接大殷第一美人的墨卿歌去了?阿緋便想着,這美人相伴,哪裏是一時半會能脫身的。所以看完墨丸,就自行離開了。”
聽聞這話,左聖司當即臉色就沉了下來,也不知古緋到底哪句話惹他不快了。
良久,他才冷笑一聲道。“美人相伴?哼,我可消受不起。”
這話中以為非常,古緋眉梢一挑,她還以為,這第一美人的名頭,世間哪個男兒都喜歡才是。
“怎的?第一美人,莫非不夠傾城絕色?”
左聖司面色古怪地看了古緋一眼。對她這會的表情有點不解,那分明是帶點幸災樂禍,又有僞裝的好奇,一雙黑白大眼眨着,叫人忍不住就乖乖回答她的問題。
“美當然是美,傾國傾城亦不為過。只可惜……”左聖司拉長尾音,“洛神屬意,并不在我。”
“哦?”古緋言笑晏晏,此刻她倒想左聖司多說一點。
左聖司搖頭,他晃了手中茶盞一下。目光有深思地望着古緋道,“不知姑娘可否敢與這第一美人一争高下?”
古緋微愣,她心裏心思急轉,一瞬間,就已經想到了很多的事,可面試半點不顯,還嗤笑了一聲,“左公子,莫不是戲弄小女子不成,你都說了墨卿歌是大殷第一美人,還要阿緋如何去争?那豈不是自取其辱。”
“不是,”左聖司解釋,“墨卿歌不僅有大殷第一美人之名,同時她出自百年制墨世家墨家,被譽為近年來最為耀眼的天才,一身制墨天賦,那也是讓人豔羨不已的,我要古姑娘同墨卿歌相争的,便是——”
“制墨!”
古緋心裏接連冷笑,對左聖司的對墨卿歌那番說詞,世人愚昧,向來只以為墨卿歌是真正的天之驕女,殊不知她的一切,早就是墨老夫人給謀劃安排好了的。
什麽耀眼絕世天才,什麽制墨天賦……
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拿他人的長來遮掩她的短。
從前,那十年,可不就是竊了她的天賦來補在墨卿歌身上,沒有人有她清楚,那十年裏,但凡是她所制的墨丸,最後都會落上墨卿歌的名字,世人的贊譽和嘉獎,都落到了墨卿歌的頭上。
她,整整為墨卿歌做了十年的嫁衣!
“古姑娘?”左聖司連喚幾聲。
古緋猛然回神,她驀地松開手裏的茶盞,扯開嘴角笑了笑,“所以,公子是想阿緋和墨卿歌鬥墨一場?”
左聖司點頭,“如若不是再無他法,我也不會如此下策。”
“這樣啊……”古緋微微低頭,她嘴角的暗影一瞬加深,恍如碧水下的暗潮在湧動,“敢問公子,為何要找人與墨卿歌相鬥?”
似乎沒想到古緋問這個,左聖司考慮了會,才動了動嘴皮道,“我也不瞞姑娘,墨卿歌一直想讓我娶她七妹墨靜秀,我自然不願,她那七妹分明是庶出身份,可她說什麽,只要我想娶,她便給墨靜秀一個嫡出的身份。”
“哼,她倒是野心大的很。”說到最後,左聖司忿然不平。
古緋杏眼一眯,腦子裏浮起墨靜秀那張清秀到沒啥特點的臉來,若不是她以前見過幾次這個墨靜秀,此刻也是斷然沒有印象的。
墨靜秀,墨家排行七,其母是墨卿歌娘親——樂氏的貼身婢女,後被擡為妾室,不管是墨靜秀還是她的娘親,自來便對樂氏畢恭畢敬。
所以,墨卿歌以墨靜秀為棋子,想插手到禦史大夫後宅,也是說的過去的。
畢竟,都算是心腹,況且這事若成了,墨卿歌給墨靜秀一個嫡出的身份,還嫁給左清最寵愛的幺子,怎麽看都是墨家賺個滿缽。
也難怪左聖司不樂意。
想着,古緋便道,“左公子,這事嘛,阿緋也不是不可以幫你,不過……”
“不過什麽?”左聖司眉頭皺起。
“不過,若是阿緋勝了墨卿歌,左公子又能給阿緋什麽好處?”她向來不做虧本買賣,有來有往,才是長久之道,面對左聖司,她也半點不相讓,務必要在其中撈到足夠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