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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迷諜香

作者:惜夕西兮

備注:

——迷“諜”香,間諜的“諜”——

十樹梨花一朝塵

十面烽火一空盟

十裏長亭一葉秋

十年生死一雙人

此文是看了許多代嫁棄妃、穿越公主、師徒暗戀之後,想要尋一個新的身份組合、新的虐戀設定的産物:)于是… 春秋戰國的生死諜戀吧~

虞從舟,趙國上卿,與楚姜窈亂世相識、患難相交。心動難抑時,卻發現她竟是敵國死間。終無轉圜,要親自将她處死。愛恨一場,彼岸花殇,痛入膏肓。

範雎,秦國相邦,心帶家仇國恨,伏間于秦王身側,本以為總有一天能行到巅峰,除敵複仇,卻發現他這一路已致心中愛人半生盡毀、血親兄弟不得相認……此生不幸,他等着命運來清場… 至愛不幸,他願用自己來清償… 但命途難測,他卻只能眼睜睜看青梅竹馬遠去天涯、硬生生将唯一親人誅于碧落。

楚姜窈,自幼飄泊,怎料因趙卿之謀、秦相之仇,被至親逼為階下死士。她凝望無言,他黯血難咽,是誰撥散一地塵煙……她從不敢奢望愛情,卻獨自在無間道中付盡真心,只是,良人信否?

……多年後,他依然記得,她曾恍然戚笑着對他說,

“既然是死士,從最初的最初,便知道難逃一死,又怎會臨死,反而和盤托出?”

他亦無法忘卻,他跪在他面前、眸光中仍有牽挂、卻無不舍,

“哥哥才識、灼灼其華。我情願李代桃僵,換你半生桃花夭夭。”

HE結局,各位放心 ^_^ 另會有BE番外(入V後25字正分評就送分噠 :)

這周偶計劃的更新日:周四周六周日周一周三,謝謝各位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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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十笞刑(楔子)

話說才俊出亂世,亂世造才俊。這一日的魏國都城大梁,偏有一個後生才俊、小荷方露尖尖角,卻眼見要湮沒于這亂世之中。

此人範氏,名雎(ju)。

這一日之前,若稱他為才俊,似乎過于褒揚。因他不過是須賈大人府上一名門客,月前才第一回随須大人出使齊國,若按資排輩、他還在末稍。

但這一日之後,若稱他為才俊,實實委屈了另一個稱謂——英雄。因為數十年後,再回看這亂世末年,若不稱他為英雄,誰又敢稱英雄?

此時他雙手被繩索綁了,縛于大梁的街市口木架上,只等巳時一到,将行笞刑杖斃。

整個大梁湧來觀刑的人把個刑臺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今日監刑的是相邦魏齊,可見範雎犯的事情不小。

其實範雎剛從齊國回來那陣,門客間還争相傳他的轶事,說齊王用詞辱沒魏國時,是他言辭灼灼,駁得齊王朝中啞然、無人可辯。一轉身,齊王反而欣賞起這個書生的智儀風範,予黃金十斤相贈,欲籠絡他入齊。他又是言辭灼灼、拒禮不收。

又有人說,此等都是假戲假演,範雎正是趁入齊之機,私下遞了邺城城防圖與齊王。是以須賈大人一衆剛回魏國,齊人就起兵攻邺城,滿城軍民、死傷無數。

相邦魏齊聽須賈和其他諸位魏使都如此說,心中勃怒,還沒将範雎拘來,已給他判下死罪。

證據未足,怎能輕易殺人?只因這是戰國末年,七國紛争,間諜無數。暗間、死間、反間、間中間、三重間,什麽花色都有,濯網也難防。

證據鑿鑿、确為間諜者,必定處以五馬分屍,以儆同黨。即使證據不足、僅僅被疑為間諜者,往往亦會被壓至街市,笞刑杖斃。

地下閻帝加班加點多收了不少冤魂屈鬼,地上之人也頗是無奈。畢竟牽扯社稷,稍不留神、城破将亡,王位易主。換了誰、都會寧肯錯殺三千,也不敢放過一個。

無人真的理會、這範雎,究竟是那三千、還是這一個。

穿堂風從巷尾吹至巷頭,掃過街市口,範雎在木架下飄搖的身形更顯涼薄。

此時他雖是身着囚衣、血污滿襟,但他眸如蘸墨,面如雲滌,模樣生得極是清隽少見,連累那些趕來砸雞蛋的大媽大嬸們下不了手,單是攥着那蛋、生生捂成了個暖寶。

巳時已到,相邦魏齊大剌剌一扔令牌,喝道,“将這通敵的間諜就地處決!”

