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生來是飄泊之人,鞭傷棍傷都挨過不少,應無大礙。”範雎自嘲地笑了笑,拜了一禮說,“範雎就此拜別。”
他立起身,緩緩退出帳去。秦王的視線相随不舍,他似有感知,于簾下翩然回首,散披于肩的長發斜斜倚拂在他的面頰上,将他的隽秀清顏勾勒得愈加生動攝人,
“王上……務必盡快回宮。”
他只說了短短一句,便轉身離開
……
而同一日,虞從舟等衆人抵達西境駐守邊邑。遠離邯鄲的一路辛苦略去不講,單單是這西境的樓煩族的姑娘們,就帶給虞從舟消受不起的連番“豔福”。
只因西境偏遠、黃沙漫天,長得清俊的男子本來就少,更不要說長成虞從舟這般“天下奇俊”的美男子了。樓煩族的女人們自從他們到的第一天,見到虞從舟就個個狼化,眼冒愛心,嘴角流涎。
她們總是三五成群的遠遠跟定他,騎驢、乘駱駝,無所不用其極。又時常趁他出營用膳的時候圍住他嬌笑、或送一堆他一輩子也用不上的東西,或是在他帶領将士操練的時候,站在山坡上遙唱着他聽不懂的小情歌,亂了他的口令,只得喊咔、連累全隊重練。怒得晁也等人在營外遍挂“不得探帥”的标牌。
但挂再多“不得探帥”,也阻止不了樓煩女人們的“探帥”熱情,畢竟久旱逢甘露,他的帥顏已似星火燎原,沒有什麽能熄滅。
不過,楚姜窈對此倒是喜聞樂見,還總是趁他被圍的水洩不通的時候,在一旁咧嘴嗤笑,因為這些女子至少證明她不是最花癡、最不頂事的那一個。
這一晚,虞從舟和衆人在附近小鎮上吃過晚膳,不緊不慢往回走着。見到夕陽未落、霞光漫溢,反而不敢回營。一般這種時候,追截圍堵的女子最多。于是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說,“時間還早,不如,去山腰轉轉吧。”
杜賓和沈聞互相一對望。他們可是見過公子爺在褒山上、因為楚二小姐被凍傷而滿副心碎神傷的模樣。二人此時互一暗笑,料想公子是想跟楚姜窈親近親近,便抱拳說,“我等還是先回去了,楚二小姐陪公子爺去就行了。”
“不要不要!”楚姜窈急忙擺手,“要去一起去啊,別只推給我一個吖!”
什麽叫“只推給她一個”,虞從舟心中暗火中燒,難道在她心中、他這麽快已經只剩一個“冤大頭”形象了?
“樓煩族的女人若見到我和他一對一、落單相處,肯定恨死我的!”楚姜窈騎着她的小矮馬,在杜賓和沈聞身邊左轉右轉地游說,“我、我以後還是男裝打扮比較安全。”
晁也在一旁笑道,“你是公子的妹妹,不會誤會的,你安全得很!”
虞從舟眼睑平平如線,目光冷冷一斜。晁也這家夥,此時跑出來多什麽嘴?!他悶聲罵了句,
“不會說話怪爹娘,跑出來亂說話怪修養!”
杜賓見狀只好出來打圓場,“既然非常時期,我們還是衆人同行吧,保護公子最要緊。”
樊大頭還是搞不清狀況,嘟囔道,“你們都在說些什麽啊,不就散個步嘛,聽得我麻煩死了!”
衆人笑笑沒理他,都轉了馬缰、向山腰行去。越行越高,透過茂密樹林俯瞰山谷,別是一番風景。
到了太陽落山,天色全黑,虞從舟終于吐了口氣,想那樓煩的女粉們應該都散了,便轉過馬說了聲,“總算能回營了。”
衆人淅淅落落地跟着他原路返回。忽然,楚姜窈聽到幾聲鳥叫,她心中一緊,這不似平常鳥叫,倒像是他們暗人行道中私用的口技呼喚,難道這林中還有其他人?
