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嬌又笑了起來, 甚至将臉湊近了沈陸離:“陸離,你是怎麽長得這麽好看的呀?”

那瞧着就柔軟動人的唇也越發靠近。

酒香愈濃。

沈陸離喉頭一滑,只覺得酒勁上湧, 口幹舌燥。

鬼使神差地, 他伸手去拂容嬌散落下的鬓發,口中帶着打趣的笑意:“那你猜猜看, 我是怎麽生這麽好看的?”

指尖觸碰到嫩滑的頰肉,帶着微涼的觸感與淡淡的芳香。

纖纖發絲萦繞在沈陸離的指尖,頗有些纏纏綿綿的意味。

這是繞指柔。

沈陸離忽地驚醒, 發覺自己不知何時,竟站起身彎下腰,離容嬌的面極近。

吐息間便有芬芳纏繞。

叫他愈發心酥。

“容嬌,你喝醉了。”沈陸離緩緩坐了回去, 額上隐隐有青筋浮現, 似在極力克制:“我送你回去罷。”

“我才不回去呢,我一點兒都沒醉——這酒甜甜的, 怎麽會喝醉呢?”容嬌笑得甜軟,語氣中有撒嬌勾起的尾音:“我猜你生得谪仙一般, 必然是有個仙女一樣的母親。”

沈陸離微微一愣, 回想起母親鐘氏。

溫柔娴靜, 容貌上佳。

在他心裏,的确和仙女一樣。

但他母親卻甚少誇他好看。

或許是他的長相偏向先帝的緣故。

除此之外,母親還嫌棄他的性子, 只說他疏離沉悶。

“你要是活潑些、會讨喜一些,母親也不會替你這樣愁了。”母親帶着惆悵的溫柔聲音, 仍落在沈陸離的耳畔。

見沈陸離沒開口, 容嬌擡手輕輕拽了拽沈陸離的袖子。

“陸離陸離陸離——”一連串的嬌聲呼喚後, 容嬌笑眯眯道:“我猜得對不對啊。”

活潑讨喜、明媚嬌俏。

沈陸離低低笑了起來:“你猜得很對。我還告訴你,若是我母親瞧見你,必然是喜歡得不得了。”

何止母親喜歡,他也喜歡得不行。

“那我也肯定會喜歡你母親!”容嬌歪頭嬌笑。

誰不喜歡仙女吶。

那你喜歡我麽?

沈陸離将這個險險問出口的問題收于口中。

心在撲通撲通地跳着。

太早了。

馮太後仍在,朝堂依舊不穩,天下亦尚未安樂富足。

那些陰謀詭谲,他不想容嬌涉足半分。

沈陸離垂下眼睫,盯着容嬌嬌憨傻笑的面龐。

指尖仍殘留着癢酥酥的感覺。

他想給喜歡的人,一個太平盛世。

是永世無憂,是終生安定。

“你怎麽不說話呀?”容嬌喝醉了酒,竟是越發粘人起來,抓着沈陸離的袖子不肯松手。

她的手很小,細細嫩嫩的,連指甲都透出粉潤瑩亮的色澤。

因着用了力的緣故,淺粉的指甲泛起白色。

容嬌嘟起嘴,嗓音中帶着點哭腔:“是不是不想理我呀?”

沈陸離眉峰一軟,連忙哄道:“沒沒,我怎麽會舍不得不理你呢?”

“天晚了,我先送你回房歇着好不好?”沈陸離柔聲詢問道。

容嬌眨了眨眼,眼角泛出粉色:“我不要,我就想呆在這兒,你要陪我。”

沈陸離失笑,心中是難得的無措。

若是醉酒的是路蕤,敢說這種話,他一早就将人打暈丢出去了。

可這是容嬌。

“好,我在這兒陪你。”沈陸離溫聲道,起身将椅子挪動到容嬌身邊。

容嬌嘿嘿笑起來:“你答應了,可不許反悔的。”

沈陸離也笑:“不反悔。”