範雎并無戰栗之色,反而嘴角染上一抹笑,略側了頭、瞥向魏齊,聲音清冷道,

“任賢則昌、失賢則亡,來年魏相可擔得起去賢禍國之責?”

魏齊氣得胡須亂顫,“叛賊死到臨頭還敢嚣張!”

“範雎本是流浪之人,生死何懼。然而舊時秦王用百裏奚、而秦國得霸,越王失範蠡、而越國遂滅… ”說到那個滅字,範雎眼神輕蔑地又掃過魏齊。

魏齊怒極,抓了塊令木向他擲去,砸在範雎額頭,滾熱的鮮血立時淌下,白玉般的臉龐頓時染上血玉成色。

範雎卻依舊薄笑拂面、不亢不卑,“雎才微識淺,自不敢攀比先人。但雎盡忠抵賄、卻受魏相笞斃,須賈怯懦诽謗,卻得魏相重用,只怕已教天下賢良盡皆寒心,從此杜口裹足、莫肯向魏。”

他徐徐道來,風姿閑雅,仿佛此刻并非身陷囹圄,而只是于案邊品茶論國。

這般幽淡清遠、靜雅卓然的神色,立時教老漢壯漢們信他是死間、少婦寡婦們憐他是受冤。

執刑的小卒倒沒空感悟這些,舉起大棒、只想幹完差事了事。

範雎一介白弱書生,幾棒砸下,好似腑髒錯位,胸中悶痛如火,囚衣內更是血肉粘連。他頓時滿臉煞白,虛汗淋漓。

書生往往太過倔強,痛到魂出竅、也硬是忍住不肯喊出聲。但他那點身子骨,十幾棒後已忍不住胸腔一恸、嘴中噴出一口血霧來

……

街市口東南角上,有家罄茶樓。二樓望臺上、數位華服少年并排立着,睨看刑場。他們個個腰身筆直,器宇不凡。最左那人,粗壯身材、圓眼虬髯,其餘幾個都是書生打扮的清俊公子。

而這一排人正中,坐着位紫衫公子,腰束玉帶、發簪香檀,斜倚在幾案邊,一雙俊眸時而凝視杯中浮沉的茶片,時而略掃樓下烏雜的衆人。

這位公子的容顏姿态,此處略過不表。這又是為何?只因這位公子的容貌……

男子見到,往往羨慕嫉妒恨無言,空谑一句,“切!”

女子見到,常常驚豔癡迷醉忘言,浪喊一聲,“哇!”

……倒教人,不知該如何做表。

這位紫衫公子一對玉唇中輕含一片微卷茶葉,左右抿玩,既不吐出、也不含下。不一會兒,他低頭淺笑道,“早知魏齊如此識淺,倒不必擔心須賈的安危。”

“俺還是不懂,”身後左一那壯男嘴一咧,“公子為啥要叫須賈大人捅了魏人的城防圖給齊人?對我們趙國有啥好處?”