她警覺地回頭探視,未見異常,但突然那鳥叫聲又起,雖與秦國死士營所用的口技聲很像,但明顯不是。她循聲望去,遠遠處真有幾個黑影閃過,似乎輕功頗佳,未惹出任何聲響,連虞從舟、杜賓等人都未發覺。
她連忙一拉虞從舟的風氅,并不說話,只用眼神暗示,以馬鞭在肩側向後略指。虞從舟見狀,知道有蹊跷,他回眸望去,亦見到遠處似有黑衣人以輕功閃過。
虞從舟即刻以手勢暗語知會衆人,杜賓會意,領衆人回身疾追。只剩虞從舟不緊不慢,另加楚姜窈、因馬兒腿短本來就跑不快。
那些黑衣人武功全然不是杜賓等的對手,一陣工夫就被追上,雙方圍鬥起來。等虞從舟、楚姜窈趕到,七八個黑衣人已經挂了大半。虞從舟翻了翻眼,郁悶道,“我要活的!”
剩下幾名黑衣人聞言奪路而撤,向山林深處奔去。晁也等人自是緊追不舍。虞從舟勒停馬,并不心急,原地立等。
“杜賓,我有話問你,你莫追了。”
杜賓即刻收了劍風,旋身回至虞從舟身側。虞從舟問道,“一番交手下來,以你之見,可是秦人在此鬼祟?”
“他們身手怪異,我亦說不上是何門何派,至于是不是秦國暗人… ”
“不是不是的,”杜賓疑惑不決,楚姜窈反而替他頂答。
果然多言惹事,兩雙目光齊齊落在她身上。“你又憑什麽?”虞從舟居高臨下打量着她,一絲猶疑的目光如陰雲繞頂。
“這… 這個… ”楚姜窈幹笑了兩聲,忽然想到一件事,轉睛道,“秦人同趙人一樣,穿衣都是右衽的,我瞧見那幾個黑衣人是左衽,他們肯定是塞外的,是匈奴、或林胡派來的暗人。”
聽她如此說,杜賓倒也會想起這個細節,點頭認同。
此時,晁也,沈聞等人押了一個瘦小的黑衣人,從林子深處返回。晁也報道,“屬下失職,為首那個暗人,一路逃上山頂,我等差一步就能将他擒拿,竟被他跳崖墜江死了。只剩了這個最瘦小的。”他推搡了一把,把那人掄到地上。
樊大頭亦在一旁罵罵咧咧,“我娘的!煮熟的鴨子又飛了!”
楚姜窈一尋思,接着晁也的話說,“哥哥,我們一定得尋到那人的屍首!”
虞從舟心中正如此想,笑笑看了她一眼,“你是說… ”
“說書的人不是常講,暗人身上一般都帶有劇毒麽。他為何不吞毒而死,反而這麽麻煩跑上山崖、跳河而亡?除非他身上帶着秘密之物,不願屍首落入你的手裏。”
晁也聽楚姜窈這麽一說,即刻抱拳對虞從舟說,“楚二小姐說得在理,在下馬上領人去尋。”
樊大頭踹了地上那黑衣人一腳,習慣性地和楚姜窈擡杠說,“那這厮怎麽沒有吞毒而死?!”
楚姜窈歪着腦袋想了想說,“他肯定級別太低,還沒輪得上這麽多配置。毒藥也是要花錢的!”
樊大頭撇了撇嘴,表示不信、且懶得理她。
虞從舟示意衆人回營,揮了揮手道,“樊大頭,這厮就交給你,總要給我問出些什麽來才好。”
及至回到了主營,滿營都能聽見那黑衣人的慘嚎哀嘶,看來這樊大頭果然用刑狠辣。難怪虞府抓來的人向來都是樊大頭負責拷問。
也對,腦子不好的人,也就會這點力氣活兒,楚姜窈暗想。
一時三刻之後,樊大頭笑呵呵跑進虞從舟的大帳,嚷道,“那厮招了,那厮招了!”
