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清靜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在鳳栖寺一住小半月, 晃眼就到了七月中旬。蔣夫人叫人送了信來,催兩個姑娘回家。

魏如青也就收拾了東西,只待次日一早一起動身。

今兒陽光溫柔, 她卸簪沐發, 用了寺裏的香膏,氣味清新獨特。

無人的林間小道,最适合曬頭發了, 清風含香, 發絲在耳邊輕柔地撓, 像要說些挽留的話,卻到底沒有說。

這最後的清靜時光, 好生令人不舍。

姐妹倆又不知去哪兒瘋玩了, 蓮兒和春香也沒拘着,最後一天可要盡興才好。

空山鳥鳴, 蟬鳴不住,腳下的臺階積滿落葉, 踩上去沙沙作響。

穿過密林的陽光灑落小道,碎了一地金。這條路人跡罕至, 魏如青走走停停, 撿了一片漂亮的葉子拈着玩兒。

漫步許久,才見小道盡頭出現一道人影。是個白須白眉的和尚, 佝偻着幹瘦的身子, 步履蹒跚地迎面而來。

她側身讓了路,正欲繼續往前——

“女施主,請留步。”

魏如青停下腳步, 回頭,見那老和尚就站在錯身之處。

她回了一個合十禮。

老和尚慈眉善目, 捋着胡須,沖她輕輕一笑:“相逢是緣。老衲已許久未替人看過相,今日倒有幾句真言,想贈與女施主。”

魏如青略一怔,搖頭道:“多謝老師父好意。只是,我并不信看相。”

“哦?”

“多年以前有個卦師為我算過一卦,說我是非富即貴的命格。可這些年過去,不見富也不見貴,我便不信這些了。”

老和尚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昏黃的眼睛又仔細将她打量一遍:“那卦師說得并不假,從面相來看,女施主的确是非富即貴的命。”

魏如青笑笑,并不語。

老和尚:“女施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這便是個好面相,”

邁下兩級臺階,繞後看了眼,“腦後玉枕骨出挑,更是有福氣的骨相。”

魏如青聽他全說的好話,又敷衍一笑,沒往心裏去。

老和尚倒是滿面正色:“再看前額兩側輔骨,也俱是飽滿之貌,乃是能得輔助之相,命中不缺貴人。”

略頓,“眉尾略寬,你是個有後勁之人啊。”

魏如青點點頭:“借老師父吉言。”

老和尚哈哈笑了兩聲:“女施主神色敷衍,想來沒聽進吧。”

擺擺手,“出家人不打诳語。老衲方才之言,女施主聽不聽得進去都無妨,只是下面的話,女施主千萬謹記。”

對方臉色鄭重,竟是嚴肅至極,魏如青不由心頭一顫。

“老師父請講。”

老和尚:“觀面相,的确是非富即貴,但觀神觀氣,卻又看得出你命中有一厄,近期有災啊。”

“有災?”

“天機不可洩露,老衲只能提醒施主一句——小人難防。”

魏如青先是一怔,随後心頭卻又暗笑起來。那大街上看相的不都如此麽,先說好的再說差的,之後便要人破財消災。

沒想到這麽大個鳳栖寺,也落這等俗套。

她只是微笑着點點頭:“多謝老師父提醒。”

老和尚見她半信不信,到底不再多言,搖頭嘆氣地轉身離去。

不料對方竟未再往下道,魏如青頗感意外,看着那老和尚踩着臺階向上去了。

……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老師父并沒有哄騙她解腰包的意思。

魏如青看着他那步履蹒跚的樣子,生怕他下一刻就摔滾下去。

正擔心着,從上頭跑下來個和尚,滿面焦急:“住持方丈!您怎麽跑這兒來了,此路難走,仔細摔着了!”

老和尚擺擺手,豁達一笑:“昨夜夢到這條道……當初開鑿它的時候,老衲比你還小一些,一眨眼竟這麽多年過去了。人老啦,心有所感,過來走走。”

住持?

魏如青愣了。

“那住持也不該一個人來,下次可千萬喊上人一道。”

老和尚斂須一笑,側頭環視這山野茂林:“萬法皆空,因果不空……不會再有下次了呀。”

魏如青在原地愣了好久,直到那一老一少消失在路的盡頭,方才回神。

當晚,寺中鐘聲驟然響起,一聲聲回蕩着,經久未停。

聽說,這天傍晚時分,住持方丈講經之時,于蓮花座上悄然圓寂。

魏如青在隐隐約約的哭聲中,愣愣地坐了好久。許是蒼天有感,當晚下了一場秋雨,刮了一|夜風。

冷風過窗,吹在她的身上,吹得她渾身寒意,六神無主。

當晚,她了無瞌睡。

次日,該走還是要走。她為昨日圓寂的廣海大師供奉了一盞燈,方下了山去。

一場秋雨一場寒,不知不覺間,熱烈的夏天已然結束。

表哥要在這裏為住持抄寫血經,以還收留之恩,臨別,送了一樣東西給她。

“花草有靈,當善待愛惜……這是我整理的花草經,送給愛花之人。”

一指厚的書,墨跡和紙張都是新的,不知他花了多少個夜晚,将家中養苗的經驗寫成這本書。

“多謝表哥!”魏如青小心接過,略翻了翻,見最後幾頁還寫着一些花草苗的運輸養護技巧,是她不曾觸及的要點。

江宗平望着她笑:“你我血脈表親,更是花草知己,何必言謝。”

馬車裏,阿蘭把頭探出窗,又在催她了。

魏如青:“表哥保重,讀書切莫讀得太晚,仔細着身子。”

江宗平:“嗯,我一定考得功名。你也照顧好自己。”