紫衫公子依舊笑得清淺,俊顏輕擡,微微挑起冷豔的眸光道,

“齊魏合、則趙輕。齊魏離、則趙重。”

壯男聽不明白這繞口令,當下想,是核桃、則輕,是梨子、則重。好了,這回記得住了。

紫衫公子眼光掃過樓下衆人,見六層人牆外,站了一個女娃娃,藍布衣裳、黑膚灰面,最多不過十二、四歲年紀,身量還未長高,尚未及笈。

他瞧着她,忽然目光裏泛了點興致。這女娃兩拳攥得極緊,眼眶含淚,大風一吹就吹出水來。難道,是那範雎的青梅竹馬?不想範雎還有這戀童的癖好。

女娃流着淚、嘴唇随着杖落默默翕動,似乎數着數。莫非是想數數、幾棒才會将她的小情郎打死?他搖了搖頭:口味忒重。

但她見情郎最後一面,卻為何将雪白肌膚抹得黝黑?這女娃顯是忘了抓黑粉抹手了,那一雙手臂白如莼藕,他早已看見。

他心道、有點意思,抹黑僞裝,難道還想劫囚……

正這一念之間,刑場另一邊猛聽得一聲炸響,有人放出一陣不知名的煙毒,圍觀的人群頓時驚恐奔走,但煙霧甚濃,人們都很難睜大眼睛看清方向。連刑場上的衛兵都被嗆得睜不開眼。

說時遲那時快,藍布衣的女娃娃突然抹了淚,眼神一凝,幾個轉身跳躍,徑直奔馨茶樓而來,他還未及細看她往這茶樓跑什麽,她已經身體一旋,足尖點地、幾步側旋轉踏,越到他們幾人所在望臺二樓。

女娃甩出一條長鞭,繞上望臺欄杆,反手一緊、另一端纏上自己腰間,眨眼間已斜斜立穩于望臺之外。

紫衫公子本就對她好了奇,見她轉瞬已至眼前,不由站起身,立在她背後朗笑。明知此時形勢緊張,他卻忍不住故意戲谑說,“好身手!常聞詩中說,‘斜倚欄杆’,不曾想、竟是姑娘這般倚法。”

那女娃全不理會他,左手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弓,右手三指一拂,竟從散亂發間摸出三枚袖箭。箭搭于弦,她猛力扯開弓,右肘砰地撞入他胸口,結結實實、教他眉間一皺。

樓下人群尚未來得及尖叫一下襯托氣氛,她手中三箭已接連射出。前兩支正中範雎手上繩索,懸縛一斷,範雎應聲癱軟伏地。

魏齊此時反應過來,氣得顫抖,“把那暴民拿下!”

話未畢,第三支箭已到,魏齊看得真切,立時跪倒,箭深深沒入他身後師爺的胸中。

魏齊在地上亂爬,‘暴民’和‘保命’比起來,顯然後者更緊要。他一骨碌蹿到刑臺之下,立刻有近衛湧上護住他。“撤、撤、快點撤!”他邊喊邊逃,等逃得遠了,才敢再喊出一聲,“拿下那暴民!”

此時又有三四個乞丐打扮的“暴民”從人群中鑽出,抽出短刀,與刑臺上的侍衛鬥作一處。

藍衣女娃見勢一擰身,手腕輕抖,長鞭已從望臺欄上松滑開。紫衫公子一驚、下意識便欲出手拽住,但還是晚了一步,她就在他面前急墜下去。

眼見還有幾尺就要砸上地面,她忽地臨空一翻,劃過一圈圓弧,雙腳穩穩落于地上。未有停頓,她即時舞起長鞭,探入戰圈。

衆人之間,她更顯身量矮小。但她頗為靈動、左抽右擊,放倒幾人,又連着兩步躍至範雎身邊,長鞭揮成一個流罩,将他四周護緊。

紫衫公子雙手撐着欄杆,眺望街市中一團混亂。沒想到魏國相邦無膽無識,民間卻有範雎這般雅士,連他身邊一個小小女娃、也如此重情重義、身手不俗。

他忽然聽見那女娃高喊一聲,“林風!”,一匹黑色駿馬立刻從隐巷中奔出,擎風而過,直朝她與範雎方向而去。他一揚眉,倒沒料到她這麽瘦小,卻能馭得這般高頭大馬。

她收了鞭圈,用力抱起範雎,邊擡邊托,勉力要将他扶上馬。此時一名侍衛奪空而上,掄起一刀向她砍去,她盡力一躲,那刀砍在她左肩上,頓時血流如瀑。她臉色煞白,但仍用另一肩頂住範雎,膝腿用力蹬起、将他穩穩托于馬上。