“我就說他是級別太低的暗人嘛,不然哪會貪生背主、招給你聽呢?”楚姜窈故意撩他生氣、逗他玩。
☆、對坐陋室
樊大頭對她吹胡子瞪眼,又生生忍下。他大步向虞從舟跟前走去,說,“那厮招說,他們都是匈奴人,最近匈奴單于聽聞一計,欲以最厲害的瘟疫之病感染中原牛羊,使中原士兵因瘟疫橫行而不攻自斃!他們此次就是來打探趙國用于軍隊補給的主要畜牧之所。”
虞從舟聽完他一席話,眉宇輕皺。他修長手指劃過額間,停在劍眉朗目之間,繼而回頭看向其他諸人,“以瘟疫之計暗攻趙國… 你們覺得可信麽?”
沈聞不知如何作答,杜賓和楚姜窈微一沉思,一先一後皆答道,“我不太信。”
虞從舟淺淺笑道,“我也不太信。匈奴本就以畜牧為主,若瘟疫控制不當,反成掣肘,一旦染上他們自己的牛羊,大單于豈不是無可應對?”
杜賓點頭說,“沒錯,游牧部族最忌瘟疫。世人大多持強而攻弱,又怎會以自己最忌諱的事情來作戰術呢?”
見一旁姜窈并不言語,虞從舟眯看她道,“那你呢,又為何不信?”
姜窈本欲收聲不說,但虞從舟既然已經問上了,便想了想說,“假作真時真亦假,本就是‘為間之道’。那小厮若的确是匈奴間諜,從最初的最初,便知道難逃一死,又怎會臨死、反而和盤托出?我是以不信。”
虞從舟哼笑一聲,“你倒真是聽了不少說書人的段子!”
楚姜窈特意滿腹得意地笑了,說了聲,“那是,我還作聽書筆記的呢!” 其實她心裏也慌,若教從舟瞧出端倪可是要命的事,她此刻也只得假作真時真亦假了。
第二日清晨,仍不見晁也他們回來,想是江水湍急,不易打撈。
衆将士在營外操練,虞從舟巡視已畢,與樊大頭返回大帳,眼光一瞥,看見姜窈坐在她的“加影”身邊,一邊給它喂食飼料,一邊對着那馬自言自語地說着話。
虞從舟想起昨晚,心中不知為何總有一絲懷疑,只是他不知疑從何起。他走近幾步,唐突說道,“昨夜你發現那些黑衣人,也算立了一功,可想要些什麽獎賞?”
楚姜窈被他的聲音驚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來,穩了穩思路,鬼靈精怪地指着他身旁的樊大頭,笑道,“哥哥,上次樊大頭抓了個小頭目就晉了一爵,我這次既然也算立功,哥哥也請奏給我晉一爵吧!”
樊大頭哼哧一聲,瞪了瞪眼。
“嗯。” 虞從舟卻淡淡一笑,溫暖的手掌撫在她頭發上,化去她的警覺,“只是女子晉爵、本國無前例,不如待會兒與你去酒坊,我敬你三爵吧。”
樊大頭笑了,楚姜窈蔫了。她怏怏點了點頭說,“好吧… 男與女,真是天差地別,竟然一個晉官爵、一個只得敬酒爵?”