聽聞沈陸離答應下來,容嬌便放心地松了手。

沈陸離見了,覺得有些失落。

但很快,容嬌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竟是叫他面皮有些發燙。

幸好容嬌很快就舉起手,掰着一個個手指頭說着事情。

或者是小時候發生的趣事,或是品嘗過的美食。

“陸離,你不是可以出宮麽?”容嬌砸吧着嘴說道:“我可聽說過,張家胡同裏的千層油餅、狀元街的閣老餅,都是京城中有名的美食——你有沒有吃過呀?可惜我不能出宮,不然多早晚都要去嘗一嘗。”

“若有機會,我帶你一同去好不好?”沈陸離語氣極和悅。

“好,咱們拉鈎。”容嬌的小漩又悄悄露在嘴角,伸出軟白的小指。

沈陸離不覺勾了勾唇,毫不猶豫地和容嬌拉了鈎:“一言為定。”

容嬌心滿意足地收回手,又開始說故事給沈陸離聽。

沈陸離以手支頤,眉眼帶笑地、極為耐心地聽着容嬌的故事,不時極為溫柔地應兩聲。

直到容嬌開始下巴點桌,眼兒都快睜不開了。

“睡吧。”沈陸離輕笑一聲,為容嬌哼了一道安眠的小曲。

陸離唱歌也好好聽呀。

容嬌這樣想着,帶着笑容入了夢鄉。

盛長福站在禦膳房的門外,有些兩股戰戰。

正猶豫着要不要敲門的時候,便見門從裏頭打開了。

他擡頭,望見皇上笑意溫柔地走了出來。

自然,一看到他這張老臉,皇上面上的笑意就收了些許。

“有要緊的折子遞上來?”沈陸離知曉盛長福從不是那等陽奉陰違的人,必定是前朝有了事情,才會違抗命令來尋自己。

盛長福趕緊應下,說了詳細的情況。

“朕知道了。”沈陸離對盛長福吩咐道:“你先回去,告訴楊嬷嬷,再将雙鳶派來一趟。”

又是那位小宮女麽?

瞥了一眼被沈陸離擋得嚴實的門內,盛長福決定滅了這個好奇心,乖乖跑腿去了。

在等雙鳶來的時候,沈陸離尋了紙筆,寫了一張字條放進容嬌的袖中。

“你一個人可否送回去?”沈陸離有些不放心地詢問雙鳶。

說罷,不等雙鳶回答,沈陸離便抱起了容嬌:“這兒離她的居所不遠,我送她回去罷。”

雙鳶搭了把手,跟在沈陸離後頭。

有月色淺淺灑下,映出容嬌酣睡的面龐,還有幾分酒醉的嬌豔。

容姑娘這是……醉酒了?

瞧着容嬌明媚動人的眉眼,雙鳶心中暗暗佩服:皇上不愧是她服侍的主子。

端的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

——————

白術正焦急地等着容嬌回來。

她今晚沉迷刺繡,想着将手頭的菡萏碧波圖給繡完,順便等着容嬌回來。

可她繡完一瞧,已經過了點,容嬌卻還是沒有回來。

莫不是又碰上了李公公那樣的人?

還是臨時有主子要吃宵食了?

白術在屋裏急着轉圈圈,最終還是決定去隔壁叫上白芷,兩人一塊兒去瞧瞧容嬌。

就在這時,有人輕輕敲了敲門。

白術心中一跳,顫聲問道:“是誰?”

有極為輕柔的女聲響起:“我來送容姑娘回來。”

聞言,白術趕緊過去打開門,便見到睡得香噴噴的容嬌。

後頭一雙女子的手扶着,可以看見穿了宮女服制,卻瞧不清楚臉。

正想細看看,卻聽女子道:“容姑娘醉了酒,勞煩白術姑娘幫忙擦一擦臉什麽的——我還有事情,姑娘您且接住了。”

見容嬌的身子往前倒,白術趕忙上前抱住。

雙鳶将面龐隐藏在黑暗處,如同一尾魚一樣,流暢地轉了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白術心中暗暗稱奇:這宮女怎麽這般神秘,連讓她瞧見正臉一面都不願意。

可她怎的直到自己的名字?