那侍衛又提刀來砍,她空不出手來,卻回頭一望,那侍衛登時身子一顫,向後倒去。

“對着這般皮相也能發花癡?!”望臺上左一那壯男奇道。

“是那女娃吐了根細刺暗器!”排在左二的少年嘆道。

“白癡… ”左三的少年眼睛耷拉成一對平行線,見怪不怪道。

女娃半身衣衫盡染血紅,她忍痛一揚手,正要拍向黑馬,範雎匐在馬上、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笞刑已重、說不出話,但眼中全是悲涼不舍。

女娃滿臉焦急,道,“快走!”她用力撥開他手指,又說,“我沒事。”說罷她一掌拍向‘林風’,黑馬駝着範雎絕塵遠去。

街市只剩下幾名“暴民”與剩下的侍衛仍揪鬥在一起,散民早吓得跑光。判官和死囚都已無蹤,這邊誰輸誰贏倒不大重要。

“替死鬼跑了嗳,要不要俺把他抓回來?”左一壯男說。

“既然已經替過死了,也沒人懷疑須賈大人,何必非要殺那門客?”左二少年惺惺相惜說。

“只怕這門客是個人物,日後會成禍患… ”左三眯着眼說。

左四點了點頭,想來無話可說。

紫衫少年轉身一撫扇,神思卻似游在別處,所答非所問地說,“回去罷。等久了、她會悶。”

他腦海中泛過一張眉目潋滟、芝腮月容的臉,目光中轉瞬多了溫柔。

“那範雎到底抓不抓啊?”

他披上玉色披風,淡漠說道,“不必管。他的生死,與我無關。”

此時他說得輕松怠慢,卻不知數年後再想起當日這句“生死無關”之錯,和連累她人之過,直叫他一生都愧疚不安。

☆、囚鳥諜飛

連罄茶樓望臺上這一桌都撤了,街市更顯冷清空曠。

但其實西南角上的鐵器鋪裏,仍有兩人隔着重簾、看街心最後的撕打。

老者撚着胡須,微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周到。他們都扮成乞丐,魏齊應不會疑心到秦人的介入。”

他身後緩緩走過一個紅衣女子,乍一看已是絕美驚豔,娓婉如仙,五官細處更是精致勾人,她這般美豔的靈物出現在雜銅爛鐵的小黑鋪中,立時充滿互斥的張力。

“王大人過獎。”美豔女子稍一颔首,又道,“其實解救這般小人物,何須王大人親自入魏?”

王稽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齊國賞識他、趙國構陷他、魏國冤屈他,這人物今日雖小,他日,或許反而是間道中的一顆好棋。”

他哼笑一聲,又喝了口茶,問道,“那射箭的女娃娃是誰?”

“她是範雎曾收留的孤兒。鄭安平對我說,自範雎被囚,她便有意劫刑場,我自是順水推舟,只應承她會安排接應。抛頭露臉的事,我們自然做的越少越好。”

王稽轉頭凝着紅衣女子的臉,笑說,“甚妙..刀不出鞘亦可謀事、方為上策。難怪公子市賞識你、虞從舟眷愛你,果然,不單單是因為楚姑娘的傾城美貌..”

楚江妍神色怔忪,虛笑一下,未再言語

……

日暮天涼,大梁城郊一座半荒驿站院門緊閉。

藍布衣女娃摸着院牆,一步一挪捱到門口,忍痛擡手、急扣大門。

門吱呀打開,女孩失了倚靠,跪倒在地,“範大哥呢?請讓我見見範大哥!”