在這西境偏壤,白日間酒坊大多歇業未開。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小酒坊,卻酒質不佳。但既然是虞從舟連番敬她、想要她醉,她自然不會推卻,連飲三爵。
她沒吃什麽早飯墊肚子,又這麽連連幹杯,很快就雙頰泛紅,額間發燙,頭眼昏沉。
楚姜窈借着酒興,從上到下細細看着從舟每一寸,不羞不赧。他眉眼的棱角,他鼻子的輪廓,他嘴角的弧度,一切都那麽完美。上天造人果真是有偏愛!而她,已屬幸運,此刻能夠和這天賜一般的“邯鄲虞君”對坐陋室、共飲共醉,夫複何求。
她嬌俏一笑,說,“哥哥,這酒不好,待我們回了邯鄲,哥哥要帶我去一士安!好久沒喝到一士安的醇釀了… ”
“一士安… ”聽到這名字,從舟心中惙惙,那裏是江妍第一次主動邀約他的地方,也是… 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姜窈的地方。
一切恍如昨日,只因百般蹉跎,卻似翻作前生。
“好。我也喜歡一士安!”他舉起一爵,突然全部飲下。劣酒燒喉,他覺得胸口有痛。他擡眼看了看姜窈,她方才連飲三爵,不覺得燒痛麽。
“哥哥為什麽喜歡一士安?”姜窈仍然側着頭看着他,眼波中漾着酒色輕靈。
“不為什麽… 就是,偏愛它的名字!”從舟苦笑幾聲,又倒滿一爵,仰首飲下。
“‘一士安’?好名字?我不喜歡。”姜窈接過他倒剩的那酒壺,貼嘴即飲,直飲得雙眉落寞而鎖,雙眼無望而閉,
“……亂世不安,何來一士之安?”
她扔了那酒壺,哧啦啦碎了一地。她綿軟地側趴在桌上,眼眶中忽然濕潤,想是酒氣蘊逆。
“你真的是小乞丐麽?你何時識得說這些話?”虞從舟也側趴在桌上,隔着酒杯酒爵,逆着地平線、對望她的雙眼。
姜窈又妩媚地笑開了,“缺什麽才乞讨什麽。我乞讨的是人心,又不是詩書禮經!”
她忽然站起身來,晃晃悠悠踱到從舟身邊,詭異地笑道,“我若考哥哥幾個字,只怕你還答不上!”
從舟仰轉頭,哼笑一聲,“說來聽聽!”
姜窈眨了眨眼,故弄玄虛道,“堯、舜、禹的‘舜’,加上‘日’偏旁,念什麽?”
從舟心想,有這麽個字麽?好像有吧,他腦海裏飄過“瞬間”的“瞬”,那發音一樣啊,不知姜窈又在搞什麽鬼。
“還念,舜…?” 他試探道。
姜窈不置可否,稍點了點頭,從舟不屑地笑了。
姜窈突然再戰,又問,“那堯、舜、禹的‘堯’,加上‘日’偏旁,念什麽?”
從舟酒意闌珊,在桌案上蹭了蹭頭,笑着喊道,“還念堯!”
“‘搖’個頭,是破曉的曉,念‘小’啦!” 姜窈嗤嗤笑着,得意地轉了一圈,終于立穩,眼光氤氲地看着他。
他也忍不住笑了,自己總是輕易就着了她的道。
他不服氣地說,“是我醉了!”
“我也醉着,所以還是哥哥輸了!”她又笑了,笑得比酒還令人發熱。
他心中按奈不住,倏地立起身、故意嗔道,“長幼有序!敢跟哥哥頂嘴?”
姜窈仍不知深淺地壞笑着,從舟兩步上前、淺一彎腰,将她打橫抱起,見她噘着小嘴,便說,“既然你醉了,我抱你回去。”
“哥哥也醉得厲害,可會半路将我扔了?”她雙手緊拉他的衣襟,頑皮地将側臉全貼上他的左胸。
“扔了你也還是得把你再尋回來,我何必麻煩。”從舟挑眉一笑。
姜窈放心地閉上眼。在他轉出小酒坊的時候,她在他懷裏、揮霍着酒意,憨憨笑唱道,“今朝且醉今朝酒,明日問罪明日泅… ”
……
到了下午,晁也他們終于回來了,并尋回了那人屍首。仔細尋查之後,卻只找到一卷無字絹帛,再無它物。
樊大頭說,“會不會掉進江裏,字跡被水泡沒了?”
杜賓和楚姜窈在一旁笑了。樊大頭喊道,“笑啥!”
