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

☆、冥冥巧遇

尚未到未時,還有一個時辰戲才開演。但第一回受楚江妍之邀,虞從舟安能在府內打坐,早早便到一士安附近集市上遛馬遛心,臨出發、還拉了幾個府中武行的門客随行、給自己壯壯膽。

來回兜了幾圈,心內等申時等得癢癢。街心的叫賣雜耍都只是添堵,虞從舟無名指并了中指、不停在額間揉搓。

杜賓、樊大頭等虞府門客跟在他身後,見這番等姑娘的怡情事、卻叫公子爺比等戰書還焦急,均是想笑不敢笑。

遠處傳來幾聲吆喝,“這位小哥喜氣滿身,花事缭繞吶,若今日求姻緣,定是上上之簽,芳心近在眼前,姻緣長久若新!” 西邊小街上算命的小瞎子,今個兒批了好幾個,似乎凡是求姻緣的,都抽到了上上簽。小瞎子對各人皆是賣力吹捧,倒是聽着頗有喜氣。

虞從舟牽着馬缰向算命小攤踱過幾步。他從來也不信命卦之言,但今日,卻份外想得到些許吉言,以茲壯膽。

小瞎子身邊另一個小子幫忙查簽寫批,沒主顧時,那人還演練一些個雜耍薄藝,博人眼球。這年頭,算命瞎子和賣藝小子還互搭互助、買一送一,好生喜感。

賣藝的耍着淺招,算命的搖着簽筒。虞從舟眯眼細看,這兩人生得白淨清秀,粗布衣裳下,細腕柳腰。他不覺啞然一笑,莫非這二人是女扮男裝?此時再聽那小瞎子的吆喝語音,雖則裝得深沉,仍難免一絲女子柔調。

虞從舟下了馬,将馬缰扔給杜賓牽着,自己向算命小攤走去。

賣藝的那人其實名叫小盾牌,算命的小瞎就是小令箭,從前從未在這街市幹過這檔子買賣。今日受主人之命,來此裝模作樣,實則為了等一個人。

小盾牌餘光中瞥見虞從舟遠遠走來,左手手指暗暗在小令箭背上點過三下,小令箭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明白今日主人要他們等的小魚兒游來了。

“我想..求支簽.. ”虞從舟走到近前,明明想說求姻緣,話到嘴邊,又拉不下臉。

“這位公子好富貴!貴氣滿盈吶。”小令箭也不等他說完,放下簽筒笑呵呵地站起身來,轉手搭上他的掌心,假裝探摸一番,忽然皺了眉頭說,

“公子..似乎貴為一人之下,衆人之上?只不過那人枉占星宮,主正無日,只怕公子一身才華,卻只能虛度年華!”

小令箭感到那人的手在她掌心微微一顫,料想自己說到他痛處。沒想到主人教的這說辭果然有效。

虞從舟原本只想求個姻緣吉言,騙騙自己也好,沒想到這算卦的男裝少女竟會說出這般敏感話題,不由心中一怔。

樊大頭在一旁聽了,怒從心生,這小子居然敢說王上主政無日,他破口罵道,“死騙子,單憑你這句話,俺就能殺了你!”

虞從舟不想惹事,起手攔在樊大頭胸前,淡淡說,“瞎子的話,何必當真。”

他失了求姻緣的興致,随手摸出一串布幣,放在那算卦的掌心,悶悶正要走開,卻見這男裝少女陡生懼色,急忙追上虞從舟,硬把錢幣塞還給他,說,

“大人,大人!大人定是生來俊美,長于富貴,自是前程無量。小瞎子今日出言不敬,決不敢收銀,只求大人別叫官府來趕我們抓我們.. ”

虞從舟見她一臉惶恐,想來是把他當成了官少、富少、或惡少。她身形瘦削,又有殘疾,平日裏肯定被各色人等欺負怕了。他心中忽然生出些憐憫,問道,

“你既然雙眼有疾,為何不讓你那朋友來與人算命?”

