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空山外，飄渺素花飛。
風拂雲遠去，人踏雪獨歸。
江河蒼茫色，乾坤浩蕩垂。
步移霜痕漠，回首淡凝眉。
紫雲山，風雪漫天，暮色凄寒。
桑雨遙滿眼不信的神色，驚愕地看着自己胸前貫穿的創口，終于擡起頭再次看向面前倒地的司馬卒，以及斷崖旁的柯不逢和端木落雪，張嘴吐出了一口鮮血。
他所有的手下都立即怔住，原本完全掌控的局面因為主帥的失利而全盤改變。所有的人應戰的勇氣都立時瓦解。即使他們的人數數倍于敵人，群龍無首，也會變成一片散沙。
待到桑雨遙的軀體頹然倒地，鳳羽、平則、高遠和江流水也率先沖了上來，他們後面就是靖超塵和柳成蔭，其後便是柯易平、葉齊以及浣刀山莊的門人。
所有的人刀劍浴血，那些已經是心神大亂的敵手一個個中招倒地，随着他們沖上來的動作，血光迸閃。
柯不逢茫然看着面前滿目的鮮血，目光低下，落在司馬卒身上。
他竟然用這樣的方式接近桑雨遙，然後在他措手不及間近距離刺殺了他。對于他這個已經瀕臨死亡的病人來說，桑雨遙根本就是一個無法戰勝的對手。但是他的戰術，分明就是以他自己的生命做誘餌。
遠處傳來柯易平的聲音，在刀劍铿然中顯得分外堅定。
“你們說起來是龍神幫的人，其實也是些朝廷的兵将。如今你們的主帥已死，你們就算是力量再強也已經是群龍無首，況且紫雲山地的地形你們并不熟悉，再要反抗必定是自尋死路。看在你們家中妻兒老小的份上，放下武器離去，我會放你們一條生路，不會讓浣刀山莊的人去追趕！”
雙方的交戰立即停下來，那些黑衣人一個個身形後退，依然手持兵器相對。
葉齊見了，在後面大叫道：“看見了不曾，你們的首領已經死了。你們就算是賣命，在為了誰賣？還不散去！”
那些黑衣人面面相觑，思索了片刻，終于收起兵器，後退準備退去。
浣刀山莊的人們讓出了一條路，也同時收起了手中的刀。
就在龍神幫的人轉身準備離開之時，一個女子清淡的聲音傳來，讓他們暫時停住了腳步。
端木落雪離開柯不逢，向着司馬卒的屍體走近幾步，漫聲道：“你們要看清楚，殺死桑雨遙的人是司馬卒，與浣刀山莊無關。司馬卒早已叛離龍神幫，一直是我的人，今日殺死桑雨遙，也是我的計劃。”
那些黑衣人默然無語，可能是一時不解其意。
端木落雪道：“你們走吧，柯莊主既然有言在先，就不會為難你們。回去之後，可以據實上報。”
那些人愣了片刻，抱拳行禮，轉身從浣刀山莊讓開的那條路上撤下山去。所有人看着他們離去，并不敢有半分松懈，一直到那些人影消失在沉沉暮色中，所有的刀劍方才歸入了鞘中。
柯不逢從後面走近端木落雪，見她仍低頭凝視着司馬卒的屍體。
“為何要那樣說？我知道今日司馬卒出現在這裏，一定不是你安排的。”柯不逢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端木落雪道：“司馬卒希望可以幫助我們，那麽他出手殺桑雨遙，比你們任何人殺他都更加合适。桑雨遙是東廠督公，若是被浣刀山莊的人所殺，那你們浣刀山莊也會與我一樣，成為朝廷欽犯。至于我，我早已是欽犯了，多一個，也無所謂了。”
這時鳳羽、平則、高遠和江流水已大步向着端木落雪沖過來，但是端木落雪卻突然伸出手，用一個非常決絕的手勢攔住了他們。四個人一驚，連忙駐足。
“主人，我們四個分明是把司馬卒安置好了，不知道他是何時跟着來到了這裏，請主人恕罪。”鳳羽低着頭，面露怯色。另外三個人也不由得低了頭，站在那裏不動。