楚姜窈不吱聲,杜賓說,“若入水即會消失,這暗人也不必跳河自殺這麽麻煩,舌頭舔幾下、在這錦帛上抹點唾沫不就成了。”
樊大頭砸了砸嘴,沒再說什麽。
衆人圍看那卷無字帛,想不出所以然。那帛甚薄,亦不似內有夾藏。
楚姜窈想起在死士營裏曾見過一種紫色汁液,可用來在絹帛上寫字,待到幹透,即會了無痕跡,絹上空白一片。因而極适合暗人間傳遞信息,只需将絹帛靠近燭火略微加熱,字跡即顯。
但這種暗人行道上才用的事,她如何能說的出口呢。
她出了大帳,轉悠了一大圈,回來時他們還是研究無果。她擠到晁也、杜賓身後,跳啊跳,但無奈他們二人個子太高,她什麽也瞧不見。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但是都沒有提到加熱的方法。楚姜窈心裏癢癢,說不出來。
她心念一動,故意像個搶不到玩具的小孩一樣喊起來,“給我看看嘛,你們都看了那麽久,我還沒瞧過呢。”
不過沒人理她。她頑皮的從晁也、沈聞兩人中間鑽了進去,一手搶住那絹帛一角。樊大頭抓着那帛,毫不松手,“你個小孩子家,看什麽看!”
“就看一下嘛!”楚姜窈耍着小無賴。
“不給!”樊大頭向後一扯。楚姜窈借機稍一用力,也偷偷猛然拽了一把,“嗤”的一聲撕下了絹帛一角。
楚姜窈呵呵笑着拿着那一段絹帛鑽出人群,聽見衆人“诶呀!” “毀了!”,此起彼伏,由以樊大頭那聲“你娘的!”最有氣勢。
她跑到大帳最遠一角,假意為了偷得片刻,實則因為那角落最暗,她最有理由靠近燭火。
衆人向她壓來,她倒不緊不慢。一道道紫色痕跡在燭火熱燎下漸漸隐現,而且越來越清晰。
“明明有圖嘛,為什麽你們都說看不見?!”姜窈假裝好奇地說。
衆人不信,但走近一看,方才分明純白的絹帛此時的确顯出各種線條。
沈聞道,“這些線條,怎麽會突然顯現出來?難道是,因為靠近燭火,遇熱則顯?”
沈聞急忙把樊大頭手中另一大半絹帛拿來,也貼近燭火熏煨。片刻之後、帛上果然亦現出連綿線條。兩幅絹帛合在一塊兒,似乎有些像地圖,又有些像卦譜。若是地圖,似乎是在三道山脈中,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河流,那河流在三道山脈相轄的盆地處分開兩條支流,一條流往西南,另一條流往東南。河流分支的地方有紫紅印記寫了一個識不得的符號。
衆人不解這幅圖究竟是何意思。虞從舟沉思片刻說,“此事蹊跷,我必須回一趟邯鄲,呈給王上看。”
他走回主桌落座,交代道,“只是,若秦人或匈奴人知道營中無帥,很可能集兵來攻。爾等要小心備戰,尤其沙陶那兩個山卡要埋伏兵力。”
“黑衣人全被我們殺了,公子爺放心,主帥離營的消息絕不會走漏!” 樊大頭道。
虞從舟哼笑一聲,“穿黑衣的是暗人,不穿黑衣的、更有可能是暗人。”
這句話聽得楚姜窈身上一冷,面上仍故作鎮定。
☆、和氏玉璧
虞從舟走後那幾日,邊境并無異常。但到了第九日,匈奴将軍谷巴廷果然率衆來攻。至于原因,或許真是因為獲悉趙軍主帥離營,也有可能是那多名匈奴暗人無一人返回,因而領軍前來一探虛實。楚姜窈将事情一一禀報給主人知悉。
趙軍的各處暗伏的确鉗制住匈奴人的幾波進攻,但匈奴人海戰術,來勢不絕。幸而五日之後,虞從舟返回西境,并且率領一支人數不多、卻是趙軍最骁勇的胡服騎射之軍,大破匈奴主軍,殲敵兩萬有餘。匈奴主将谷巴廷亦在亂戰中被射死,剩餘匈奴部軍四下潰逃
……
轉眼到了來年初春,東線戰事捷報頻傳,廉将軍連下齊國十數城,直搗齊國都城。
直至此時,齊王方才發現蘇秦竟是燕國派入齊國的間諜。因而蘇秦多年來慫恿齊王廢黜賢良、政令殘暴、窮兵黩武、私吞宋國,就是為了使齊國陷入內憂外患,挑起其他諸國對齊的憤懑、使五國結盟來伐。齊王盛怒之下将蘇秦車裂處死。但齊國此時已然兵敗如山倒,難敵五國聯軍之厲。