“他?..他是啞巴.. ”那算卦少女低了頭說。

原來兩人一啞一瞎… 難怪兩個姑娘家,會女扮男裝,到街頭讨生活。如今亂世動蕩,普通人都生存不易,更不要說她們又貧又傷了。

虞從舟心下悵然,世道維艱,究竟幾時得安。

“錢幣拿着吧,我不會叫人來抓你。”他又把錢幣塞回她手裏。

“不要,不要,”她仍不敢收。推托間,她的手掠過他的手指,她忽然微微蹙眉,細細摸起他修長的手指,揉搓他每一關指節。虞從舟正好生不解,卻聽她說,

“大人可是這四五年來,桃花運途始終不暢,雖有美人在側,卻可惜美人冷若冰霜,情心難測?”

“你……”

“大人的桃花結結得太緊了,必有桃花劫。”算命少女抿着嘴,一板一眼地說。

虞從舟心頭一涼,本欲求佳言,卻得了劫批,難道他和江妍,終是不能兩兩情深?

樊大頭越聽越煩,幾步槍過,撥開小令箭的手嚷道,“胡說八道!俺們虞爺的俊帥、天下無雙,多少女人癡心醉倒!他桃花運不暢?!那你這土豆樣兒,肯定只能便秘了!”

算卦小瞎撇了撇嘴,慢吞吞說,

“這亂世之中,英雄難登頂、俊顏難得心,又有何出奇?”

樊大頭最不愛聽文绉绉,一把扯下她蒙住兩眼的黑布帶,喊道,“死瞎子,看不見俺們爺的俊顏,算你走運,不然帥呆你!”

無物遮擋,虞從舟見她雙眼上皆有難看的疤痕,原來她失明并非疾症,而是受過傷害..虞從舟見此情形心生歉意。

算卦小瞎只是憨憨一笑,一邊蹲在地上摸索遮眼帶,一邊說,“這位大哥想來不幸已久,常見俊顏,日漸呆蠢。”

樊大頭直想揍他,虞從舟揮袖制止,沉沉說,“樊大頭,休要無禮!”

他拾起那條遮眼帶,遞還給小令箭。只是腦海中揮不去她方才說的桃花劫,輕嘆一聲,轉身零落一副孤單背影,對衆門客說了句,“走罷。”

小令箭聽他語氣悲涼,心中暗笑。一轉念,又一本正經說,“大人莫要悲傷,你桃花結雖緊,但近來你骨骼之中金氣橫溢,正好金克木,如今桃花結盡已散去,今日便是那起承轉折之時。從今而後,定是紅鸾高照,鴛鳥雙飛。今生情濃,來生不換。”

虞從舟聞言全身暖了個遍,回頭定定看着她眼上黑布,忽然好似純呆症附身,半天才吐出一句,“你怎不早說……”

他臉上止不住笑意,只得用拳背抵上下唇,不叫路人看見。眼角眉梢的歡愉之意卻肆意漫揚。他再不搭話,從懷中摸出一只鎏金小玉獸放在算命小攤上,轉身上馬,向一士安歡踏而去

……

衆人走遠,小令箭席地而坐喝了口水。小盾牌愛不釋手地摸着那鎏金小玉獸,心想、主人不是說那虞從舟心思百轉、最難摸透,怎麽今日如此好騙…不覺咕哝了一句,

“此人… 好像甚呆!”

小令箭呵呵地笑,小盾牌又說,“不然,怎麽你說什麽他都信?”小盾牌噘了噘嘴,“我哪裏像是個啞巴!”

小令箭笑得更歡實了,“所以說,陷到情字裏去的人都呆蠢。沒聽人說麽,‘愛能叫懦夫變勇敢,能把呆子變聰明’。”

小盾牌哼了一聲,“他哪裏變聰明了?!”

“大概他原本太聰明,掉到情渦兒裏反而就呆傻了。”小令箭搖頭晃腦地笑,摸過小盾牌手裏那只鎏金小玉獸,輕輕咬了口它的小腦袋,潤潤涼涼的,果然是好玉。

“快換衣裳罷,”小令箭收了算命攤,對小盾牌說,“接下去要做的事兒還多着呢!