但很快,白術就将視線轉移到了容嬌面上。

頰上緋紅如雲,喝醉了也是一副嬌憨模樣。

容嬌并不重,白術很快就将人放在了床上。

白術一邊為容嬌擦着臉,一邊感到有幾分好笑。

從前只曉得吃的小姑娘,如今竟也學會偷偷喝酒了。

“等你姑姑病好了,我就将這件事告訴她,看她怎麽教訓你!”白術戳了戳容嬌富有彈性的面頰,故意吓唬道。

容嬌卻是在酣夢中笑起來:“白術姐姐快來吃!”

白術不由笑起來,認認真真替容嬌擦面。

——————

沈陸離将容嬌小心地交給雙鳶之後,便退到小院外頭等待。

有吱呀吱呀的開門聲、極小的交流聲和……容嬌被挪動時發出的嬌哼。

軟軟甜甜的,像一根輕柔的羽毛,勾起人心底的酥麻癢意。

沈陸離用手輕輕按在自己的胸口。

撲通、撲通。

是急速而有力的跳動,在提醒着他,他是在為容嬌心動。

母親的笑顏似乎又出現在了眼前:“什麽是心悅喜歡?當你的心跳因為另一個人而加速、感到歡欣不已的時候,這便是了。”

那時他問,母親你有心悅的人麽?

母親面色微頓,輕聲答道:“有過,不過可惜沒到最後。”

沈陸離擡首,皎皎明月懸挂于天空之中。

母親,如今他也切身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他會走到最後。

雙鳶回來後,沈陸離便轉身疾步向紫宸殿走去。

折子已經放在了禦桌上。

沈陸離展開細細翻閱。

馮太後帶着承恩公到了碧州,卻以路途奔波、身子不适為緣由,暫時歇在了馮家。

也是要順便處理馮家争權內亂的事情。

然而,承恩公偷偷調了一只軍隊到了碧州邊境。

路蕤結束了巡邏,亦在一旁站着旁聽。

“承恩公手上沒有虎符,怎麽能調遣軍隊?”路蕤聽完後愕然不已:“他、他這是擅養私兵、還偷調出來,簡直是圖謀不軌!”

“指不定是先帝在時,馮太後為承恩公求過來的特權呢?”沈陸離挑眉嗤笑,吩咐道:“傳話給碧州刺史,讓他惹了那支軍隊,再偷偷引到馮家老三與老大的宅邸那兒。”

路蕤略一思量,便興奮拍手:“這樣好,叫他們相互攀咬去!”

馮家皆是為了利益不擇手段、心胸狹窄之人。

馮大與馮三知曉承恩公調了私兵,意圖以武力奪權,還不知道要如何鬧得沸反盈天呢。

鬧得衆人知曉後,便是百官參奏彈劾了。

和路蕤敲定完了細節,沈陸離便着人上茶,還特意滴了容嬌送的花露。

沒等路蕤将頭給湊上來細看,沈陸離就趕不及地将小瓷瓶收了起來,放到空了的暗格之中。

“是上回那個小美人送的?”路蕤好奇的很,随後就接收到了沈陸離涼飕飕的目光。

路蕤舉起雙手告饒:“好好好……是不是和你相熟的那個小宮女送的?”

沈陸離這才滿意,強調道:“是她特意送給我的。”

聞言,路蕤有幾分驚詫:沈陸離身為皇帝,這幾年什麽好東西沒見過?

這般寶貝,可見是對那小宮女上了心的。

有股松針竹葉的清香忽地撲面而來。

路蕤最愛松毛之香,當下嗅着鼻子搜尋。

不想最後落在了那盞看似普通的茶上。

略略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浸入松香與竹葉香。

叫人淺淺一嘗,便宛若置身松林竹海之中。

路蕤忽地開始羨慕起沈陸離。

他什麽時候,才會有個肯給他送花露的小娘子呢?

依着他母親的性子,必然是找一個兇悍的貴族小姐配給他才對。

唉。

誰想他還沒有細細品嘗完那一盞茶,沈陸離就趕了他出去。

盛長福照舊進來問道:“夜色已晚,皇上可是要傳熱水沐浴了?”