廉将軍與燕國大将樂毅合力之下、攻破臨淄,齊王倉惶出逃,逃至莒時被近臣所殺。五國很快瓜分齊國七十餘城。這一仗後,齊國勢力大減,終難東山再起。
伐齊大軍悉數回到趙國,西境空匮的壓力也大為緩和,趙王即招虞從舟返回邯鄲。
此番奪得齊國諸多城池,廉将軍功不可沒。趙王欲拜他為上卿。相邦平原君出列上奏,稱虞從舟嚴守西境,擊退匈奴來犯,使趙國不至于腹背受敵,令東線将士可穩定軍心、聚力伐齊,亦是大功一件,理應晉爵。
趙王欣然點頭,以為二人共升上卿,乃趙國雙喜,宜擇日同拜。
虞從舟正欲出列謝絕,忽然觸到趙王幽幽一個眼神,他又收了腳步。或許,王是怕廉将軍獨大、日後會有專權之憂,因而亦同升他為上卿,是為君王平衡禦臣之術。
不過群臣中自然有好事之人、為廉将軍不平,在朝堂上造勢,說虞從舟區區小功,怎可與廉将軍的奇功相比,居然也被升為上卿。
虞從舟并不理會。既然王要的就是穩中有亂的朝堂,自己便做那衆矢之的又如何。
一些本來就喜歡拉幫結派的臣子于是蜂擁來到廉将軍的府邸,貶虞擡廉,欲博得廉将軍的青睐。不料反而惹怒廉将軍,全遭“送客出府!”,廉将軍立于府門口,冷冷睨看諸人說了句,“大王親政,虞上卿功不可沒。去年此時他就該升做上卿,爾等宵小休要誤國!”
一語激起千層浪,趙王親政究竟與虞從舟有何關系,坊間于是流傳開各種傳聞。但寫史之臣只字未提,那一段事終于還是一個傳說。
虞從舟心中感激廉頗,但一個謝字太輕飄。因而朝上事務,他總與廉頗商量會意,朝下相遇,他亦總是恭敬禮讓。廉頗因此曾與近臣笑道,“與虞卿同朝為臣,頗之幸!”
虞從舟心中平和,他知道這正是王上最想要的平衡關系:廉頗與他互相欣賞、也互相牽制
……
而不久之後楚國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緣起三百多年前,楚文王在位時只對申國的亡國國君情深如寤、予取予求,臨終,他怕申候不見容于太子等人,遂将楚國鎮國之寶和氏璧贈與申侯,囑其逃命他國。
失傳了幾百年的和氏璧在這一年春天忽然又重現亂世,原來仍為申候後人申桤所持。楚王以此為恥,聞信勃怒,派兵剿殺申桤、并欲奪回和氏璧。
申桤一路逃命,攜璧北上,直奔趙國,更将和氏璧獻與趙王,以求庇護。
趙王得此傳世絕寶,欣喜之餘,在王宮大宴群臣、共同賞璧。
那一日,虞從舟本以為楚姜窈定是最想湊熱鬧的那一個,但回到府中,楚姜窈卻來向他辭行,說她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要離開幾日,等辦完了,她自會回邯鄲。
虞從舟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錯落感覺,這麽多日子以來,似乎有些習慣她在身邊。他很想知道她所說的重要事情是什麽,也很想問她、究竟何時才能回來。但這些問題都卡在喉間,問不出口,終是平添堵郁
……
而和氏璧在趙王懷中尚未捂熱,秦王便已得悉此事。範雎建議秦王假意用十五城向趙王換璧,以挑起事端。
秦王很快遣使赴趙,以十五城為餌,請趙王換玉。趙王躊躇難定。秦國這一招以禮相請、以城換玉,不答應怕是行不通,那樣便給了秦國口實,或引起攻伐。但秦王分明沒有誠意,只怕送去玉璧,卻連空城也得不到。
此時近臣缪賢推薦其門客藺相如為使,護玉入秦。藺相如為人堅毅有智,但他畢竟是一屆文臣,使其在明,必須要有人暗中相護,方能保全和氏璧。
平原君聞知此事那日,虞從舟正在他府中。平原君疾步轉去後園,遠遠看見從舟坐在亭中,他蹙眉喊道,“是不是、又是你去?!”