……

馬兒跑得太快,虞從舟到得一士安的時候,連戲牌子都還沒挂起。他尋了正中一席坐了下來,要了壺茶,茶到了又不敢喝,怕待會兒關鍵時刻打個水嗝,或憋個三急,總不雅觀。

一士安是邯鄲城中最大最熱鬧的酒樓,雕梁畫壁,紅牆墨瓦,高高挑挑共有三層,每層還分東西兩闕。東闕是酒場子,時而會請南樂舞班舞幾出助助酒興。西闕是賭場子,六博鬥雞樣樣俱全,外圍還有一圈包間專供豪注之人。

又過了一、兩炷香,正等的百無聊賴、唇幹火旺,忽聽西闕賭場子裏有人哈哈大笑道,

“早就說我今日行東風運吧,你們偏不信!”

這個聲音好生熟悉,半柔不嬌,裝沉愈清,虞從舟俊眸掃去,珠簾之後那個清瘦人影、倚在賭案邊,面容竟似是方才那街角算命的男裝少女,但現下根本沒再蒙什麽黑色遮眼布,眼眶眼皮兒上更沒有什麽猙獰疤痕,反而一雙小媚眼眨得晶亮。

虞從舟驚詫地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方才街上明明一副可憐卻不求憐的倔強小樣兒,一幻化、怎生就變得淘氣加點妖氣的得意百八萬兒?

他愣愣出神,還沒想起來眨眼,又見旁邊個子高些的那人興奮地上蹿下跳,把贏來的錢幣呼啦啦都收進小袋中,分明就是剛才賣藝的啞巴小鬼,現下居然亮着嗓子沖對家直喊,“買定離手,您別往回拿呀!”

瞎子成了眼尖的,啞巴是個嗓門大的…… 虞從舟郁惱地眯着兩眼,本以為自己朝堂上閱人無數,不料今日竟這般輕易地着了這兩只小鬼的道兒。

他一排手指“嗒達打大”地在酒案上敲着輪回,盯着那二人心中好氣好笑。此刻她們倆依舊男子裝束,不過衣着光鮮,全不是之前的粗布舊衣,雖不似富家子弟,但也絕不是貧寒人家。

扮過瞎子那個,額上圍了一道翠綠色的錦帶抹額,細帶正中嵌着一枚白色小玉,淡玉翠錦勾勾勒勒,倒顯得她好生靈動。

見她們換裝又換妝,玩完集市玩賭坊,虞從舟心忖,莫非是哪家有閑的小姐拖着丫鬟來游戲人間、作一回公子過一把瘾?想來剛才必是賭輸了錢物,才扮成瞎子、算命騙錢,如今本金騙足,又回來再賭一番。

“娘的,小子裝瞎騙錢!”身後樊大頭也發現了那兩個騙子,一副要收拾他們的樣子邁步過去,一掌拍在那賭臺上,震得賭客們的小心髒都在錢眼子裏抖了抖。

“死騙子,蒙眼帶子往上挪挪就以為爺認不得你?!敢在俺們公子面前裝瞎騙錢!”

☆、凡賭無輸

小令箭方才蒙着眼,算命攤前衆人什麽樣兒都沒瞧見,因而不認得這個圓臉虬髯的壯男,但認得他這把聲音,就是剛才集市上兇巴巴吼自己的那人。

小令箭臉上裝着無辜,道,“兄臺認錯人了吧?”邊說着話,邊覺得右手方向似乎有光芒閃爍,甚有些晃眼,卻也無暇細看。

樊大頭還欲找他晦氣,一士安的賭莊打手見他有生事之嫌,黑壓壓走出好幾人,樊大頭稍微壓了壓脾氣。

又聽那小騙子溫文爾雅地說,“認錯了也是緣,兄臺不如坐下一起玩兩把,第一把的注錢我替兄臺出了。”

虞從舟在東廂旁觀,忍不住想笑,這小鬼真是挺會裝樣兒的。方才他自以為眼利、看出她是女扮男裝,但還不是瞬間被她演的那副低微卻倔犟的神态激起憐憫之心。此刻,若不是見過她兩回了,也定會為她的倜傥小調子生出一絲結交之意。

樊大頭唬着一張黑臉,又一拍臺面坐下來道,“玩就玩,玩得就是你!”