“傳吧。”沈陸離點了頭,忽然又道:“你回頭給小盛子一個腰牌,叫他給朕出去置辦一些東西。”

皇上在宮裏頭又不缺東西,這要辦的東西,必然是十分緊要的。

想到這,盛長福肅然問道:“皇上但請吩咐,奴才必然辦得好好的。”

回想着容嬌的軟語,沈陸離緩緩道:“不必急于這幾天,等三日後春風宴,宮門口放松了,再叫小盛子去做吧——去幫朕買狀元街的閣老餅和張家胡同的千層油餅,要剛出鍋熱乎的,頂好問一問是怎樣做的。”

饒是盛長福在于前此後,不動如山多年,此刻也是十分驚訝。

直到沈陸離叩了叩禦桌,那清脆的響聲才叫盛長福回過神來。

皇上這是吃慣了宮裏的山珍海味,要嘗一嘗這鄉野粗味了?

盛長福在心中暗暗猜想。

“要兩份。”沈陸離低聲補充道。

喔,盛長福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恐怕是和那禦膳房的小宮女有關。

真是好福氣呀。

盛長福搓了搓手,一邊感嘆着一邊應了下來。

沈陸離吩咐完,便去自行沐浴完,在禦床上躺了下來。

殿內焚上了清雅的茉莉香氣,沈陸離還自己滴上了幾滴橘葉花露,更添了幾分清爽。

是容嬌蒸的花露的香氣。

好聞、爽然、又帶着點甜絲絲的滋味。

這是頭一回,沈陸離神清氣爽地入了睡。

沒有往日裏頭疼的政務,也沒有從前被人監視的不爽。

在夢裏頭,沈陸離遇見了一個小女孩。

梳着兩個圓圓的丸子頭,頭發濃密烏黑,背對着她,正搖頭晃腦地吃些什麽,很歡樂的樣子。

他心下好奇,又覺得這背影有些眼熟,就略略向前踏了一步。

不想那小女孩居然回過頭來。

柳眉杏眼,雪膚粉腮。

雖是小小年紀,但已經能預見長大後的明媚美貌。

“容嬌?”沈陸離瞧着小小的容嬌,驚喜之外,只覺得心都要軟化了。

小容嬌眨巴着眼睛,手上還啃着一個香噴噴的鹵煮骨頭。

那骨頭散發着鹵煮香料的醬香味,上頭的肉絲與骨髓都浸滿了醬汁,溢着油潤的光。

“你是誰呀?”小容嬌吃得嘴巴油亮亮,手上寶貝地抓着那鹵煮骨頭:“你真好看,是宮裏頭的貴人麽?”

沈陸離笑起來:“我若說我是皇帝呢?”

小容嬌想了想,搖頭道:“怎麽可能呢,我雖然剛入宮,卻是知曉皇上的年歲——比你可大多了。”

“姑娘小小年紀,卻是聰慧。”沈陸離彎眼道:“這鹵煮骨頭可好吃?”

容嬌狠狠點了點頭:“好吃,這大膳房的東西都好吃!”

“禦膳房的東西更好吃。”沈陸離輕聲哄道:“我帶你去吃好不好?”

小容嬌圓睜着一雙眼兒,連鹵煮骨頭都忘記啃了:“真、真的麽?好看哥哥,你可不許騙我的。”

沈陸離彎下腰:“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自然是不會騙你的——但是,你可要怎麽謝我呀?”

話一說出口,眼前的場景就忽然變化。

有一道嵌珠雕龍的木門立在前頭。

仔細聞一聞,有上好的檀木香氣。

這道門,沈陸離熟悉得很,是紫宸殿寝殿的門。

他有些愕然,思慮片刻後還是推開了這扇門。

龍鳳紅燭高燃,描金喜字挂起。

是大婚時的布置。

有道身着九鳳祥雲喜服的窈窕身影撲了過來:“陸離!”

