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如輝,明華千裏。

一襲似袍非袍,似僧衣非僧衣的白衣裳,席地而坐,手邊一宮燈,面前一案幾,幾上有茶,茶邊置棋局。

茗香缭繞,淡香飄遠,竟為這偏僻的冷殿添了幾分的人氣,不見陰森,只餘風華。

有夜風拂過,男子耳鬓發梢律動,就見他眼皮都沒擡一下道,“既來,何須藏而不出?”

回答他的,是醇厚的低笑聲,緊接着就見緋紅華服的尤湖抱着古緋從天而降,他右腳尖先落地,後是腳掌,最後才是左腳,衣擺随之而動,便如履平地,讓古緋沒感覺到一丁點的颠簸。

“自然是美人在懷,舍不得放下,想多抱一會。”他說這話的時候,還微微側頭,嘴角帶笑地看着古緋,眉目深情又寵溺,直叫人會面紅耳赤。

許是獨自一人出來,釋婆羅沒有再戴那蓮花冠,烏發如雲,用玉簪束着,同樣豐姿英偉。

他看了尤湖懷裏的古緋一眼,依舊表情淡然地道,“大殷聖師?”

古緋示意尤湖放她下來,颔首道,“西佛國以佛禮國,大能者不計其數,今日得見釋婆羅王子,古緋才覺果然名不虛傳。”

尤湖嗤笑了聲,他在釋婆羅對面坐下,卻并不放古緋下來,就那麽抱在自個腿上,“小生跟姑娘說,別被這厮的皮相給騙了,什麽佛法,都是哄人的,他若六根真清淨。就應效仿釋迦摩尼,同樣是王子,那點權勢。有什麽可貪戀的。”

釋婆羅搖搖頭,“沒貪戀,你為何還在紅塵掙紮,為那點身份。”

一聽這話,古緋指尖一顫,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尤湖一眼,曉得這身份之事是他忌諱。以往她也不會經意開這個口。

哪知尤湖像個沒事的人一樣,嘴角暗影深邃。他單手抱着古緋,一只手衣袖拂動,就撚起黑子,就着案幾上的殘局對弈了起來。“本王和你可不一樣,那點身份,即便本王不看在眼裏,可眼下……”

他說到這,餘光一瞥古緋,鳳眼之中就有淺淡的笑意,“總有人是需要的,或者說是本王想給的。”

古緋當沒聽到這話,這會離得近。又無外人,她便眼都不眨地細細打量釋婆羅,越看越發覺得此人面相非凡。眉目帶神佛才會有悲天憫人,就像那雙眼瞳,歷經俗世,卻依然幹淨無比,這和尤湖恰恰相反。

尤湖的鳳眸,那深邃如黑曜石。能感覺出裏面潛藏太多的東西,故而沉如深淵。可釋婆羅,卻純淨一眼到底。

“嗯?”尤湖從鼻尖哼出聲響,他扶在古緋腰身的手,稍稍用力,拉回古緋的注意力,才笑彎着眼道,“姑娘,世間之人,哪裏有什麽大聖人,在小生看來,大聖者便是大惡者,所以,姑娘瞧這釋婆羅的眼睛多亮,非若嬰孩,要不然哪裏有這樣的人。”

古緋想了想,點頭應了聲,這道理她還是懂的。

釋婆羅本要下子的手僵在半空,他擡頭,一皺眉,就喝道,“胡說八道。”

尤湖笑意不變,他下子很快,往往釋婆羅才落子,他跟着就落了,都不給對方考慮太多的機會,“還能待幾日?”

古緋眸色一凜,曉得尤湖這是說到正事上了。

釋婆羅眼見尤湖沒避諱古緋,也不多說,“最多五日,但可能四日。”

他頓了下,“大京将亂,不是久留之地。”

尤湖暗自沉吟,他薄唇抿成線,一時無言。

釋婆羅端起手邊的茶盞呷了口,目光在尤湖抱着古緋的那手臂上轉了圈,又道,“你當早做安排。”

“這是蘭後的意思?”尤湖面無表情地道。

釋婆羅點頭又搖頭,“是也不是。”

“她想幹什麽?”古緋忍不住開口問。

釋婆羅止音,沒解釋的意思,反而看向尤湖。

尤湖伸手繞了圈古緋的青絲,輕言細語地道,“當然是讓大皇子明月上位。”

古緋皺眉,“當今皇帝,龍體安康,又哪裏是大皇子能……”

她猛然住口,動了動唇,腦子裏像有道閃電,嗤啦劃破夜空,叫她一震,“她要弑君!”

尤湖低頭,在古緋嘴角一啄,“小點聲,咱們這還在皇宮裏頭。”

古緋因着太吃驚,壓根沒過多惱怒尤湖得寸進尺,她看着釋婆羅,“不知蘭後許諾了王子什麽?”

釋婆羅也沒遮掩,“大皇子繼任大位,則以傾國之力,前後夾攻南齊。”

這下,古緋是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轉頭望着尤湖,似乎在懷疑自己聽錯了。

大殷和西佛要聯手,攻打南齊,可自己面前的人,卻一點都驚訝。

尤湖挑眉,“姑娘,如此看着小生作甚?”