“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錯，”端木落雪擡眼看向也從遠處走近的柯易平、葉齊和靖超塵、柳成蔭，“大師兄說的沒有錯，醫術盡人事，聽天命。他除了是一個病人，也是一個人，如何決定，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我應該尊重他，不該為他安排他的生活。”
靖超塵聽了，長嘆一聲，“阿雪，你這樣的想法，原是一個醫者應該有的境界。面對絕症，無論我們做到哪一步，都會很無奈，可是，我們畢竟盡力了……”
端木落雪笑了一笑，“是，已經盡力了……”
她又一次回眸，将目光投向她的四個朋友，那四個殺手，“往事已矣，所有的過去都會煙消雲散。人的一生，不過煙雨紅塵，一葉孤舟。既然往事不再，還是不要太在意吧，可以活下去的人，還是要好好活下去。”
鳳羽立即笑道：“對，我們都可以好好活下去。雖說朝廷把我們當作欽犯來捉拿，我們也完全可以在安全的地方，快樂度過一生。主人，跟我們走吧。”
平則點頭道：“對，我們所在的地方，他們是一輩子也找不到的。”
江流水聽着他們說，一向冷冰冰的眼睛充滿凄然之色，低下頭去。高遠側頭看了看她，也沒有說話。
端木落雪道：“不錯，那個地方，他們一輩子也找不到。”
柯不逢站在她的身後看着她，他知道，他們一定有可以安全藏身的地方。在這個江湖，她已完全沒有了立足之地，與她的四個朋友一起歸隐，一定是最好的歸宿。
他是浣刀山莊的弟子，在風雨飄搖的歲月，他一定會與大師兄和同門一起渡過，無論多少風險，他也一定會與他們一起承擔。不過，他早已決定，既然一定要分開，她可以平安無恙就好。他們之間早已無法兌現白頭偕老之盟，繼續下去，只能徒增傷害。
他凝注着那個背影，卻見她轉回身，面對着他。
柯不逢沒有說話，對面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端木落雪在随她的朋友離開之前，還是會與柯不逢告別的。
端木落雪輕提衣擺，緩步走過來，卻沒有停步，與柯不逢擦身而過，直向着斷崖邊走去。
柯不逢一驚，身不由己緊走兩步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落雪，你做什麽？”
端木落雪被他拉住，停下腳步，側頭擡眸看了他一眼，又放眼看着夜色中昏暗陰沉的懸崖。
雪越下越大，風卷起鬓邊的長發，與雜亂的雪花攪在一處，掠過如雪容顏。
“我想看看，我們一起許下誓言的地方……”端木落雪喃喃低語，“柯不逢，我說想要嫁你為妻，你真的娶了我，是不是從此以後，我們就永遠是夫妻了？”
柯不逢道：“不錯，我們永遠是夫妻。”
端木落雪轉身面對着他，“可是，你畢竟還是恨我。”
柯不逢搖頭道：“早已不恨了。”
端木落雪突然走近一步，雙眸深深凝望着他，擡起一只手，冰涼的手指撫在柯不逢的臉頰上。
“柯不逢，我想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從很早以前，就已愛上你了。可是，我卻害得你最苦……若是我可以從小認識你，那該多好，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柯不逢任她的手指流連在他臉頰上，衣襟上，竟一時說不出話。終于，他擡手抓住她的手，對着她微微一笑，“我的命是你救回來的，今後會好好生活。只要知道你過得也很好，我就已經滿足了。”
端木落雪睜大眼睛看着他，又笑了一笑，兩顆晶瑩的淚珠卻滑落在腮邊。
“我說過，讓你不要忘了我。現在，我收回那句話。從今以後，你還是忘了我吧。”
柯不逢道：“為何要忘了你，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愛的人，今後也不會更改。”