沈陸離伸手環住,是極熟悉柔軟手感。

柔弱無骨,觸似春水。

四角墜了碩大東珠的紅蓋頭被掀起,底下是容嬌的如花笑靥。

小容嬌變作了大容嬌。

額上貼了殷紅的花钿,唇上散發着香香的胭脂味道,吐息如蘭。

喜燭照映之下,容嬌一張嬌面說不出的明豔甜俏、動人心扉。

“你帶我吃了禦膳房,我就以身相許來謝你。”容嬌盈盈一笑,幾乎要軟在沈陸離懷裏:“這個謝禮好不好呀?”

沈陸離聞言,覺得心鼓噪得很,幾乎要跳脫出他的身子。

分明是歡喜的,他手中卻出了汗。

好似他微微一松手,這樣嬌軟、這樣可人的容嬌就會不見了。

“你願意麽?”沈陸離深深吸了一口氣,認真問道。

即便在夢裏,他也得問清容嬌的意思。

容嬌就歪了頭,疑惑道:“你性子又好,長得又好看,還願意帶我去吃禦膳房,我為什麽不願意呀?”

“若是旁人也要帶你去吃禦膳房呢?”沈陸離失笑,溫柔問道。

容嬌伸出手,細白的手腕攀上了沈陸離的頸脖:“他們又不是你呀,我頂多蒸一些花露送給他們。”

“我還以為那花露是我獨有的呢。”沈陸離的聲音帶上了一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醋味。

“陸離你吃醋啦。”容嬌戳了戳沈陸離的面,嘻嘻笑道:“花露不是單給你的,但我是呀。”

沈陸離愣了半刻,竟是手足無措地面紅了起來。

雙手下意識地抱緊了容嬌。

“我也是。”沈陸離垂眸與容嬌對視,嗓音低啞。

“我一早就知道啦。”容嬌愈發湊近沈陸離:“春宵苦短,咱們進去吧。”

二人的距離,比方才夢外,醉酒時的距離還要更近一些。

容嬌一雙澄澈的眼兒一眨不眨地盯着沈陸離。

眼中有期待與邀請。

沈陸離抱着容嬌的手輕輕握起,有克制的青筋隐隐露出。

春宵苦短,應惜洞房花燭。

但他在夢外,還未向容嬌表露心跡,也從不知容嬌對他的心意如何。

母親說,心悅一個人時,最重要的,便是給予尊重與關心。

縱然、縱然在他的夢裏,他也不該随心所欲。

長長吐息一口,沈陸離将一切念望,都收于深深的眼底。

用醉酒時輕哄的語氣,他哄了容嬌喝下合卺酒。

容嬌在外頭是一杯倒,在裏頭也沒改變。

不過這回是醉乎乎地軟在沈陸離的懷裏。

她柔軟的額靠着沈陸離的肩膀,

沈陸離緩緩拍打着容嬌的薄背,直到耳邊傳來綿長的呼吸聲。

将容嬌輕輕地放到床上,沈陸離便坐在床邊。

一雙含情的鳳眼凝在容嬌身上。

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容嬌的眉眼。

杏眼緊閉,羽睫顫動。

柳眉彎起,嘴角的小漩兒若隐若現。

容嬌在他的夢裏做了個好夢。

然,注視久了,容嬌的面容竟然隐隐模糊起來。

沈陸離知曉自己要醒了。

被歡愉填滿的心又怦怦起來。

沈陸離唇邊含了一縷溫柔的笑意,俯身在容嬌光滑的額上落下一吻。

“早安。”沈陸離低低出聲,只覺得唇齒間的話語透着無限旖旎:“嬌嬌。”

——————

“早安,嬌嬌。”

溫沉如古埙的嗓音在容嬌耳邊響起,叫容嬌扇動兩下眼睫,悠悠轉醒過來。

容嬌覺着自己做了一個極舒服的夢,幾乎要一夢到江南去了。

睜眼的時候,便瞧見陽光金燦燦地鋪在自己的枕邊。

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容嬌才恍然發覺:現在好像是第二日下午了呀。

方才那是,陸離的聲音?