範雎此刻俯躺在側房木榻上,昏昏沉沉,胸中氣血猶自蒸騰不滅,背上棍傷如滾水燙灼。卻于耳中似夢似幻聽到這一句,登時睜了眼,猛一撐、強坐起來。

兩扇木門哐啷被推開,跌跌撞撞撲進一個藍色身影。女娃瞧見範雎,滿目緊張憂心稍稍緩去幾分,幾步趔趄,跪在他榻邊。

範雎那一撐一急,扯裂傷口,此時痛感直趨百脈,他本已精神幹涸,這一耗散,頓時萎頓下來。好在藍衣女娃見狀以肩相頂,他無力地癱伏在她的肩上。

“怪我..連累了你。”他氣若游絲,伸出一臂,微微攏在她背後。見點點滴滴刀傷血跡将她藍色衣布染得發紫,心中酸痛得睜不開眼。

女娃此時與他肩首相扣,他背上笞傷猙獰密布、刺進她雙眼,她再忍不住、兩行淚撲簌簌落下。

“為何偏要我等到三十杖?為何不讓我早些救你?!”她靠在他耳邊,語聲極輕、苦澀難調。

範雎的聲音亦輕、卻混着一絲冷戾薄傲,

“因為我必須讓秦人全然地信我,必要讓他們親眼看見我已被魏人逼上絕路,這樣我才能毫無可疑地入秦。”

女娃聞言,淚水愈燙,再不言語。

範雎忽然幾聲猛咳,催心催肺,咳出一口血來,撫在她背上的手失力滑落,他漸漸神随魄游,不省人事。

“不能睡!醒醒!你撐住,一定要撐住!”他隐約聽見她嘶聲力竭地喊着、用力搖晃着他,但只怪他平日太過清醒,此刻卻只剩沉淪

……

二更夜,一處地窖幽室。

白日裏那絕美的楚姑娘立于幽室正中,一襲紅衣映得陋室生霞。她淡淡揮了揮手,兩名黑衣人拖過一個昏迷不醒、渾身是傷的女子,扔在地上。

楚江妍身後的那名醫傅向前一步,遞了個瓷盒給她。她從盒中取出一枚沾染墨色的銀針,又拿了一刃薄刀給右側的黑衣人,說,“割開她左臂的血脈。”

一刃割去,地上女子身上微微顫抖,雙眉糾纏,從胸口哼出一聲,痛得睜開了眼。

視線方有些清晰,就看見一個如仙子般美麗的女子、握着她的左腕,要将一枚毒針刺入她臂間。她頓時一驚,抽搐着要縮回手,反而被兩名黑衣男子更結實地按牢在地。

“怎麽,小令箭,要做死士營的死士,卻怕毒?”美貌的楚江妍盈盈一笑,桃花面、冷若霜,“埋進此毒,我方能信你此生再無反悔,悔則必死。”

地上那叫作小令箭的女子默不作聲,淚水溢滿眼眶,看見臂上血流蜿蜒而下,自知別無選擇,忍下喉間酸梗,啞聲問,“還有多久..會毒發?”

“每年春分至清明那十五日間。”

“每年?”小令箭怔怔擡起頭,望向楚江妍清冷完美的側臉輪廓。

“這毒叫‘命追’,自然追随一生。每年春分開始發作,會膚爛骨裂,痛是痛些,但只要你當年表現得當,死士營自會給你解藥,熬到清明時,毒性便會弱去,傷處亦會自癒。”

如仙般的美女微微笑着,那笑容卻似地獄寒冰。小令箭胸口沉涼,垂下眼,問,“若得不到解藥,又會怎樣?”

“十五日內膚潰如膿,骨碎千段。捱到清明,受萬蟻噬膚,萬刀刃骨之痛而死。”

十五日..那應該足夠尋一把尖刀、自我了斷,痛快往生的吧。小令箭心裏存了這一絲僥幸。

楚江妍見她不再言語,又握上她左腕。這一回小令箭沒有掙紮,只是雙眼木木地看着她。

楚江妍拿起那枚毒針,略微撥開她被割開的皮膚,将毒針深深一紮、埋進她的血脈。

毒汁浸血,頓如沸油澆灌,一陣劇痛在她脈間穿梭肆行,漫向她四肢百骸。小令箭渾身痛苦地抽搐,五髒肌骨、無有一處不似在火中灼燒。而黑衣人的兩雙大手重重按着她肩胛,令她全然掙彈不得。