嗓門是挺氣派,卻不料他在塞外行軍打仗還玩得挺轉,如今在這一士安裏,完全不是技術派。投個壺、壺倒了,鬥個雞、雞跳樓了。

倒是小令箭,樣樣都在行。這賭臺上可不是方才幾句算命瞎編的虛頭滑腦之話可以擺平的。出來混,到底靠的是經年的實力。從前小哥小姐們上書塾、讀經念文的時候,她可都是跟着小叫花們混跡于各種博場賭坊長大的。

又玩幾輪,小令箭笑盈盈撂下一句大話,“凡是我賭的,沒有能輸的!” 語聲語調還像個小孩子家,眉眼裏卻全是一派得意不羁。

樊大頭本已萌生退意,又被這一句激得夠嗆。擄着袖子再戰幾回奕棋、六博,還真是邪門,局局輸,直輸得一路向北。

小令箭看着樊大頭一臉沮喪地數着賠錢,翹起嘴角笑的得意,“兄臺還賭不賭?還想玩什麽?”

一邊說,一邊右手抽過賭臺上稱錢的小秤杆,食指拇指微一擰動,小秤杆滴溜溜地繞着她的食指轉了一圈。

“賭!”紅了眼的樊大頭堅定地說,一戳指頭指着小令箭手中的秤杆說,“就賭你能轉杆子轉上幾圈!”

“哈哈哈,有創意!”小令箭撫掌而笑,又謙虛地探身問道,“沒玩過這個,敢問怎麽玩?”

樊大頭心想這秤杆雖細、還是頗有份量的,估摸着最多也就能上手轉兩三圈,便道,”你若一擰嗤、能轉八圈,便你贏,轉不到八圈,就俺贏!”

小令箭笑得更暢懷了,衆人也未見過賭這般事物的,都好奇地伸長脖子圍着看。小令箭道,“人多熱鬧多,不如在下站高些,大夥瞧得明白,數的準些!”

說罷,一掀衣袍、左足一跨,潇潇灑灑登上賭臺,手懷裏還持着那根小秤杆。樊大頭見這厮不驚不退、反倒似來了勁兒,心道“毀了!莫着了這鳥人的道兒了!”

誠心不準擔心準,果然,小令箭得意洋洋向賭客們作了一揖,揚手就架着杆秤三指輕捏,手腕一遞、指勁力透,烏黑锃亮的小秤杆繞着食指旋轉如飛,賭客們齊齊變看客,出聲輕數,“……五、六、七、八!”

“八”字一落,秤杆跟着歇了氣,搭拉滑落,仍落入小令箭的手心掌握。

“正好八圈!霸氣霸氣!那胖子,唉唉,你輸了!”人群中有人為小令箭叫好。樊大頭輸了裏子輸面子,堂堂樊将軍、壯男一枚,竟然在市井被喚成胖子!

東廂裏,虞從舟亦淺笑如花,不過今日接連被這扮男裝的小鬼玩趴了兩道兒,他心中也起了玩興,不由起身緩步走入西廂,隔着人群、裝出生澀語音,說了一句,

“這位小哥……”

虞從舟話沒說完,小令箭正得意勁兒上,看都沒看他一眼、便打斷說,“要麽別說要麽大聲說!”

“哦,”虞從舟心中悶笑,面上裝傻,清了清嗓子亮聲說,

“你-束-胸-的-扣-子-散-掉-啦!”

小令箭登時大囧。衆人聞言俱是一愣,眼睛齊刷刷盯到她胸上,還蠻平的,難道裏面真有束胸?賭友們興致轉移,立時開賭、賭這拽拽的小子到底是桃子還是香蕉。

小令箭此刻血色上溢,從脖子根紅到耳朵尖,兩手還兀自在自己胸上摸來摸去,想要檢查束胸從哪塊散掉了,整個人慌亂的不行。耳邊還盡是“香蕉香蕉,我說還是香蕉!”,“桃子桃子、俺就賭桃子”的靡靡之音。

虞從舟見她心虛中了圈套,忍不住側目悶笑。小令箭這才發現中了詭計,束胸在衣服裏面,散不散外人怎知,但周圍的人見她慌亂的自摸胸脯,馬上都明白她确是女扮男裝,衆人戳戳點點,開始集體嘲笑她。

她羞憤難當,登時橫眉冷對,手一揮,奮力一指,指向那害她露醜之人的方向,噴了句,

“你!!”