懷疑自己得了幻聽,容嬌摸了摸自己的耳廓。

卻是滿手的滾熱。

這樣的情況從未有過。

容嬌驚訝了一下,細細想了一下也不知為何。

便放下了糾結的心思,跳着出去洗漱。

不過,陸離的聲音真好聽呀。

希望每天都幻聽才好。

容嬌懷了點不可言說的小心思,自己偷偷地笑。

洗漱回來,便要換衣裳。

容嬌細細回憶起昨晚的場景。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和陸離喝酒的時候。

然後……然後她好像就不記得了,只隐隐約約記得,她一直在纏着陸離不許走。

最後,好像也是陸離送了她回來?

想到這,容嬌便感到面上一陣紅熱,燙得不行。

揉了揉面頰,容嬌趕緊捧着臉搜尋記憶。

她沒有和陸離瞎說些什麽胡話吧?

陸離會不會因此煩了自己呢?

正在胡思亂想着,有張字條落在了床上。

容嬌一愣,将它拾起。

上頭是勁瘦隽逸的字體。

雖未曾署名,容嬌卻直覺是沈陸離寫的。

容嬌一字一字地念過來:

近有要事,事務繁忙,至晚勿等。

昨夜小酌甚好,相談甚歡。

回見,容嬌。

讀完,容嬌便不由笑彎了眼:瞧見陸離的這幾句話,她便放心了。

可見她沒有胡言亂語,也沒叫陸離生了煩意。

頂多……便是她喝醉後,黏人了一點。

這估計是幼年時,她便喜歡纏着姑姑和采螢姐姐的緣故。

這個習慣可不大好,若是被陌生人看了,可是不好的。

唔,以後一定要改。

面上的溫度仍舊沒有退卻。

在最後朦胧的記憶之中,容嬌憶起有個極溫暖寬厚的懷抱。

是……陸離的懷抱麽?

哎呀,哎呀!

容嬌越是細想越是羞怯。

她不但喝一杯便倒了,還仗着酒醉歪纏,最後還是麻煩人家給送回來的!

還要好好謝謝陸離才是。

不論怎樣,她下回是再也不喝那羊羔酒了。

容嬌嘟着嘴,和自己生着氣兒。

她自顧自惱了半晌,便等來白術和白芷進來。

“呦呦,可算是醒了。”白芷率先開口,擠了擠眼睛說道:“今個兒白術和我說的時候,我還吓了一大跳呢,咱們乖乖的容嬌居然偷偷喝酒了。”

容嬌漲紅了臉,分辨道:“我是聽說那酒和甜酒釀似的,甜甜的不醉人,才放心喝了兩杯呢。”

白術遞過來一碗解酒湯,笑道:“我也替你問過姜公公了,那羔羊酒後勁大得很,像你這種從沒喝過酒的,自然是一杯倒。”

“我再也不喝了,”容嬌滿眼都是懊惱,接過解酒湯慢慢地喝着。

白芷一笑:“有什麽不能喝的,酒量這東西,慢慢練就練出來了——下回你和我們一起喝就好了,別自個兒一個人喝,不然出了什麽事情可不好的。”

“你還誘着她!”白術一掌拍過去,白芷連連躲閃。

容嬌正要搖頭拒絕,便聽白芷問道:“你先別搖頭,我只問你那羊羔酒好不好喝?”

容嬌一頓,嘴裏就泛起甜甜的酒香滋味來。

“好、好喝的。”容嬌嘴巴誠實地承認了。

白芷便笑容更甚:“好喝的話,下回姐姐帶你喝,保準你喝不醉。”

容嬌想了想,還是點了頭。

下回,她就喝半杯。

這樣便沒有事情啦。

“對啦,紫宸殿的盛公公傳來了旨意,說是要三日後,在端慶宮舉辦春風宴,叫咱們仔細準備着。”白術說道:“這春風宴是早早就上菜的,咱們忙完了,也趁着春風,去禦花園看看。”

容嬌和白芷一起說好,笑着點了點頭。

——————

等到了禦膳房,正碰到禦膳房的諸位禦廚在商議春風宴的食單。

擺在桌上的涼菜幹果不必多說,只在那麽多口味的銀棯、蜜餞、涼果和脯蠟裏頭選用就是,往“春風”三個字上靠着就行。

至于熱菜,便選了三脆羹、炸簽菜、脆皮乳鴿、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炒虎尾、雪霞羹、間筍蒸鵝和五珍脍等新鮮菜色。

