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 4 章
前夫?
周諾瞳仁一顫,他驚訝地擡起頭,這回才算看清了這位大人的模樣。
火燭的光影勾勒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影子的晃動則在這張臉上顯出幾分陰晴不定,叫他不知接什麽話才合适。
周諾:“……”
齊靖:“既然她求到我這裏,呵,我豈能不念當日的情分。”
聽得這話,周諾半松口氣,心中一時頗不是滋味。那到底是自己的夫人,求到前夫面前,會是何等低聲下氣。
他木然地磕了兩個頭:“多謝大人,大恩大德,草民銘記于心!”
齊靖動動扇子,指了指桌上放着的酒壇子:“滿上。”
手下的人這就揭開酒蓋子,清醇的酒香立即撲鼻而來。
周諾有幾分錯愕。那齊大人看在夫人的面子上,竟要與他喝一場?
想他為寧王抄寫詩文,兩年了,連寧王的面也未見到。如今,卻有機會與齊首尊同飲。
他沉默了兩息,心頭那些難堪與酸楚,終究是化成了一點欣喜。
齊靖端起一碗酒,朝他遞過來。周諾伸手去接,手指将要碰到碗邊兒,那碗卻往後一縮。
周諾:“?”
“果然,你也就這點出息。”
齊靖瞄了眼獄卒:“你們這兒,可有喝醉酒喜歡打人的?”
獄卒:“啊?”
齊靖的話向來不說第二遍,好在那獄卒及時領悟,忙點點頭:“有啊,何四,今兒正當值呢。這家夥不喝則已,一喝——喲,那就不得了,連親爹都揍呢。”
齊靖:“把他喊過來,兩壇酒歸他。”起身,瞄一眼發懵的周諾,“找間牢房,把何四同這個人關在一起。”
轉身要走,“我,對了——記得告訴何四,本尊的酒可是好酒,他得對得起。”
說罷了話,他不耐煩地收了眼神,大步流星離開了這裏。
周諾望着那不可一世的背影,心房忽如結了冰。
……死定了。
……
魏如青在北市騾馬街的茶肆二樓一坐兩日,無他,樓下對街就是蔡氏香豆腐。
偶爾能見邦兒與彥兒出現在鋪子上,兩個孩子都換了新衣裳,每每露面,手上不是拿着糖果,就是拿着玩具。
蔡三娘費盡心思哄孩子開心,有哥哥做榜樣,弟弟也越來越親生母。這樣的一家子,看起來好生幸福。
當然,魏如青坐在這二樓,并不是來看孩子的。
她放下了。
那天晚上,她想了一|夜,次日,坐到這二樓來,再次看到彥兒時,她已然将“母親”這個身份從自己身上割下。
從今以後,她只是魏如青,不是誰的誰。
于是,從來不曾有自己喜好的她,點了一桌糕點,且吃且望。
雲片糕、荷花酥、蜜餞、酸梅湯……都好吃呢。
魏如青坐在二樓,目光追随的是蔡三娘。
她是個善于觀察的人,就想明明白白地看清楚,這個白手起家,闖蕩出來的女人是如何迎來送往,待人接物,如何四兩撥千斤地應對各樣麻煩。
她要學人所長,打碎從前的魏如青,再去塑造一個嶄新的魏如青。
三天過後,她便沒有再去茶肆了。
已經臨近周諾的問斬期限,她得再去探一次監,有很重要的事情辦。
沒有錢寸步難行,她想要自立,第一個要解決的問題,就是錢。而解決這個問題的關鍵,在周諾身上。
魏如青将家裏能當的東西拿去當了些錢,再次疏通關系進了刑部大牢。
再見周諾,她吓了一跳。
周諾竟滿臉淤青,眼睛腫成一條縫,連門牙都掉了一顆。
“怎麽弄成這樣了!”
