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庭內務司墨坊,六月十四大開,招貼告示,但凡會制墨的,皆可将所制之墨上到司墨坊,右坊內師父初初品鑒一番,篩選出條件符合的,進入第一輪的鬥墨比試。

古緋是以易州墨商會冠首的名義入的大京,自來這樣的身邊便不用參加篩選,只需直接進入第一輪。

她也沒去看篩選,自己關在墨室裏,想着顧大家說過的當今皇帝對墨丸的偏好,選擇合适的配方,後從選出的配方中,看能否有改動一二的,以期能在第一輪中就脫引而出,能摘的桂冠最好,這樣大庭廣衆之下,即便有人想下點黑手,也頗多顧忌。

這些天,尤湖偶爾過來,自那一晚上,兩人言談之後,古緋沒給出準話,也沒說到底與他聯不聯手,可尤湖是心眼多的,加上他再了解古緋不過,曉得她是因着自己之前的算計,而沒點頭,可終究事情到那一步了,若逍遙王通過墨卿歌掌控了墨家後,她也是不會坐以待斃的,所以,聯手之事,都是早晚的事而已。

想到這點,尤湖也就不在以貢墨冠首為條件,提前開始給古緋治腿傷。

他也言明,古緋的腿疾,需以皮肉補之,而今沒有皮肉的情形下,他只得将舊日傷口重新剝開,讓傷口再次撕裂,為日後找到合适的皮肉,随時可相補。

第一次便是銀針貫穿,也是最痛的一次,古緋親眼見着自己的小腿肚已經結痂的傷口,從新肉的粉色,流出血來,好在尤湖顧忌古緋,怕她承受不住,每次也只撕裂一小塊的傷口,沒有全部為之。

日後便是數日一次。

古緋當真是又感受了到了那種生削腿肉的極刑,痛側心扉。宛若地獄折磨,可她硬是咬唇,聲都不吭一聲,睜大眼睛看着尤湖一一施為。有次尤湖提議用點麻沸散,卻被古緋拒絕了,她仿佛要通過這種痛,來讓自己記得曾有過的仇恨。

在這種時候,古緋唯有在墨室之中,摸着墨丸,心頭方才是靜的,她從衆多的配方中選出一種名為“九龍香”的墨丸,決定以此墨丸打響自己在大京的名頭。

九龍香,是少有的以油煙炱入墨。輔以樟腦、麝香、金箔等而成,這在以松煙炱為制墨大流的如今,油煙炱便顯得多有特立獨行。

古緋從來都覺得,不論是油煙炱亦是松煙炱,各有所長各有所短。而今百年松柏稀缺,怕是再過個上百年,便是連五十年份的松柏都難尋的時候,油煙炱也是能撐一撐的,且只要技藝本事在,任何的墨料都能制出上品佳墨,反之。墨料再極品,若技藝不佳,那也是白白浪費的。

油煙炱是古緋親自動手現取現用,以桐油為主,燭心燃之,上以碗罩。桐油燃盡,碗罩布滿煙炱,以筷只取最精細那一部分,如此反複,取夠煙炱。放置水池,久浸沉澱,上層細而勻是為精料,那才是古緋真正想要的煙炱,雖這樣取煙炱,損耗頗大,可以這種精料制出的墨丸,方才是上品。

她向來有足夠的耐心和細致,且在制墨上容不得半點的瑕疵,務必每一步都要做到完美無缺,是以單只取油煙炱就花了她好幾天的時間。

一切的事都在朝着她能料想的方向發展,唯有一件事偶爾打亂她的心緒。

自攏玉河落水那日後,樂清泊沒過幾日就來烏衣巷找古緋,古緋不太想見他,是以皆避而不見,樂清泊一時半會也沒多強求,只是不過兩三天就來一次。

而他在發現烏衣巷古緋那院子時常有一陌生男子出入之後,心頭便火起,本身對古緋還有那點內疚也随之消散,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湧上心頭,古緋越是不見他,這種感覺就越是強烈。

終于有一天,古緋從玄朱坊回來,恰好被樂清泊堵在院門口,她瞧着他那張從前讓她覺得心悅美好的臉,好半天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而樂清泊張口第一句話就是,“進出這院子的男子是誰?”