就在此時,那人面容卻翩翩然闖入她視野,就像閃電竄入樹梢,她從頭麻到腳,無風亦抖三抖。

後面兩字立時輕了下去,“丫的..”

這就是虞從舟?主人只把他的畫像給小盾牌看過,沒給她看,說怕她出纰漏。她當時不懂還能出啥纰漏,如今深知漏的一滴水都盛不住了。

這人眼角眉梢的曲線之美,猶如流觞曲水、渾然天成,下似卧蠶,上似飛雁,勾勒着一雙栗色如鍺石般清璀的明眸。眼波流轉處,似青鳥震開羽翼,又似月光漾過如意,怎不叫人颠倒流離?

難道方才興賭之時、眼角餘光中看見光霧閃爍,竟是因這人的容顏如玉如珠、清耀照人?此時迎面癡看,當真是閃得人心思恍惚。

這一波花癡勁道、如清浪襲人,抑住她心頭怒氣。她禁不住正要牽起嘴角,對帥哥報以一絲癡笑,忽見他立在人群中、忍俊不禁,笑如楊柳微搖、芙蕖輕仰,還同衆人一樣滿眼嘲意,她頓時又羞又惱,雙手下意識一摳,繃成兩只貓爪狀,呲牙咧嘴地就從賭臺上躍起,向虞從舟撲嘯而去。

她存心想用兩只小爪抓破他的美玉臉蛋,掙個魚死網破,也算折辱他一番。可正當她慢動作般、豪豪邁邁、飛飛揚揚地從高高賭臺上向他俯沖下去的時候,餘光瞥到遠處一個人影,立時心一驚、爪一收,讪讪眨了兩下眼,直筆筆地跌趴在虞從舟面前半尺的地方,砸得木頭地板也跟着顫了顫。

衆人見這假扮男裝的女子想耍蠻沒得逞,還摔了個貓啃屎,更是哄笑不停。小令箭磕得額頭、膝蓋都破了、好生吃痛,此處又不能久留,只得皺着眉頭咽下啞巴虧。所幸小盾牌最識時務、也最懂她心意,立刻拉扶起她,從人群中撞出一條生路,灰頭土臉地逃竄遠去。

小令箭一邊跛着腳跑一邊還沒忘記問,“臨跑有沒有拿上那裝錢的口袋?”

小盾牌幹淨利落地答道,“放心,忘了你也不能忘了它!”

虞從舟摸了摸額間,笑意雀然,想這主仆倆雖是調皮古怪,倒确是有趣的緊。

忽然周圍鼎沸的人聲笑聲漸漸低匿,整座一士安靜得出奇,虞從舟忽然有直覺,可是江妍來了?不知不覺心跳便快了不少。

尚未轉身已然回首。楚江妍一身紅妝,映入他眼簾。衆人亦為一士安裏出現這麽一朵奇葩而驚豔不已,皆屏息靜看。而這一朵彼岸花紅,又怎與凡花相同。楚江妍芳容沉靜,全無顧盼留波,仿佛雪雕的冰美人,只是蓮步樓中,已然冷旎生風。

虞從舟望着她,不禁丹唇逐笑、眸含露華,只覺由濁世一步飛騰,邁上了祥雲,他出神地迎向她,輕輕笑着說,

“你來了…”

……

小令箭與小盾牌一路小跑,忙不疊逃回城外驿館,紅着臉喘着氣。小令箭仍舊兀自雙臂捂着胸,仿佛方才真的被人看透透了似的。

“小令箭,沒事吧?”小盾牌适時關懷。

“沒事。”她一緩過神,想起方才那場驚豔,又憨憨地笑了,對小盾牌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今日到底算不算和那虞從舟結上了梁子?”