周諾懶懶埋着頭,人實在憔悴:“這兒都是死囚,但有什麽不高興,彼此動起手來也就不管不顧的。”
他沒提齊靖,不想提。
魏如青擡袖擦擦淚,打開食盒,擺出酒肉:“你再忍忍,很快就能出去了。”
周諾看着她蒼白的臉,到底是沒揭穿。那盤子裏的肉煮得軟爛,蘸上醬汁肯定好吃,可他實在沒有胃口。
周諾将盤子推回去,望着她越發消瘦下去的臉:“青青啊,你瘦了,你多吃些。我牙疼着呢,咬不動。”
魏如青聽着他說話的口吻,覺得周諾有些不對勁,那恹恹的樣子,竟好似沒有了求生的本能。
她伸出手,為周諾理了理亂糟糟的頭發:“我去求過星羅司的齊大人,他……他是我的前夫,他答應幫咱們。”
周諾擡起眼皮:“是嗎,我看未必。”
魏如青瞬間明白了——周諾一副了然樣子,并不驚訝于她的前夫竟然是星羅司首尊,看來齊靖已經來過,這傷怕也是齊靖的手筆。
所以,周諾已經曉得自己必死無疑了。
可她今天來,是要讓周諾相信,他很快就能得救的。
魏如青沒想到齊靖那個混蛋會插一腳,抿了抿唇,說道:“我後來又去找過齊靖……我、我不知該怎麽跟你開口。總之,他已高擡貴手,答應改判流放。”
周諾詫異地擡頭:“?”
魏如青一副為難樣子,支吾道:“他到底……是個男人嘛。”
周諾怔住了,恍然明白她為何欲言又止。他的下颌隐隐發緊,可終究也只是鈍鈍地點點頭:“……委屈你了。”
魏如青握住他的手:“只要能把你救出去,我什麽都願意做。”
周諾心頭酸楚:“那……我要是流放了,你呢?”
魏如青:“我和你一起去。”
周諾點點頭,心頭方好受一些。這齊靖倒不是要奪人|妻,不過是要将他夫妻都羞辱一番罷了。
實在是委屈了她。
魏如青捏起袖子,幫他擦去臉上的污垢,說起正事:“你流放三千裏,咱們一家老小都得跟過去。我想着,家裏那兩間屋舍也帶不走,得盡快折成銀子。”
周諾點點頭:“你說得是,咱們以後還要好好過的。這房子得趕緊賣掉。”
魏如青:“可我不知你把房契放哪兒了。”
周諾:“娘知道的。”
“唉……”
她沉嘆一聲,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娘擔心你,都愁得病倒了。昨兒還發燒呢,一直說胡話,哪問得出房契在哪兒。我請了胡大嬸兒幫我看着家裏,這才抽得身來看你。”
周諾緊皺眉頭,沉沉嘆息:“是我這做兒子的不孝啊。”
随即對魏如青招招手,附耳将房契藏在何處告訴了她。
“等咱們安定好,再一起種好多花。”他緊握着魏如青的手,聲音裏又充滿了希冀。
魏如青笑着點頭,也緊緊地握着他的手。
“我把肉撕爛了喂你吃吧,別人還沒出去,先病倒了。”
“有勞夫人。”
魏如青把肉撕得碎碎的,一點點喂進他的嘴裏。
周諾嘴疼,本沒胃口,可吃着妻子親手喂的肉,卻又覺得美味至極,龍肝鳳膽也不過如此。
“你也吃點兒。”
“我來前吃過了。”
“又騙我吧,每次你都是先緊着別人。”
在周諾的催促下,她嘗了一片肉,卻是食不知味。
直到獄卒催促,魏如青才收拾食盒離開。
她走了幾步,到底回頭看了眼。
“夫君。”
她輕喚了聲,看着周諾,周諾則靠着牢門也不舍地望着她。
魏如青勾起唇角,溫柔地沖他笑,“咱們一起種的花開了。”
“嗯!”周諾欣慰地應了聲,“等我回去興許還沒謝,咱們一起賞。”
魏如青點點頭,再次轉過身,嘴角的笑漸漸淡去。
她提着食盒,一步一步消失在走廊盡頭,油燈明暗不定的光映在她冷靜的臉上。
只是那微紅的眸子卻算不上冷靜,總有波濤在不斷地翻湧。
原來,這樣的彌天大謊,她也能輕易地說出口。
誠然周諾疼愛她,可到底不如她自己疼愛自己。她會擇一塊風水寶地,用上好的石料為他豎碑,請僧人在他墳前念上一日經……
将他厚葬,是她唯一能做的。
兩天過後,一筆朱砂劃掉了周諾的名字。頭顱落地之時,那一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
周諾的親人一個沒去,倒有兩個雇來的漢子替他收了屍,擡去葬了。
那墳周擺着許多的花,僧人便坐在那花叢裏,念了一日地藏經。
房子已經賣出去了,所得三百兩而已。
魏如青存了二百兩在錢莊,然後收拾了簡單的衣物,離開了這個住了三年的地方。
“咚咚咚……”離開之前,隔壁的剁肉聲又響了起來。
她已經走到門口,眉梢一挑,又折返回了屋,拿了什麽東西出來。
然後,卯足了勁兒扔過牆。
“铛——铛——”兩聲碎響,隔壁響起了女人的尖叫和氣急敗壞的罵聲。
“哪個不要臉的,往老娘院兒裏頭砸夜壺!”