痙攣間她睜大雙眼,盯着楚江妍,緊緊咬着牙。捱到眼前一片漆黑,她終是吐出一口血氣,軟了身子、閉了眼簾、失了意識。

☆、豈曰無衣

三年後。

邯鄲,趙王王宮。

趙王自九歲時得先王禪讓、繼承君位,如今已近一十一載。自幼攏霸朝堂的權臣換了一岔又一岔,可還是沒輪到他這個王。

女子獨守空閨十一年也早成怨婦,何況王乎?于是趙王近來愈發疏于朝政,懶散在宮中。只稱病體有恙,已有大半個月“上不得朝”。

抱病就抱病吧,偏生趙王連裝一下都懶得,每日裏提了個鹦鹉籠,在各宮妃處來回流連,嘤笑酥風,此起彼伏,宮中每日溫暖洋洋。

宮妃們倒歡喜得緊,日子雖則囫囵,但總比從前王上心有大志時、成天只與虞從舟虞中卿卯在正殿或書房裏強。

所以說宮裏的女子們難免有點短視,跟宮外的一個男子争什麽酸,縱然那男子容貌俊美得、連一整宮的女人加起來也難及他七分別致氣韻,他不還是在宮外的麽。

相較起來,朝中老臣們就比較善于透視。若趙王日日裝病不起,或全盤撒手政務,倒讓人懷疑他那般裝龜迂回、所為何來了。而如今,見趙王稱病卻不裝病,理政卻不勤政,心道趙王似乎是真的,低了心氣、戀了香澤。

不親見總不放心。這一日,當朝相邦奉陽君李兌攜了幾員心腹老臣入宮求見,趙王急急忙忙換了王袍,戀戀不舍地離了香月宮,直奔瑞和殿,好歹沒叫李兌久等,李兌甚是受用。

一張口,方知此來是因秦人要求趙國割地敬獻,以換安泰。趙王皺眉攤手,“就沒別的好法子了?”

李兌并幾員老臣分陳利弊,宛如流水作業,大抵不過是秦人連年犯我西境,不久前又奪我王公、符逾等地,實力有差,若此時強争不從,只怕又惹出戰禍,亂我黎民。

趙王越聽越沒了聲音,只答過幾句,“也是”,“寡人知道”,再無他言。

倒是趙王的那只鹦鹉聽李兌一衆滔滔不絕,愈發精神,往往重複李兌話語的最後幾字,引得趙王不時哈哈大笑。李兌等人面面相觑,抽了抽嘴角。

近侍蔡小六适時地端上一碗藥汁,給趙王應應景。衆臣瞥眼細看,趙王在人前亦懶得裝裝樣,抿都不曾抿一口。

殿內空氣漸漸沉滞,正此時,忽聽得門外侍衛朗聲道,

“虞從舟虞中卿殿外求見!”

一聽這名字,各人心中仿佛紮了一針。殿上那些小宮女們腦中立刻嗡的一聲,千弦萬弦都糾在一處。好久沒見虞公子,小宮女們心中饑渴、臉上想笑,眼光直直凝着殿外,愣愣地都忘記給趙王打扇,反而花癡地把扇柄往懷裏抱得更緊些。

“宣!” 趙王不可察覺地蓄着一笑,側過頭,滿意地對身後的蔡小六眨了眨眼。

方才從香月宮到瑞和殿的路上,趙王也這般對蔡小六眨了眨眼,蔡小六即刻心領神會,馬上差人去宮外虞府傳信,請虞從舟進宮觐見。好在一來一回沒花太長時間。

李兌等人嘴角又抽了抽,早不來晚不來,怎麽這虞小子偏偏這時入宮來,難不成、他和趙王還真是心有靈犀?諸人耷拉着老臉,斜目看向殿外。

那鹦鹉自從聽見“虞從舟”的名字,好生不自在,擰着臀,摳着喙,不住聒噪:

“虞從舟,心上勾,君好逑,王同舟。”

幾句鳥嘴裏吐出的狗牙、唬得宦官宮女臉青一陣白一陣,不知是哪個壯了膽的宮妃,竟教小畜生學這般酸詞,一并将平原君、趙王都諷了進去。老臣們心中譏笑,倒要看看趙王臉面可傷。不曾想,趙王只是悠悠哂笑,伸了一根玉指,透過籠隙,刮了刮鹦鹉的喙。