“他們要打南齊。”她道。

“是,”尤湖确定,随即他便笑了,“姑娘這是在擔心小生麽?”

“小生這麽多年都在大殷為質,護衛家國之事,自然有小生其他的兄弟代勞,小生麽,在大殷能保的一條性命就是最大的安好。”

古緋哪裏會信尤湖的話,她順着話頭往下想,“沙場刀劍無眼,每日皆有将士陣亡,是以,不管是何身份的,死那麽幾個也是很正常的。”

尤湖贊許地點頭,“姑娘說的是。”

随後,他又道釋婆羅道,“你走那日,與本王消息,替本王送個人走。”

釋婆羅想也不想地道,“殷九狐?”

“是,他必須先離開。”尤湖漫不經心的道,“而本王麽?自然是必須留在大京。”

心微涼。古緋覺得有點堵,她瞥開頭,目光落在棋盤上。搖曳的宮燈飄搖,帶出光影躍動的斑駁。

過了會,釋婆羅開口,“不知這次鬥墨,聖師大人可願賣我一人情?”

“不賣!”

古緋還沒開口,尤湖搶先道,且他手臂用力。像護食的野獸一般,半點都不給釋婆羅機會。

古緋覺莫名其妙。她淡笑開口,“不知王子所謂的人情是何人情?”

釋婆羅一揚下颌,掃了尤湖一眼,竟帶挑釁的意味。“聖師大人制墨技藝超群,我今日一觀,确實堪稱天下第一,是我西佛國師父所不及的,是以,在下想請聖師大人,在三日後的最後品鑒上,輸出去。”

聽聞這話,古緋眸色發冷。眉目隐帶厲光,她勾起嘴角,就是慣常的譏诮。“阿緋怕是要讓王子失望了。”

釋婆羅臉上浮起笑意,帶着意味深長,“如果以輸贏,來換取他的一次生機,這般,聖師大人也不願意?”

眼底的冰寒更為深刻。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像是有浮冰碎雪,簌簌下落。就能凍人發顫。

釋婆羅半點不懼,他坦然直視古緋,“聖師大人知,殷九狐回了南齊,南齊可會在顧忌一個沒身份的影子?且殷九狐還巴不得他死了的好,省的有人總是對他虎視眈眈。”

尤湖沒說話,他可能也想聽聽古緋是如何選擇的,是以,只摩挲着指間一棋子。

古緋倏地翹唇一笑,眉眼明媚如春,“我為何要願意?”

尤湖摩挲棋子的動作一頓。

就聽古緋繼續在說,“他死或不死,今日過後,我依舊是逍遙王的正妃,這對我又有何損?”

釋婆羅不愣,“你們……”

“走了。”尤湖猛地起身,他還是如來一般,抱着古緋,一個轉身,緋色華服帶起涼風,很快就跨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見。

釋婆羅回神,看着面前的棋盤,爾後一拂袖,将所有的局攪亂了,又慢條斯理地重新布局。

卻說尤湖帶着古緋避過宮廷禁衛,一路向雲霞殿去,古緋伏在他懷裏,感受到灼熱的體溫透過衣料,泊泊襲上她的臉。

良久,在黑暗之中,她眨了下眸子,不帶情緒地道,“殷九狐為和西佛國的人一起離開大京,然後你留下來?以殷九狐的身份?”

“嗯。”

古緋感受到尤湖胸膛起伏了下,頭頂傳來輕聲,她抓着他胸襟的手一蜷,想說點什麽,卻不知到底要說什麽。

“姑娘,到了。”好一會,尤湖說話,他蹿入古緋的房間內,尋着輪椅,将她安放上面,還伸手為她理了理鬓角的發絲,“姑娘勿須擔心,小生心裏有數,不會讓姑娘成寡的。”

剛才心頭那點不舒服的情緒瞬間被打散,緊接着就是羞惱,她一揮手拍開他的手,“寡?未成夫,何來寡一說。”

尤湖低笑,眉眼之間竟是妥協,“好,姑娘說什麽就是什麽。”

“不過,”他說着,雙手撐在輪椅扶手兩側,彎腰低下頭,湊到古緋面前道,“三日後的鬥墨,不管結果如何,姑娘都要當心,殷九狐今日攪了蘭後的盤算,到時,她一定不忘扶明月上位的同時,捎帶上姑娘。”

“姑娘需随機應變,若不行,當放棄鬥墨亦可,性命總是比很多東西都更為重要。”他難得如此認真跟姑娘講一些道理,之怕她倔勁一上來,便不撞南牆不回頭。

古緋微微勾起唇線,臉沿線條柔和一絲,“我自然省的孰輕孰重。”

尤湖定定望着她,就着沒點燈的夜色,朦胧婉約之中,他的眸光灼熱而晶亮無比,“姑娘……”

古緋擡頭,不經意便撞進那鳳眸深處,猶如身陷漩渦之中,再爬不出來。

“呵,”尤湖摸了摸她發髻,“早些休息,三日後見。”

話落,古緋還感受到那掌心殘留的溫度,面前的人已經如幽魂一般,飄然離去。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