古緋本還心有戚戚,聞言,當即眸底就冷了,她将人迎進院子,進了花廳,也沒說讓苦媽等人泡茶,像看陌生人一樣瞅着樂清泊,縱使心裏清楚樂清泊說的那人就是隔幾日便會過來給她治腿,并易了容的尤湖,她也不會如實回答,是以,她便道,“不管是誰,怕是也與樂公子無關。”

言詞之中的清冷,半點都不掩飾的疏離,像是尖刀一樣直戳心窩子。

樂清泊心有怒意,可他一看到古緋那雙比常人都大的黑瞳,只得苦笑一聲,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雙手一攏,抵在下颌,帶着悲傷道,“阿緋,兩年之前,你可不是這麽答應我的,話也不是這樣說的……”

古緋緩緩收緊十指握住輪椅扶手,她将頭撇開,看向案幾上的茶盞,以自己都覺冷淡無比的聲音道,“很多時候,我也以為,你我還是從前的你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當我在攏玉河底,昏迷與清醒的間隙,瞧着你第一選擇救的人是墨卿歌之時,我便知道——”

她注視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望進他心底深處,“清泊,我們沒有以後了。”

樂清泊身子一震,他眉目有吃驚的神色,俊逸的臉沿也僵硬無比,“不,阿緋不是這樣的,我也想救你,我努力帶着你和卿歌一起往河面上浮……”

“可你還是放開了我的。”千言萬語,古緋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眼底只有滟潋的黑沉之色,像是一池墨汁,濃郁的化不開。

樂清泊唇動了動,他心裏在瘋狂的呼喊着,可唇邊卻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古緋說的是事實,他又如何能反駁。

粉白的唇線牽扯出一絲弧度,便是刺眼的譏诮,古緋指腹不斷摩挲扶手,“生死之間,清泊,你心裏第一個想的人不是我。”

樂清泊想解釋,可胸腔之中突如其來的複雜情緒像潮水一樣迅猛的淹沒他,古緋的話,古緋可能的背叛,古緋的冷漠……一瞬間,他就覺得一種巨大的失望,帶着烏雲罩頂的陰暗。

古緋眼都不眨地看着樂清泊,仿佛要将他最後的模樣一起記在心裏,她将從前有過的美好,都一一回想了遍,後道,“清泊,你覺得墨卿歌如何?”

連她自己都不明白,問出這話是出于何意。

樂清泊一愣,他腦海之中浮現墨卿歌那張傾城絕色的容顏,幾乎想都沒想就答道,“自然是好的。”

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古緋嘴角一勾就低低笑出聲來,且那笑聲漸次拔高,後穿透屋頂,直入雲霄,讓人覺其中潛藏的諷刺遍布如荊棘。

“阿緋,縱使你多有不如卿歌,自來在我心裏,你也是知道我對你是如何的感情。”樂清泊從笑聲之中聽出不安,他皺眉解釋道。

古緋哼了聲,杏眼眼梢有薄涼的藤蔓攀沿而長,在樂清泊有情意的眼眸中開出冰涼的冷花來,帶着決絕的凜然,“原來墨卿歌在你心裏,那般的好啊?想來在那十年中,我不過也只是能解悶逗趣而已,比不得墨卿歌的美貌及才華。”

聽聞這種妄自菲薄的話,樂清泊眉心的皺褶更深了,“阿緋,你心知不是如此,我待卿歌向來只是妹妹,而你,是不同的。”

古緋早便不在信這樣的話,她半垂頭,理了理水袖滾邊,淺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樂公子請回吧,日後也莫要再來。”

樂清泊騰地起身,話到此處,他總算是聽出古緋言語中的決裂之意。

“阿緋,我不會同意的,你答應過我,要與我一同回雲離,再有一月,我就帶你一起離開大京。”樂清泊自顧自的道。

一月?

古緋當即就想到貢墨之事,她嘴角暗影深邃了絲,“我以為,你知道我參加了征選貢墨一事。”

樂清泊點頭,“曉得,可,阿緋你覺得自己會入禦庭的眼麽?先不論你制墨技藝如何,單是一個墨家在,就不會容許貢墨之事花落旁家,且,你從前天賦雖好,可……天外有天。”

這話說的不中聽,入古緋的耳,她自然就又想起了墨卿歌,覺得尤湖那話下的“天外有天”不是指墨卿歌是誰。

她已然心生了怒意,張口就沒了多少分寸,“花落誰家,比過才知,我到底天賦如何,還輪不到樂公子來管!”

說完這話,她瞥開頭,再不看樂清泊一眼。

“阿緋!”樂清泊上前幾步,連聲音也厲了分,“我們一回到雲離樂家,就成親……”

“夠了!”古緋打斷他,眼底浮起不耐的乖張,倏地她就心起了厭惡,覺得自己從前怎會覺得這人是一生良人,如今在她看來,樂清泊不僅眼瞎心盲,還根本就是天真愚蠢。

她深呼吸一口氣,以更直白的口吻道,“樂清泊,你挺好了,我最後告訴你一次,我和你沒可能了,我天賦如此,我過的如此,都與卿無關。”

“你覺得我比不上旁人,比不上墨卿歌,我定叫你看看,貢墨冠首非我古緋莫屬!”末了,她又多說了句。

瞧着樂清泊面色難看異常,目光陌生地讓人覺刺痛,古緋亦毫不妥協地回望過去。

他若無情,她便比之更寡情。

(阿姽:累成狗……差點這一章都碼不出來了……明天第一更中午2點,阿姽要回點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