殿門外,一襲睿雅的身影遙遙登上秀水橋,清風拂過,微卷的額發摩挲着潤玉般的臉頰,廣袖袂裾在他身後飛揚,似有仙氣、踏雲出塵。

虞從舟一身銀杏色衣裝,襟口袖口鑲着紫色亮錦,襯出他三分矜貴,三分靈毓。

踱過秀水橋,他進得殿來,俯首叩拜。趙王一聲免禮,虞從舟起身站定。

他擡眼所見,一座黃金臺,一簾銀絲幔。一只綠尾鹦,一挂紅桎籠。一縷香氛暖,一碗苦藥涼。一位少年王,一排老權臣。

熟悉的銮殿,只是近來久違。

趙王等的就是這撿球之人,自自然然就把李兌扔來的黑球扔給了虞從舟,“獻城求和,虞卿以為如何?”

虞從舟便自自然然地答道,“萬萬不可。”

每次都是這虞小子跳出來唱反調,李兌怒道,“若強拒不從,秦國再兵臨城下,到時失了城池死了百姓,難道虞卿背的起這個責任?!”

“不戰先怯,奉陽君未免太看低了趙國軍隊。今年若獻城,明年秦國必定故伎重演,趙國豈非年年被動、再無轉圜?”

虞從舟緩緩擡眉,神色清蔚簡令,語音卻铿锵逼人,

“不錯,符逾一役,秦國的确奪了我們兩座城池,但我趙軍至少也拖着秦人苦戰了三個月,秦軍亦死傷難計,是以疲憊退兵。如今秦人逼迫趙國獻出的城池,分明就是秦國兵力尚無力奪取的。若秦軍未出一兵一卒,趙國就聽命拱手奉上兩座城池,豈不是太驕縱秦人、更讓天下諸國小瞧了趙國?!”

李兌哼笑道,“秦國亦派使者前去魏、韓二國。若魏、韓向秦人示好,獻出城池并與秦結盟,那趙國必定孤立無援、腹背受敵!”

“趙、魏、韓三國本就同根同氣,這幾十年來更成唇齒相依之勢,絕不會甘心情願與秦結盟,三國都心知肚明,秦人欲與三晉互相結盟是假,想要分隔孤立、各個擊破是真。倘若奉陽君當真要送這兩座城池……”

虞從舟向趙王踱了一步,拱手行了一禮,恭謙道,“從舟想勸王上将這兩座城池送與魏、韓兩國。魏韓既知趙國絕不屈服秦國,必效仿相從,如此可更增三晉盟好,亦可樹立趙國在三國中的領袖之位。秦人若見三晉穩固、同心對秦,必不敢輕易出兵。趙國即可換被動為主動,反使秦人煩憂。”

李兌怒氣郁結,一下子又想不到說道兒,轉身瞪了身後幾員老臣一眼,鄭大人只好硬着頭皮出列說,

“先王曾派樓緩入秦為相、暗中為間。此番樓大人亦遣暗使傳來消息,要我們務必獻城。樓大人既在秦廷,必有內見。微臣以為……”

鄭大人還沒想好‘微臣以為’的話,虞從舟輕悠悠開口道,“樓緩入秦為臣已經十餘年,鄭大人又怎知樓緩不曾被秦人勘破,利用為反間呢?”