從舟彼時正在飲酒,聽見趙勝聲音,稍一停頓,但仍是沒有答他,只一仰頭飲盡杯酒。
“為什麽你每次來我府上,都是為了離別在即?”
從舟笑着給他也滿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那下次不來了,可好?”
“虞從舟!”平原君氣惱地不肯接酒,“究竟是王兄想要你去,還是、你又主動請纓?”
“有分別嗎?王所想要,便是我想做的。我不想見王擔心憂慮。”
“那我想什麽就不重要嗎?每次見不到你,我都擔心憂慮!”
虞從舟神情一憷,面有尴尬,不知從何說起。
“這事不能讓廉頗去麽,你是上卿,又不是暗人!”平原君急道。
從舟笑了,“廉頗也是上卿。”
見趙勝不語,從舟走近他,緩緩拉起他的左手,在二人間攤開,又跟着展開自己左手掌心,以掌緣靠上趙勝的手、低着頭說,“你忘了?從小你總說、我們掌心的紋線是一樣的,”他擡眸望着趙勝,笑容比月光更加清隽,“所以不用擔心我,我會活得和你一樣長”
……
秦王催促甚緊,藺相如與虞從舟一行即日便要護送和氏璧出發。只是與楚姜窈分別日久,她仍未回來,虞從舟心中焦慮,卻無人可咐。
還有幾日就是清明節,虞從舟整理了祭物,到禾山為娘親提前掃墓。之後,又行至楚氏墓園,祭掃江妍之墓。他坐在墓碑前,從府中新卉、到宮中逸事,都娓娓道來。唯獨姜窈的近況,他心中有太多感受卻說不出口,捱到最後竟一字未提。
說着說着已是天黑,他一愣神、才發覺這幾年來,每逢春分、清明,楚姜窈總是有事外出、不在邯鄲。細數之下,她竟從未在清明節裏來給楚氏墓園上過墳。
他心中微微有種說不出的惱意,難道祭拜親人對她來說就這麽不重要麽?即使她自幼與家人走散,但如今畢竟認祖歸根了,怎麽竟連最起碼的孝道都不知守呢?
可是他永遠也不知道,姜窈此時、孤單一人癱匐在幾百裏外的莫梨山谷中,渾身浸血,體無完膚。自從多年前、姐姐在她血脈中埋下‘命追’之毒後,每年春分至清明這十五日間,都是她的煉獄之劫。
春花開的越爛漫,她身上的毒性便越烈、漫骨爛膚,叫她全失人形、如鬼如魅。
她害怕被人看見,因而每年春分之前、就躲進空寂幽暗的莫梨谷中。那裏野獸少、不會将她叼走,人跡更少、不會被她如鬼般凄厲的哀嘶聲吓到。
這一日始終有雨,雨水落在她的裂膚上、嘶嘶沙沙地痛。她早已無力掙紮,任痛意燒灼全身。呼吸之間、全是血腥之氣、混雜着泥水的苦涼。毒性亦令她的骨骼多處斷裂,她無法行動,勉強爬了幾尺,抓過草叢中的幾只蘑菇塞進嘴裏充饑。
待雨停時,已是深夜、山谷裏漆黑無光。她左手指尖摸上一顆小石子,努力将它推到旁邊的一堆小石塊中。
她又重新數了數,已經七塊石頭了,她僵痛發麻的臉上淡淡映出一點笑。毒發之痛常常令她的意識忽沉忽懸、難分晨昏,她只能靠清醒的時候、每夜堆疊一顆石頭以記錄自己熬過的日子。
已經熬過七日了……過去一年她無大功亦無大過,主人總算賞了她今年的解藥。她看着石頭子、一遍一遍跟自己說,再熬八天、毒性就會消散了… 不知道小盾牌是不是也得到解藥了呢?
