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墨緋才知,封禮之在沙場上受過不止一次的傷,可有那麽一次,是傷在雙手,那便是無法在制墨了,最後一次,便是五髒六腑,傷入膏肓,要他性命的這次。

他不能再上沙場殺敵,便被一個營中的兵卒兄弟擡到了樂至鎮安頓,再後來認識了雲離少女采蘩。

采蘩不嫌棄他的傷弱之軀,盡管曉得他命不久矣,還是毅然下嫁,兩人誕下一子,如今虛歲三歲的封念。

聰慧伶俐,且對于制墨,同樣具有封家人才有的天賦,年紀雖小,可已嶄露頭角。

封禮之甚至都想過,在他死後,就修書一封,讓封念母子到易州去,如今遇見墨緋,才曉得易州封家,也是沒半個主人在。

墨緋三言兩語将她的事說了遍,讓封禮之也是唏噓不已,分明兩人談論制墨之道似在昨天,而今卻是面臨生離死別。

兩人一直聊到月至中天,墨緋眼見封禮之面色蒼白無血色,眉目也有疲憊,适才起身告辭。

然,封禮之卻是叫過封念,摸着兒子細軟的總角,一狠心,讓墨緋一并帶走。

采蘩雖不明白自個夫君到底想幹什麽,可也曉得他的為人,不是無的放矢的。

封念自然不願意離開爹娘,墨緋也不勉強,可封禮之拉過小孩,指着墨緋道,“這是你姑姑,親姑姑,爹是讓你跟着姑姑好生學咱們封家的本事,爹教不了你,但是你姑姑可以,她可是很厲害的。”

封念哪裏曉得那麽多,他只明白爹爹讓他好生學本事。不能讓爹娘失望罷了,只得不甘不願地挪過去拉着墨緋的袖子,看着封禮之,眼眶瞬間就紅了。

墨緋低頭看了看封念,難掩心頭的難過和酸澀,啞着聲音道,“我還會在樂至鎮多呆幾日。不急的。”

封禮之擺擺手。他又轉頭看了看采蘩,眼裏流露出想将采蘩一并托付之意。

采蘩面露哀傷,她緊緊握着封禮之的手。決絕的道,“孤雁不飛,獨狼不活,君若不存。妾豈能偷生。”

封禮之身子一晃,差點倒下。他看着墨緋,苦笑出聲。

墨緋心有所戚,她遲疑片刻還是道,“禮之。你要保重,我認識怪醫九先生,等他來雲離。我請他與你一看。”

說出這樣的話,已很是違背墨緋的性子。她不想平白給人以希望,也不願對人輕易承諾,可最主要的,她還是不能眼睜睜看着封禮之就這麽英年早逝。

昔日的美玉公子,風度翩翩,舉止清貴有禮,眼下只能從那眉目中去找尋熟悉,又哪裏還有曾經的風華。

封禮之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墨緋,并沒應聲,倒是采蘩聽聞,眼底泛起希望的道,“此話當真?怪醫九先生會願意來樂至鎮麽?”

墨緋點頭,嘴角一翹就笑道,“會的,他……欠我人情。”

如此,倒是沒必須着急托孤,總歸是舍不得自個的孩子,封念留了下來,墨緋與夜莺兩人回了客棧。

這以後的每日,墨緋都會往封禮之那邊去,并将尤湖留給她的藥材分出三之有二,留給封禮之,閑時兩人還像從前一般談論制墨,各色珍品墨丸,信手拈來,倒是好一陣的快活。

便是封禮之都再不複從前病怏怏的模樣,眉目舒展,人都精神很多。

墨緋親自測試了封念的天賦,發現果不其然,是個好苗子,總是無事,就教導了一些淺顯的道理與他研習。

別看封念年紀不大,可封禮之往日也是花了心血的,對墨緋教導的,他竟然一點就懂,墨緋甚至都能想見,待封念成人後,封家是後繼有人,再不複從前的局面。

又是十日一晃就過去,白鷺與苦媽是早就回來了,并帶回大殷初元帝駕崩,大皇子明月登基為帝的消息。

說來也奇怪,明月稱帝後,他居然未曾宣揚墨緋的事,甚至還将嫡妻之位的“古緋”赦封為了大殷皇後。

墨緋在大京買賣墨丸的鋪子,玄朱坊和花間詞,悉數被查封,配方和墨丸等,卻是讓蘭後用到名存實亡的墨家去了,企圖将墨家重新扶持起來。

然,少了墨緋這尊制墨大師,即便是按着配方,所制墨丸,也是差強人意。

大殷的墨丸,恍若一夕之間倒退無數年,不管是技藝還是墨質,都差上很多。

至于大京第一美人的墨卿歌,自然還是按着規矩嫁與雲離樂家樂清泊,迎親的隊伍眼下還在路上。

南齊那邊的消息就知之甚少,苦媽只是探聽到南齊向大殷邊境增兵數萬,并由南齊皇子親自挂帥,兩國戰事一觸即發,但到底是哪個皇子親征,卻是不曉得的。

墨緋曉得她該上路了,她去見了封禮之最後一面,要他保重身子,若有事,可送信到雲離王都的白家,她此去,會在白家落腳。

封禮之也不是兒女情長之人,他初初道了句,“保重。”