“這……”

“再者,”虞從舟優雅一拂袖,視線悠長似在思量,“樓緩本就是外夷人,并非趙人。他若早生二心,欲做間中間、以圖兩邊漁利,也并不出奇。”

“虞卿說的甚是。”趙王頻頻點頭。

見一衆老臣再無吭聲的,李兌老臉一甩,腳下生雷,鼓着袍子出了殿去。

餘下衆臣也趕緊随之匿跡,殿上只剩趙王與從舟,兩個未滿二十的少年。

趙王收了懵然眼光,一臉清明,長身而立,英華畢現。虞從舟攏袖轉身,四目相望,對笑悅然。

趙王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些。多日不見,那點距離實在讓人生惱。待他近至眼前,趙王搖着頭,溫暖一笑,

“何必鋒芒畢露?只是讓你來給我解個圍.. ”

虞從舟仰着臉,一雙明眸帶着淺笑、透露璀璨光華,

“中庸之道自有去處,只是從來不在我這裏。”

趙王笑而不語,端起那碗涼藥,輕啜一口,“李兌只怕、恨你更深了。”

“最好把恨王的那份也算到我頭上。從舟求之不得。”虞從舟聳肩淡笑。

“上個月你還在這裏對我說,隐忍蓄勢,頹然為攻。”

“那是對王說的。我自己,當然樂做衆矢之的。王忍下不做的、頹去無聲的,總要有人來擋來說。更何況,賣疆求和,簡直與跪地求饒、割袍求榮無異!”

聽到“無異”二字,鹦鹉兄忽然又興奮起來,搖的鳥籠晃晃悠悠,響亮喊道,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豈曰無衣?與子偕行!”

虞從舟聞言一愣,看着鹦鹉、目光朦胧。

少年時的一幕幕又在腦海中翻騰而起。王與他,兩人廊下樓上、嘻笑追跑,殿隅臺前、朗朗和誦。這般光景,今生唯一。

“王… 還記得?”虞從舟語音漸輕。

趙王笑着坐下,撫摸鹦鹉的尾羽說,

“萦萦在耳,歷歷在心。”

趙王清楚記得,六歲時,父王尋了一位太傅入宮,教他讀書讀經,那是最枯燥乏味的一年。不料時來運轉,七歲那年,那太傅又引了他的兒子進宮作他的侍讀。那粉雕玉琢的孩兒小他一歲,眉目流轉,童心輕靈。二人日日相伴,念書習字、騎馬射箭。他從此方才體會,何為歡笑有因,玢美無度。與他一起,再看書卷,也只覺連竹簡都潤透着瑩光,學海無涯,但行舟不苦。

那侍讀孩兒,便是眼前的虞從舟。

這首“無衣”歌謠,虞太傅只教過從舟,從未在他面前唱起。是從舟在紫竹林中對他唱過,他就再不曾忘。或許因為,那曲詞微亢、而曲調微涼。

見從舟神色稍滞,趙王側頭問道,“虞太傅他,近來可好?”

虞從舟心境被打斷,退下一步道,“家父一切安好。”

“還是那麽愛看舞散樂?”

“嗯。”虞從舟又點了點頭,想到‘舞散樂’這一出,忽然嘴角難愍笑意,垂目莞爾,眼神中流動融融春光,洋洋喜意。

趙王即時好奇心動,“你怎麽了,有什麽事,這般喜上眉梢?”

虞從舟眨了眨眼,臉色略有泛紅,“江妍她..邀我今日去一士安賞戲。這麽多年來,是她頭一次主動邀我。”

他欣喜晃神之态,仿佛一個小孩終于長高了身量、可以夠得到書架上的寶貝。

趙王見他笑得歡喜,不由跟着溫柔一笑。從舟中意楚将軍的女兒楚江妍,已有數載,雖則邯鄲城裏愛慕從舟的女子能繞城牆站上兩圈,但世上總有一物降一物,偏偏只有這位冷霜美女楚江妍,似乎從未對他上心,卻輕易奪了從舟心魄。

“楚将軍過世也已半年多了,她總不會一直冷冷下去。”趙王笑着拍了拍虞從舟的肩頭,“看來好事近了!”

虞從舟但笑不語。

趙王忽然又戲谑地說,“不過你這霞光滿面的春風樣兒,莫叫三弟瞧見,不然不知他又要發什麽瘋。”

虞從舟抿了抿嘴,想不明白這當口兒、王為何提到平原君趙勝。

“好了,快去吧,莫誤了你的千金一刻。”趙王從案上拿起白玉雕刻的一株杏花,遞給虞從舟,說,“聽說在民間,陪女子看戲總要送枝花,這一枚、你拿去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