他站在山道的盡頭,目送馬車緩緩駛下了山,直往京城方向去。

當道路平坦,感覺到馬車已經上了官道,魏如青撩開車簾回望鳳栖寺的方向——那山路盡頭,依稀可見一道人影,青松一般地立着。

她撫摸着手中的花草經,恍惚間覺得這紙張帶着一抹暖意,順着掌心漫入心底。

車裏安安靜靜。

回府之後便得講規矩,守儀态,兩個姑娘昨晚玩得最放肆,很晚才睡着,這會兒都在車裏打着瞌睡。

魏如青也終于來了瞌睡,三個人你靠着我我靠着你,擠在一起睡着了。

馬車進城之時,已臨近中午。

“賣油咧——”

外頭商販響亮的吆喝聲,硬将瞌睡的三人吵得睜了眼。

魏如青狠狠打了個哈欠,擠得眼淚水都出來了。

阿蘭揉揉眼睛,往窗邊一趴,頓時郁悶了:“啊?這就到了啊!”

孫君華則理理裙擺,掩面打個哈欠,坐得板正,提醒道:“姐姐,儀态!”

阿蘭喪了臉,越說越趴在車窗上:“回府再裝吧,讓我再懶會兒。”

從阿蘭撩開的車簾看出去,一家布莊入了魏如青的眼。

“停車!”她連忙道。

阿蘭:“啊?”

魏如青拍着臉,清醒清醒:“我去扯點兒布,做衣裳。”

阿蘭來了興趣:“好啊好啊,我去幫姐姐挑。”

三人窩在車上睡得渾身僵硬,索性一起下車活動活動筋骨。

不過,魏如青不是給自己扯布料。表哥一共就兩件衣裳,袖口都已經磨破。這天氣眼看着就涼下去,她想扯些厚實的料子,給他新做一件禦寒。

對了,入冬之前,還要再給他做件襖子。表哥的身量與齊靖差不多,偏瘦一些,她有把握做得剛剛好。

魏如青很快選好,又買了些針線,抱着布出了鋪子。

阿蘭滿臉失望:“我還以為是姐姐想做衣服呢,我早就想說,姐姐還年輕,該穿明亮些的顏色。”

孫君華:“我倒覺得魏姐姐打扮得正好,顯得持重。”

阿蘭:“要什麽持重,白瞎了好顏色。”

三人說着就要上車。

“娘!”

孩子稚嫩的聲音突然撞進耳朵,幾乎就在同時,有什麽扯住了魏如青的裙擺,令她心房猛的一跳,頓住了腳步。

低頭,一只胖胖的小手緊緊地拽住她的裙子,那圓圓的黑眼珠子盯着她,眼中的歡喜與渴望都快溢出來了。

人來人往的鬧市,好似突然被噤了聲,整個世界便只剩下這個孩子。

彥兒!

裙子被扯動,歡喜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又喊一聲:“娘,你不要彥兒了嗎?”

小孩的臉像六月的天,轉眼那粉嘟嘟的小嘴就撇了起來,馬上要哭出來似的。

魏如青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觸不及防地被戳得生疼。

她的孩子……

“哎喲,一下沒看住,怎麽跑這兒來了!”蔡三娘的聲音陡然響起,幾乎就在同時,彥兒被一雙手抱開了。

小手拽得緊,魏如青被拽得往前邁了一步才穩住了身形。

不,哪裏能算是她的孩子。

阿蘭看清來人,當場皺起眉頭:“怎麽又是你啊!去的時候撞見,來的時候又撞見。”

真晦氣啊!

蔡三娘倒笑呵呵的,咧着個嘴角:“這不就是緣分麽!”

魏如青回神,見蔡三娘拉着彥兒,邦兒則安靜地跟在她旁邊。一家三口,穿着同一塊布裁就的新衣。

她心裏頭泛起的那點惆悵,霎時退了潮。

“娘!我要娘!”彥兒伸着手,小臉兒上挂着眼淚,還想往魏如青身上撲。

到底是三年的母子之情,不見還好,乍一見,孩子便只認準了她,哭得叫人揪心。

蔡三娘臉上倒是不見尴尬,錢到手了,別的也就都不是事兒,她索性放了手,由着彥兒撲過來抱住魏如青的腿。

“到底是有感情啦,這麽久不見,孩子想你得很,晚上醒來不見你,怎麽哄都哄不住。你就不想他?”

蔡三娘說道,也有幾分感慨。

魏如青兩眉深皺。

多少個夜晚,她從床上坐起來,給孩子蓋被子,打蚊子,換尿布……孩子發燒的時候,她一守便是一整夜。

強行割斷的母子之情,瘋狂地長出血肉,重新又連在一起。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她把布匹放到車板上,躬身抱起彥兒,眼睛瞬時酸得難受。孩子的小手将她的脖子抱得緊緊的,生怕又被丢下了似的。

“娘!娘……”彥兒在她耳邊開心地叫着,熱乎乎的眼淚水糊了她一脖子。

這等場面,看得阿蘭和孫君華鼻頭直泛酸。尤其是阿蘭,須臾間眼睛便發了紅。

母子之情,并非全然自血脈而來,它是一日日,一|夜夜,一點關心,一點偏愛,一點愛護,一點付出……堆積而來。

它是點點滴滴,是永遠的記憶。

強叫母子分離,委實是這天底下最殘忍的事。

孫君華無言地握住阿蘭的手。

唯有蔡三娘還是一臉笑,興奮地把手一拍:“哎喲!你看這……到底我沒怎麽帶過他,縱是親娘也比不得你。我說魏娘子啊,冤家宜解不宜結,要不就讓孩子認你做個幹娘,孩子高興,你也高興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