端木落雪輕輕嘆了一口氣，“柯不逢，你身上的歸心蠱，我要徹底祛除掉。這樣，你才會是一個真正健康的人。與此同時，遠在梅山的思兒，也就真正擺脫了歸心蠱。從今以後，歸心蠱就會徹底不存在了。”
柯不逢道：“什麽意思？你如何祛除歸心蠱？”
端木落雪道：“我已經将歸心蠱的蠱祖植在了我身上。這是歸心蠱的源泉，而我是這種蠱的真正靈魂，沒有了這些，所有的歸心蠱都會死去，從你們身上徹底祛除。”
柯不逢怔了一怔，一時沒有明白她話中之意。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端木落雪突然雙手扶住他的手臂，擡起頭靠近過來。柯不逢心中一團酸痛泛起來，只感覺她冰涼柔軟的嘴唇已貼在了他的唇上。
他們是夫妻，卻還從沒有這樣的親密，也早已不可能這樣親密了……
在這離別的時刻，她要以這樣的一個吻向他告別麽？從此山遠天高，煙水茫茫，他們就要永世不見麽？
即使欺騙過，絕望過，她畢竟是他今生愛過的唯一的女子。往事歷歷在目，那些同生共死的記憶，永遠也不會磨滅。
忍不住低下頭去回應她，也伸手抱住了她。淚水灑落在唇邊，混入這個苦澀地吻中。
她的聲音低低萦回，就在唇邊，“柯不逢，你也是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
突然，柯不逢感覺端木落雪猛力推開了他。他的身形被她用全部功力推得疾速向後飛出老遠，被柯易平和葉齊接住。在他身形後退之際，也聽到一聲凄厲的刀鳴。
刀光一閃，他腰間的單刀被端木落雪撤出來。她仍舊站在懸崖邊上，手持單刀看着他。
“落雪！”柯不逢大驚失色，劇烈地不祥之感攝住了他。他慌忙地從地上爬起來，不顧一切向懸崖邊沖去。
只要歸心蠱的靈魂和蠱祖都沒有了，歸心蠱就可以徹底祛除……
原來如此！
可是，他身形剛剛躍起，端木落雪已經反手割下。
她的頸項間閃過一朵鮮紅的血花，人向後一轉，從懸崖絕壁上直墜下去。
柯不逢拼命沖上去，被同時沖上來的柯易平和葉齊從後面緊緊抱住，撲倒在懸崖邊上。
“落雪！落雪！”他聲嘶力竭地哭叫，懸崖上一片淩亂，雪花大片大片地飛着，落入面前陰暗的虛空中。
“她不會死的，她不會死的，她輕功那麽好。上次我們一起從這裏跳下去，她不僅自己沒有死，還救了我！”柯不逢淩亂地說着，抓住柯易平的手臂，“大師兄，我去救她，她一定不會死！”
浣刀山莊的人們在混亂地跑來跑去，觀察懸崖邊的地形，柳成蔭和靖超塵也伏在岩石上向下觀看。遠處傳來了鳳羽悲痛欲絕的哭聲。
“我們下山，去崖底。”柯易平拍拍柯不逢的肩膀，沉聲道。
山路崎岖，暮色沉沉，借着火把的亮光，到達那個山谷的時候，風雪還在狂亂肆虐。
竟沒有費什麽力氣，立即就找到了她。
柯不逢用顫抖的手臂，從白雪茫茫中抱起了端木落雪鮮血淋漓的軀體。
原來她的告別，并非山遠天高，而是生死永決。她說，要他忘記，要好好活下去，她說，他是這一生，她唯一愛過的人。
雪無聲飄落，零落了潔白，碎裂了蒼穹。
活下去，孤鴻飄渺，人生一世，煙雨紅塵，一番過客……
千山冷寂歸何處，
紅塵一夢，
落雪難逢，
腸斷天涯暗夜風。
滿目蒼茫唯暮色，
離恨重重，
孤影獨行，
人生無跡總成空。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糾結地寫寫寫，終于完結了。這次是真的要完結這個系列了，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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