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緋有瞬間的恍惚,金黃的暖陽下,那張面容,斜飛入鬓的眉,風流滟潋的桃花眼,挺鼻薄唇,色麗而豔,像極濃妝豔抹的烈焰海棠,讓墨緋好生陌生,又隐帶熟悉。

緋色薄唇一勾,那雙深邃桃花眼,望着墨緋,就似一汪碧玉,“從前小生覺得這張皮相多是麻煩,慣常覆假面,如今瞧着姑娘的模樣,竟覺得慶幸。”

墨緋面有茫然,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清冷冷,露出幾分少見的嬌憨,叫人恨不能摟進懷裏好生揉上一番。

“能引的姑娘的目光,小生心頭歡喜呢。”尤湖微微一笑,眉目的清貴晃蕩,耀人心神。

墨緋驀地回神,她起身挪到另一邊的圈椅中,離尤湖遠了一些,垂眸理了下袖子,不冷不熱的道,“你不回紫禁了?”

尤湖既不搖頭也不點頭,他順勢坐正了,單手靠在扶手上,撐着下巴道,“這要看姑娘,姑娘想去,小生定然相陪,不然,這小城小鎮的,姑娘不嫌棄宅子小,小生也能與姑娘過下去。”

他說着這話,眼梢含笑,眸色清波碧浪的,很是清澈認真。

墨緋定定地看着他,面無表情,好一會才道,“那就暫且住下。”

聽聞這話,尤湖就笑了起來,他拂袖起身,施施然往墨緋去,到了近前,彎腰低頭,湊到她前面,望進那雙黑瞳中,啞聲道,“小生還欠姑娘一場迎娶,不若此時定了如何?”

墨緋又想起從前與尤湖的那張婚書來,上有她的手印還有官府加印,自然是算數的。可後來殷九狐那邊也有一份,想起這事,她嘴角就露出慣常的譏诮之色,“迎娶?我怎記得我該是逍遙王妃來着?就算南齊無逍遙王,總還有個九皇子在。”

尤湖嘆息一聲,他雙手捧起墨緋那素白如玉的臉,抵着她額頭道。“如若這是姑娘的心願。小生自然竭盡全力都會為姑娘達成,不過,在此之前。小生也是時日不多,還請姑娘看在往日情分,憐惜一二,讓小生過段快活的時日可好?”

聞言。墨緋眸色微閃,漸次深沉。她沒有言語,只目光落在他唇上,緋紅有若鮮血染就,那面色确實蒼白。不太好。

墨緋擡手,覆上他手背,感受到他指尖微涼如碎雪。然她唇一啓,吐出的話卻是。“你的死活,與我何幹?”

尤湖怔忡片刻,爾後低笑出聲,那笑聲連綿不絕,有些滲人,“沒關系,小生不讓姑娘走就是了。”

回答他的,是墨緋的一聲冷哼。

從那以後,墨緋真在那宅子裏住了下來,她将原本想提的雲離晉安太子的事,吞了回去,如若尤湖真是時日不多,那這事她還是不想此時提及。

尤湖為墨緋考慮的很周到,房中用度,以及吃食,一應都是最為精細的,便是連衣裳頭面等,都置備了好些華麗精致的,那作态,說是養自個的媳婦都不為過。

墨緋索性好生調理身子,之前風邪入體,本就沒好徹底,這下閑了下來,她倒安心了。

待喝了接連兩天的苦若黃連的藥後,墨緋端着碗驀地才想起,這一次,尤湖竟沒像從前一樣,時時為她診脈開調養方子。

不過,墨緋也沒多想,醫者不自醫,尤湖都那副半死不活的,又哪裏還有精神。

而每每九皇子有捷報傳來之時,尤湖都會據實以告,對墨緋毫無隐瞞,還會論及紫禁城之勢,并不掩飾殷九狐想要奪權的野心。

兩人或手談一局,或墨緋制墨,尤湖即興水墨畫作一幅,若不去憂思世事的不安定,倒不失為惬意的隐居日子。

當墨緋身子骨大好之後,相反的,尤湖卻日漸衰敗下去,先是長眉色澤淺淡,再是面無血色,最後連薄唇都是粉白粉白的。

每日,走不了幾步,就喘不上氣,繼而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來,像是連最後一口氣息都要給咳斷一般,一襲書生長衫穿在他身上,仿佛只是撐着衣裳的竹竿,尤湖以驚人的速度消瘦了下去。

即便嘴硬心冷如墨緋,瞧着尤湖的半死不活的模樣,也多有恻隐之心。

在尤湖大半時日都用來昏睡的時候,他再次跟墨緋提出了嫁娶的事。

“姑娘不若就從了小生,也免得小生日後走的遺憾。”尤湖難得十分清醒的時候,他下巴瘦的發尖,就是連睫毛都析出蒼色來,臉白到幾欲透明。

墨緋沉默無言,她垂眸看着被尤湖抓住的指尖,冰涼無溫度,根本不像是人的手。

尤湖含笑望着她,如今是他坐在木輪椅中,薄披風搭在腿上,烏發曳動,整個人單薄的像一陣風都能吹跑。

“小生如今的模樣,即便是洞房花燭夜,也不能對姑娘做什麽,”尤湖輕言細語,眉目竟罕見的帶出無辜來,“小生與姑娘是連婚書都有的,姑娘都還不願給小生一個名分麽?”

“咳咳……”說着,尤湖就又咳了起來。

墨緋探身過去,擡手撫背給他順氣,掌心之下,還隔着衣料,居然都能感受到一節一節分明的背脊骨來。

她眸色微斂,漸或幽深不見底,心頭竟是一番少有的不知所措來。

她也不是鐵石心腸,雖說從前尤湖對她也是有過算計,可到底後來還是相助良多,且有數次的活命之恩,就說她的一雙腿,眼下長着的血肉還是從他身上割下來的。

不管是從恩情來論,還是心頭複雜難辨的心思來說,她其實都不想眼睜睜地看着他就那麽死去。

這連身份名字都沒有的人,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姑娘,”他緊緊抓着她的手,力道出奇的大,“姑娘不願也是理所當然,有殷九狐在,日後姑娘雖不會成寡,可總擔心會落人口實,那麽小生只願,無論滄海桑田,但求姑娘勿要忘了小生。”

“若是連姑娘都忘了小生,那這世間,定然無一人知曉小生來走過一遭,且哪裏還有尤湖的存在……”

他的話語如同山黛長眉般淺淡,甚至是輕描淡寫,可卻心酸的讓人胸口發疼。

“莫要說的可憐,”墨緋以一種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心緒,緩緩開口,“十日後,黃道吉日,置備好。”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