一切都盡在不言中。

可任誰也沒想到,此一別,竟成陰陽相隔,永不相見。

墨緋離了樂至鎮兩天的腳程,她并未去牧州,而是途徑牧州城外,直接往王都去。

哪知,不過第二日黃昏時分,金烏西墜,天際火紅,行至荒郊野外,前無客棧後無歇腳處,苦媽遂在背風的地兒紮了個小帳篷供墨緋休息。

夜莺伺候墨緋,白鷺仗着身手,則去打野味,苦媽并不敢離的太遠,好護衛墨緋的周全。

墨緋正迷迷糊糊的當,就聽聞嘚嘚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她睜眼,苦媽撩開帳篷道,“姑娘,有一單騎過來,不知是何人,姑娘不若先行出來空曠處。”

也好比躲在帳篷裏讓人給包了餃子。真要有萬一,逃生無門。

墨緋理了理外衫,皺眉出來,就見那單騎上的人老遠就朝他們揮着鞭子并喊道,“前面的,可是墨緋姑娘,封禮之的妹子?”

墨緋心頭一凜。劃過不安。她示意苦媽上前。

苦媽蹿出幾丈遠,攔住來人,這才道。“你是何人?”

那單騎上的人一身軟甲胄,手持大刀,身上還有幹涸的血跡,他翻身下馬。墨緋這才看清他懷裏還抱着個人。

那人抹了把臉,将懷裏的人提溜出來。卻是封念無疑。

封念暈着腦子四處看了看,猛一見墨緋當即哇的就哭了出來,“姑姑,姑姑……”

“苦媽。将孩子接下來。”墨緋趕緊出聲。

苦媽從明顯是個兵卒的手裏接過孩子,抱給墨緋這才對那人問道,“這位軍爺是何故?”

那人從腰上摸出水壺。灌了口水才道,“禮之兄弟人不在了。我去的晚,只救下這小子,禮之兄弟臨死前,讓我将人給姑娘送來。”

封念抱着墨緋的腿,哭的抽抽搭搭的氣都喘不上來,墨緋正摸着他總角安撫,乍一聽這話,當即反駁道,“胡說八道,兩日前,我尚在樂至鎮,禮之夫婦還安好……”

“前日,一夥流寇匪盜闖進樂至鎮,不分東西鎮,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禮之兄弟奮勇殺敵,可他身子骨不行,敵不過,我本是禮之兄弟從前在兵營的生死之交,到那的時候已經晚了,禮之兄弟就只有一口氣,撐着将孩子托給我,讓在下送予姑娘。”那人臉上也是憤恨之色,且身上厚重的血腥味,一看就是厮殺過一場的。

墨緋深吸了口冷氣,那口氣入肺腑,她就覺得五髒六腑都在泛疼,封念的哭聲在她耳邊響去很遠,她擡眸看天,就好似封禮之的音容都還在昨天。

“樂至分東西鎮,有大殷雲離兩國兵力駐紮,又是哪裏來的流寇匪患竟會如此大膽,燒殺擄掠,就不怕引起兩國紛争麽?”她雖心頭難過,可到底還有神智在,甚至腦子都還無比的清醒,故而對這人的話是半點都不信。

那人眉目有暗,遲疑了順才道,“實不相瞞,在下乃大殷兵将,已與幾日前收到了從樂至鎮撤退的消息,正是如此,才打算臨走之前再見禮之兄弟一面,而雲離在樂至鎮的兵,也早幾日就退走了。”

這樣的消息,自然是不會讓普通百姓曉得的。

“為何會退兵?”墨緋語氣很淡的問道,封念趴着她腿哭的累了,夜莺上前,将人抱了起來。

那将士并不多加隐瞞,“大殷,要與南齊開戰了,故而朝廷以為,沒必要在樂至浪費一兵一卒。”

再問不出更多的消息,墨緋點點頭,讓白鷺送了一錠銀子過去,“有勞軍爺,這點小錢,軍爺留着吃酒。”

那人卻不是個貪婪的,他推拒了後看了看夜莺懷裏的封念,欲言又止的模樣,“好生待他,在下不便在雲離就留,就此別過。”

說完這話,翻身上馬,那兵将一拉缰繩,又如來時般匆匆離去。

墨緋卻是眸色深寒,她盈盈如白玉的臉上恍若有冰霜凝結,“苦媽,跟着這人,看他所言是真是假,再回樂至鎮一趟,查查哪來的流寇,要能遇上,就給我一個不留的殺幹淨,若不能帶回禮之夫婦的屍首,便是骨灰也好。”

苦媽應了聲,又轉身叮囑了白鷺一通,這才一人上路。

墨緋帶着封念回了帳篷,小孩這些時日趕路急,又是傷心又是驚慌,這會見到墨緋,已然安心睡了過去,就是這般都緊緊地抓着墨緋的袖子,半點都不松開。

墨緋瞧着封念的眉眼,和封禮之的很是相似,眼下無人,她這才眼眶濕潤澀疼起來。

封禮之之于她,那已是何兄長墨玄同等的存在,且祖父封溥羽對她也是有無法回報的恩情,她早将自個當做了封家的一份子,如今乍然聽聞封禮之慘死的消息,又怎能釋懷。

這樣的情緒郁結在她心口,就成了一種無法解脫的心病。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