小盾牌指了指她的額頭說,“冤家結沒結上我不知道,你這兒的疤倒結上了。”

兩人同聲嘆了口氣,一起躺倒在板床上。小盾牌又說,“可我想不明白,主人為何要叫我們去挑事兒,既然大小姐已經……”

小盾牌沒說完,因為看到小令牌的眼睛放着光,卻又沒有聚焦點。果然聽見小令箭說,“這位虞公子…”

小盾牌眼前也不由自主閃過那張出塵出畫的俊臉,兩人不禁異口同聲道,

“…長得真是俊啊!”

“不過小令箭,我們今日這回‘招蜂引蝶’,可算是完敗?”

“你懂什麽,我這是故意讓讓他,讓他先嘗點樂。”說完她湊近小盾牌耳邊裝神秘道,

“男子健忘,要想讓他記住,最好讓他輕易得意滿足。”

“哼,裝懂!”小盾牌斜眼嗤之,不過又膩在她身邊說,“那女子又如何?”

“女子易憐,若想讓她挂心,最好自殘自苦虐身虐心。”說罷小令箭哈哈大笑。

小盾牌癟了癟嘴,對她的啓明星思維表示無助,說,“随你講..但不管怎麽樣,第一次過招,你就被他看穿是女娃娃了..那主人交代的事,可怎麽辦?”

小令箭兩手交叉,枕于腦後,“好辦的很。今日他當衆整蠱我,哼,一定興致盎然了。明天倒要叫他再添點樂子,必定讓他不能忘了我去。”

“明日?明日可又要去哪兒找這位神仙啊?”

“不用着急,呵呵,賭不賭,明日他自會來找我!”

“小令箭,你真的很自戀诶……”

不過小令箭早已聽不清小盾牌在說什麽,因為她的思緒又飄到白日裏那個酒樓中,滿眼都是那個杏衣紫緞的玉面公子,他的一擡手一笑顏,都能在她眼裏蹭出金光來。

當然,她的反複回憶中,單單略過了自摸胸脯那一段尴尬。

不過她又想起主人的話,和虞公子身後那位如花美眷,心中潮熱漸漸涼卻。她自嘲地笑了笑,對空一嘆,

“鏡花水月… 我怎做得了那撈月亮的人。”

☆、畫中姊妹

夕陽落燼,虞從舟方回到府中。這一下午看了哪幾場舞、喝了哪幾味酒,全然不在腦中。只記得淺笑在耳,冷香在側,楚江妍的一颦一笑都美不勝收。今日一士安中所有人的視線只怕也不在戲臺之上,轉而嫉恨他身邊有她相伴。好在自己夠帥鎮得住場,他不由得意地笑了笑。

虞從舟向來自信、不吝自戀。否則也沒法巴巴兒的在冷美人身側堅持了這四五年。好在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楚江妍似乎終于對他生了些好感。

這一下午好生意猶未盡,幽幽然兩個時辰只覺眨眼般恍惚。虞從舟摸着額心,不知明日還能找些什麽借口再去見江妍。忽覺懷裏硌硌矶矶的,伸手去摸,頓時靈光一閃,大呼‘謝恩’ —— 王今日給的那枚白玉杏花忘記送給江妍了,正好明朝拿着禦賜之物、登府求見絕對師出有名。

想着想着,虞從舟心中頗是甜蜜,熬着熬着,終于等到天亮。換了身玉色長衫,翩翩然踏出府去。

到了楚天莊,楚伯見是虞少爺,笑呵呵引進府去,說了聲,“大小姐在書房呢。”便明智地退了下去。

楚天莊一莊子人都甚喜虞從舟,連楚将軍在世時,也對從舟青睐有加,往往會邀他得空常來。奈何流水有心,紅花無情。不過越得不到的越撩心,虞從舟放着春水三千不取瓢飲,只在這一潭冷水中愈陷愈深。