重點在于壓軸菜的選用。

張禦廚最是守舊,堅持道:“不論請的是多年輕的青年才俊,咱們都不能失了皇家宴席的氣勢——依我看,照舊做那江珧柱【1】就行。”

容嬌聞言,心頭就是一跳。

這做江珧柱,屬實有些過于奢華了。

首先便是在食材難得上。

是從東海那兒新鮮運過來的貝類,要用日行八百裏的速度,才能保證到了京城依舊有生命活力。

随後便要選取能工巧匠,現場仿了貝類的紋理形狀,用烏銀打造出獨一無二的貝殼形狀銀碟來。

最後再動手将貝肉撬出,用高湯烹煮提鮮,再放進烏銀碟子之中,給人一種“原汁原味、新鮮出爐”的新鮮感。

因着貝類的殼無一相同,這烏銀碟子俱是一次性用品,實在有些浪費了。

不過馮太後喜歡,就從先帝時期一直延續到現在了。

果不其然,姜公公搖了搖頭:“若真是要照舊,我便不用和你們商讨了——皇上和我吩咐了,既然馮太後已經離宮,那便一切膳食就不必過于奢華了。”

楊禦廚皺眉道:“話雖如此,但總不能做些簡單的膳食,叫人覺得咱禦膳房的水平有失。”

底下的宮人們也在一齊想着,時不時冒出個菜名來,卻被一一否決掉。

容嬌在腦海中也翻着食單,見周圍人的意見均被否決,就大着膽子試探道:“不若做西施乳吃?如今是三月底了,正好到了吃河豚的最後時候。”

西施乳是由河豚的白肋做成。

春日正是河豚繁殖的時候,口感醇厚肥美、爽滑鮮嫩。

然而河豚生性帶毒,烹煮處理的時候需得萬分小心。

——不過歷代皇帝皆愛吃西施乳,禦膳房的人早已将西施乳烹煮的方法爛熟于心了。

容嬌話一出口,禦膳房衆位禦廚商量了片刻,就一齊拍了案。

不過随後又為湯水類的犯了愁。

酒宴上的大菜多葷腥,壓軸菜又是極鮮的西施乳,需得一些清爽的湯水才行。

然而又是那樣的問題,只單純炖煮個蔬菜湯,屬實有些過于簡單了。

容嬌便又拿了個主意。

“既然皇上是要宴請才俊士林,那這君子之格才是最不能缺少的。”容嬌緩緩道:“我曾在隐士編纂的書籍上見過,有君子粥、泉石粥與竹葉粥三道菜肴可以考慮。”

這三道粥羹,是禦膳房諸人沒有聽過的了。

容嬌就為他們細細解釋:“所謂君子粥,是用杏子熬出來的粥,加些白果之類的進去;泉石粥,便是要取山澗中帶了青苔的白色石子,再舀取清澈的溪水一齊熬煮;而竹葉粥則更加簡單,取竹葉、砂糖和梗米合在一塊兒煮就行。”

姜公公聞言,不由摸了摸下巴:“這倒是不錯,即切合了赴宴人的身份,也是個新奇的菜肴。”

不過新鮮杏子要到夏日裏再進奉,泉石粥有些過于君子無味了。

這般合計下來,還是做竹葉粥收尾最好。

既是容嬌的提議,那便交給容嬌來做。

容嬌歡歡喜喜地應下.

雖只是一味簡單解膩的粥羹,她也算是在禦宴上做過菜的人啦。

定好了春風宴上的膳食,剩下的時間,就是給禦膳房諸人準備食材的了。

距離年宴已經過去兩三個月的時間,禦廚們自覺手生,就紛紛練了起來。

晚上這不用的居竈上,就擺上了間筍蒸鵝的蒸籠。

文火慢慢地蒸着,有草鵝特有的鵝香氣漸漸飄起,濃郁撲鼻。

容嬌在一旁看着火,使勁兒嗅着鼻子,對白術道:“我聽姑姑說,鵝肉有股草腥氣。如今親自聞了,才知道哪兒有什麽腥氣呀,全是肉香。”

“江尚宮挑食又嘴刁,不大愛吃鵝肉的——宮裏頭也有好些人不愛吃呢。”白術對容嬌笑道:“哪兒像你呀,什麽都愛吃,沒有個忌口。”

“看來這鵝肉竟是和羊肉有些相像了。”容嬌帶着點回憶道:“既然如此,是不是能用做五味杏酪羊的法子來做鵝肉呢?”