魏如青咧嘴笑起來,背好行囊,大步流星出了門去。
跨過門檻,清晨的暖陽照在她的臉頰,她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隐入了攘攘人流。
兩天之後的一個早晨,院子門口吵了起來。
“這房子可是我真金白銀買來的,官府裏過了文書,簽了字畫了押!”男人壯實的身軀擋住院門,義正辭嚴地聲稱這房子是他剛買到的。
周母驚瞪了眼:“不可能!”
蔡三娘也急了,問周母:“你不是說她不知道房契在哪兒,不着急嗎!”
周母氣得咬牙切齒:“糟了,定是從周諾嘴裏套出來的……這個挨天殺的!”
蔡三娘的如意算盤這下打空了。要不是看在這房子的份兒,她才懶得供養周母,當下着急道:“趕緊找人啊,賣房的錢說什麽也得追讨回來!”
可找魏如青整整找了五天,所有她能去的地方都找過了,還花了銀子請人幫着尋,卻還是一無所獲。
無人知道,她帶着銀子去了哪兒。
……
齊府。
“可找到人了?”齊靖擱下筆,如是一問。
楊嘯和文洲對視一眼,雙雙搖頭。
齊靖掀起眼皮,冷冷睇了二人一眼。
“你們兩個向來最能幹,如今卻連一個女人都找不到。怎麽,雨過地皮濕,也學會走過場了?”
楊嘯為難道:“大人,我們真下工夫找了,真沒找到啊。只查到她把房子賣了,存了二百兩在興隆錢莊,之後就斷了線索。”
文洲:“是啊,她娘家那邊也沒查到線索。”
齊靖靠着椅背,閉上眼,兩指揉着眉心。
楊嘯:“會不會……”
猶豫了下,還是接着往下道,“到底是個女人,娘家回不去,夫家又沒得待,連親手帶大的孩子都被生母搶回去了……這,很容易想不開嘛。”
齊靖揉動的手一頓。
兩人被大人那涼飕飕的眼神吓得僵硬了嘴角。
可該說還是得說,文洲小心翼翼道:“是啊,本次謀逆大案殺了不少人,早一個月前就聽說有逆犯家屬承受不住,跳河自盡的。據悉,那綠水河下游,近日來天天都能撈到屍首。”
“夠了!”
楊嘯和文洲這下是真不敢開口了。
要找的這個女人,是大人的前妻,也不知為何一定要找。單就這層關系,他們也不可能不盡心……可是,真挖不出來啊。
齊靖靜坐在椅子上,半晌,才緩緩開口:“她既有賣房子的舉動,就不會想不開。繼續找,找不到別來見我!”
楊嘯:“可她賣房子也可能只是為了報複蔡氏。”
文洲趕緊捅了捅他胳膊,示意他別說了,沒看到大人臉色鐵青嗎。
兩人心裏發毛,忙不疊退出書房。
剛合上書房的門,就聽見裏頭傳來茶碗落地的聲音。再接着是書本、筆筒、硯臺、筆架……依次落地,砸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