想來可嘆,她與小盾牌相識于人間地獄、早看慣生死,但每年此時,卻反而最怕讓對方見到自己垂死凄苦的樣子。
這許多際遇她永遠都看不懂。就像當初在魏國大梁,若不是為了救淮哥哥、她怎會被姐姐投入死士營?但若不是做了死士、負傷垂危,她又怎會被姐姐看見身上胎記、認回親人?
她澀澀地笑了笑,想起姐姐那張絕美的臉… 意識愈加痛苦沉淪。毒血緩緩從她潰裂的皮膚中滲出,染紅了身下整片草坪。她像一只墜進陷阱的幼獸、呃呃哀叫、無人聽聞。她雙手深深摳入泥中,一遍一遍忍過痛意肆虐。直到天色微亮時,她仿佛被撕裂了全身的骨骼、終于再無意識、重又昏死過去。
☆、來勢洶洶
入秦的道路颠簸難行,這一日,藺相如、虞從舟等人終于要過函谷關,衆人都格外謹慎,不論軍階,皆裝扮成藺相如的随行侍衛,下馬下車、一律步行。
虞從舟欲與杜賓等人一道步行,被樊大頭粗魯制止,“爺您長成這樣、就別出來招蜜蜂蟄了!車裏坐着吧!”
他見藺相如也忍笑點了點頭,只得坐進了馬車。
似乎所有過關的車旅,都被嚴格盤查。藺相如擔心秦人會以強搶璧,因而不敢用政客通行文書,而打算用普通的商旅通行文書。聽見秦兵守衛向他們的車走來,虞從舟和藺相如在車內皆微微緊張,不知是否會被守衛盤問出破綻,卻忽然聽見、在車頭回答問話的不是駕車的晁也,而是一個說着流利秦國方言的人。
藺相如吃了一驚、臉色突變。虞從舟卻心頭頓暖,不由以拳按唇笑了起來。他見藺相如怪異地看着自己,盡量忍了笑,向他示意不必擔心。
一盞茶後,果然全隊車馬順利通過函谷關。待行的稍遠,虞從舟終于忍不住,一掀車簾,拉住晁也身邊那人的衣袖,笑道,
“你總算知道回來!”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欲笑未笑,卻身體發軟,加上從舟的那點扯袖之力,那人忽然栽進車中,身體的重量壓得車簾裂開墜下。
從舟此刻大驚,眼前分明是女扮男裝的楚姜窈,但她一臉蒼白、唇無血色,全然不像往日那張紅潤明媚的熟悉臉龐。
“你怎麽了?你病了?!” 從舟扶起她,各種擔心、理不出頭緒。
“快好了,” 她在他臂彎裏輕輕地說了一句。
她雙眼沉重,很想閉上眼歇一會兒,若從舟他們再晚兩日過函谷,她就不會讓他發現這狼狽模樣了……于是她強打精神,看着他笑了笑說,“見到哥哥,我就全好了。”
但她終于還是沉沉睡去,一直到天黑了才醒來。燭火昏暗中,她看見從舟焦慮的眼神、緊緊凝視她。
“得了什麽病?竟如此來勢洶洶?”
楚姜窈早想好了借口,笑道,“春天容易得風寒吶。但我就快要好了,別擔心。”
“胡說,風寒怎麽可能這般沉重?!”
“越靠近秦國,這風寒流疫便越是厲害。秦國的東西都狠得很!和別國的不一樣。”
虞從舟正要開口,忽然一只綠頭蒼蠅飛進屋子,停在她的床架上,姜窈壞笑着對他說,“你不信?我賭秦國的蒼蠅不怕人,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