五味杏酪羊是她去年過年時吃到的一道菜。

還是姑姑特意留給她的。

按照菜名,便是将杏仁酪澆在剛剛蒸好的嫩羊肉上。

只聽做法,容嬌便有些疑惑:羊肉有膻味,多是用較重的香料腌制,這倒上味道香甜的杏仁酪,不會味道不搭麽?

不過一瞧見那杏酪羊的模樣,容嬌便舍不得說出拒絕的話來。

因着是擺在小盞裏頭蒸的,杏酪羊沒有過多的擺盤,只在最上頭撒了一些杏仁碎。

但那蒸熟後仍舊粉嫩的羊肉,配上滴滴香甜的杏仁酪,竟是給人一種嬌嫩欲滴的感覺。

甘甜的杏仁、鮮香的羊肉,兩種香氣融合在一塊兒,叫容嬌狠狠咽了口口水。

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入嘴。

最先是舌尖上杏仁酪的香甜,倒是中規中矩。

讓容嬌驚豔的是裏頭的羊肉。

蒸得水嫩嫩的,口感柔嫩,半點膻味也沒有,隐約能吃到一點鹹味,與外頭的甜酪并不沖突。

有種鹹甜搭配,吃來不累的感覺。

羊肉的嫩滑、鹹鮮,杏仁酪的醇厚、潤甜,還有杏仁碎的脆香。

難怪要叫五味杏酪羊呢。

驚豔過後,容嬌就抓心撓肺地想知道,究竟是怎樣才能作出這樣一道口味豐富卻又不沖突的菜肴呢。

江尚宮就請了姜公公帶她去禦膳房。

容嬌一進禦膳房,就被裏頭煙火蒸騰、香氣缭繞的場景給震驚到了。

右手邊是水晶鹌子脍,左手邊是白玉蘿蔔排骨湯。

真是人間仙境呀!

和容嬌說話的是脾氣極好的馬禦廚:“這五味杏酪羊重點便是在味道豐富上。羊肉的話,是要選取兩三個月大的小羊,不僅肉嫩,而且沒有膻味。在蒸制之前,還要先用鹽與香料給腌一腌,不過要注意用量,不能掩蓋羊肉本來的味道。”

“那盞蒸羊呢?”容嬌膽子大,抓着馬禦廚不放:“我吃的時候,還吃到一股奶香呢——是用牛乳腌過了麽?”

馬禦廚愣了一下,大笑起來:“不想你一個小丫頭子,舌頭卻是尖得很。盞蒸羊是用一月大的乳羊崽子,抱着就渾身乳味的,這一蒸便更入味了。”

問完了話,容嬌道了謝,最後得了一盤菊花兔絲吃。

兔絲撕得正正好,不粗不細,嚼起來不會費牙也不會嵌牙。

帶着椒麻、孜然的香氣,香香韌韌的。

容嬌抱着吃了一下午,晚上便求了江尚宮去禦膳房做事情。

容嬌尚在回憶中,林禦廚正在一旁檢查泡發的筍幹,聽見這話便說道:“你說得不錯,這二者的确有相通之處,過兩日我便嘗試做一做。”

“美食亦需伯樂賞識。”容嬌朝林禦廚淺笑道:“林禦廚做好了,不要忘記叫咱們嘗個口福才好。”

林禦廚點頭:“整個禦膳房就你最會吃,我就算不請旁人,也定要請你來嘗一嘗的。”

容嬌笑眯眯地道謝應下,轉頭就看到湊過來小姜子。

“容嬌姐姐。”小姜子瞧着這香氣缭繞的蒸籠,讨好似地說道:“這裏頭蒸得鵝肉好香呀——但是怎麽不蒸鴨子呢?就像那酒釀清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