穿過小院,遙遙看見書房門未關,朱門中一個婀娜背影,倩然坐在案邊,俯首低看一軸畫卷。

虞從舟蕩漾起心神,飄了過去,指節輕彎在門板上扣了兩下。楚江妍有些意外,忽而擡頭,對上他明亮的雙眼,便微微勾起嘴角,禮節性地笑了笑。

虞從舟每每見到楚美人、總會變遲鈍些,此時不自然地寒暄了幾句,眼光一掃,看見江妍方才瞧的那幅畫卷上、似乎畫着兩個女子。江妍只好說,“這幅..是我妹妹,和我。是去年我生辰時,妹妹畫了送給我的禮物。”

虞從舟早就聽過楚江妍妹妹的事,卻并未見過。只知道她叫楚姜窈,小時候與家人走失,流離失所,直到兩年前江妍與她偶遇,看見她身上的胎記,楚家方才尋回這位二小姐。可惜楚夫人過世的太早,終不能母女再見。

但聽楚莊下人說,二小姐在外受了很多苦,這麽多年沒有家人、便不愛言語,亦不習慣有人伺候。

偏偏楚老爺和大小姐領她回府的那天還請了個算命的,本為蔔卦辟邪,卻不料那算卦的說楚姜窈命裏與楚家相克,不宜留在楚莊。楚二小姐便仍是在外寄住,或跟着楚将軍帳下采購兵器的副将們,一起行走列國。偶爾才回府看父親姐姐,每次也很識相地只待一兩天便離開,從未在府中久住,以致虞從舟這位楚莊常客都未曾見過那二小姐。

此時他細看那畫中人,雖不及江妍美豔無雙,但一張娃娃臉明潤有致,嘴角上翹,童萌之氣頗惹人喜愛,尤其一雙清亮的眸子笑得純淨開朗,倒沒像楚莊人傳說的那麽閉郁。

而且這畫意靈動,足見作畫之人心無沉疴。虞從舟想到這楚二小小年紀、多遇變故,卻仍舊心念晴朗,倒也蠻不容易了。

“她美麽?”冷不防,江妍忽然問道。

勾星之問實為摘月。虞從舟最擅長回答這類了,立刻貼上兩步,對江妍呵着氣說,

“你很美。她把你畫的栩栩如生。我恨不得把你這半圖撕回家去,日看夜看,便不會過來煩你。”

果然受用,江妍略紅了紅臉,低頭一笑,“我是問你,我妹妹美麽?”

虞從舟做恍然大悟狀,再回頭看了看,方說,

“她自己畫自己,難免言過其實、着墨過于美好,我怎能盡信?”

江妍看向那畫,似乎起了心事,并無言語。

不過這一回望,虞從舟似乎想到了點什麽,嘟了嘟嘴說,“不過你家楚二,總覺得,很久以前似乎見過她。”

楚江妍一怔,略有些緊張,立刻說,“姜窈這幾年很少回莊,你從未見過。”

從舟便也沒有在意,或許只是這楚二明朗純澈的笑意、教他沒由來的也想跟着會心一笑罷

……

一晃又到未時,烈日當空,虞從舟又是領了樊大頭、杜賓等諸人,立馬于一士安樓下。只是今日并非楚江妍邀約,而是為了了結一樁棘手事情,不得不來此守株待兔。

虞從舟心境大不如昨,臉色沉沉、眼神森森,凜聲道,“上去搜!好賭之人賊性難改,極有可能還在此中。”

他心中其實極惱,沒想到昨日被那市井小鬼接連擺了三道……原以為最後嘲得她落荒而逃,沒想到她假裝誤打誤撞逃出人群的時候,竟賊手賊腳地順走他懷中一卷密信。之後他一心都在江妍身上,直到今日中午才發覺失了密信。想來想去,只有這小鬼最有可能。

樊大頭上了一士安,西闕大堂搜了一圈,回來禀說并沒見那兩個女扮男裝的。虞從舟皺了皺眉。

忽然聽見樓上賭場小包間裏傳出幾句贏賭攏錢的得意之聲,那笑聲嘹亮、可算是笑得直截了當。他擡頭看去,果然是那兩個小鬼,仍穿着昨日的男裝服飾。沒想到昨日還在擺地攤算卦騙錢,一日賭騙下來、已然夠進豪注包間的了。

虞從舟眼神一瞟,樊大頭立時會意,領了人就直奔那包間。虞從舟嘴角斜斜一笑,瞅着那小鬼的背影:倒要看看今日你還耍得出什麽把戲。

小盾牌在樓上聽得好多人咄咄的腳步聲直奔上樓,餘光一瞥,正見虞從舟立馬于樓下、眼神銳利如鋒,不由心中一驚,暗聲對小令箭說,“你到底搞什麽名堂,姓虞的果真來找你了?!”

“我早說嘛,不用急。我們不找他,他自會來找我。他忘不了我去!”小令箭一邊還賭着,一邊嗡聲回答。

小盾牌搖着腦袋,咧着嘴巴,虞從舟眼裏吃人的樣子都有了,小令箭還在那自我陶醉,遂啐了她一句,“是他來找你,還是你在找死?!”

“別怕別怕,待會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你從露臺往左跑,我往右跑,別叫他們輕易抓住。嘿嘿,多給他點兒樂子瞧!”

她話音剛落,樊大頭果然一腳踹開包間木門,衆賭客一愣,小令箭也立時裝出極驚極害怕的模樣,扔了手中博幣,蹿出露臺撒腿就往右跑。

小盾牌與她搭檔多年,配合得倒也很好,一躍向左奔去。樊大頭只得拆了一半人去追小盾牌,自己拔腿卯上小令箭。

虞從舟在樓下看得真切,那小鬼顯然不會武功,但逃跑起來倒也機靈,左閃一下,右躲一記,樊大頭的熊掌總是抓不住她,她還時不時随手撿點竹筐竹凳什麽的往後扔去,搞的樊大頭心氣暴怒,臉皮顫得雞飛狗跳一般。

虞從舟原本心裏甚怒,見此情形又忍不住想笑,一時間玩性又起,右手摸出一顆小珠子,嗖得一聲向那小鬼腰間彈去。小鬼果然中招,“嗷”的叫了一聲,身體一歪、翻落欄杆,向樓下栽将下來。

這一刻、小令箭方才心中喊苦,主人不許她和小盾牌在虞從舟面前流露武功,如今這般從三樓墜下,又不得施展輕功,豈不是要活活摔扁了……

虞從舟笑着用腳尖向樊大頭的坐騎臀部一戳,那馬噌得向她那方向躍了過去。時間、位置剛剛好,小令箭砰然落下撲跌在馬背上。馬兒吃痛仰身立起,小令箭才放了一半心、立時又被甩了出去。好在重力已卸去大半,她再摔到地上也不過屁股痛得火辣辣。

“小令箭!!”小盾牌在樓上瞧見她墜樓,嘶聲力竭地喊了一聲,也不逃了。旋即就被侍衛揪綁住、扯下樓去。

小令箭趴在地上心中還蠻感動的,小盾牌到底還是最講義氣。

兩人都被抓了住,虞從舟微一揮馬鞭,侍衛們會意,将她們推搡到旁邊一條荒僻胡同。

虞從舟下了馬,踱到這二人面前,幽幽笑着說,“哦,原來你叫小令箭?”

她倒也不慌不忙,對他眯眼笑了笑。他又看向小盾牌,說,

“那你叫什麽?‘小雞毛’?”

小盾牌頓時青了臉,憤憤道,“我叫小盾牌!”

“呵呵,也挺搭對.. ”

虞從舟笑着點點頭,又瞟向小令箭,不屑地說,“昨天都說過你了,還不知改?你扮的這男裝也太不像了,你看看這兒,都鼓出來啦!”他瞥了瞥她的胸脯,說,

“出來混,要下點本錢的,你還不如你的丫鬟扮的像男人呢。”

小令箭和小盾牌同是滿臉黑線,小盾牌忍不住跳腳道,

“什麽丫鬟?!我本來就是男的!”

這回輪到虞從舟驚悚了,原來他不是女扮男裝?他倒轉馬鞭鞭柄,慢慢地、試探地向小盾牌胸口戳去,果然平板無柔波、貨真價實是個男的。他擡眼又細看他面容,心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