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一陣刺耳的鹦鹉鳥叫讓沈陸離回過神來時。

原來是他無意識間手指用了力, 險些讓鹦鹉喘不過氣來。

“壞人!壞人!”鹦鹉整個都炸了毛,從沈陸離手中掙脫出來,撲扇了一下翅膀, 往容嬌的肩上飛去。

在飛走前, 鹦鹉還不忘狠狠地啄了一下沈陸離,力氣頗大, 讓沈陸離倒吸了一口氣。

口中發出輕微的吸氣聲,沈陸離擡了頭,就見那鹦鹉落在容嬌的肩膀上, 緊緊地貼住了容嬌。站穩之後,又斜眼看着自己,口中發出挑釁的鳴叫。

倒是有些狐假虎威的意味了。

沈陸離微微搖頭,目光不着痕跡地在容嬌面上轉了一圈。

雖是低着頭, 卻能看到容嬌柳眉彎彎, 帶着歡喜的笑意。

這鹦鹉機靈得很,挑了個他不敢動的好靠山。

沈陸離這般想着, 唇角勾起了幾分笑意。

容嬌卻是沒搞明白發生了什麽。

她方才低頭去瞧黃橙凍,一擡首, 就看那鹦鹉朝自己飛來。

而後是沈陸離輕輕擰起的眉尖, 與那修長手指上的紮眼紅痕。

再看一眼, 陸離竟是笑起來了。

“是不是痛得很呀?”容嬌心道不妙:莫非是陸離疼傻了?不然怎麽被鹦鹉啄紅了還笑呢?

她趕緊上前兩步,着急地詢問起來。

沈陸離聞言擡眸,正撞進容嬌一雙水光潋滟的眸子。

盈盈含着幾分心疼。

像忽然落下的清潤春雨, 在他心上漾起漣漪。

“嗯,有點疼。”沈陸離又垂下了眼簾, 微微偏了頭, 将原本到嘴邊的“沒事”二字給咽了下去:“不過也沒有啄破, 忍一忍便好了。”

話雖如此說着,沈陸離卻是将手遞了一些出去,正放在燭光下。

容嬌看得更加清楚了:鹦鹉是下了力氣啄的,如今已經是紅中泛着青色了,甚至還有點微微的紅腫。

“哎呀,都有些發腫了,還說要忍一忍呢。”容嬌瞧清楚了,原本含了笑意的柳眉蹙起,帶着焦急。

她放下了手中的黃橙凍,小心地拉過沈陸離的手,彎下腰低頭細看着。

沈陸離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

他重新擡起眼睛,用目光悄悄地描摹着容嬌的眉眼。

從光潔白皙的額頭起,到蹙起的眉尖處停下。

“沒事,瞧着吓人罷了,不疼的。”沈陸離轉了念頭,輕聲說道。

嬌嬌這樣好看的眉,怎麽好皺起來呢。

是他方才鬼迷了心竅,竟說出讓嬌嬌擔心的話。

“不許逞強的,疼便直說。”容嬌才不信沈陸離這話,只當是為了讓自己寬心才說的。

想起自己小時候,被門夾傷了手,為了不叫姑姑擔心,也是咬着牙說不疼的。

姑姑卻一眼看出她在撒謊,幫她吹了吹手指,還去找了藥酒給她擦。

回憶完往事,容嬌也學着江尚宮的模樣,嘟起朱唇,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紅腫處呼氣。

“姑姑說過,這樣呼一呼就不那麽疼了。”容嬌見沈陸離呆愣在原地,以為是自己吹得沒有效果,讓沈陸離覺得受了騙,就細聲細語地解釋道:“我親自體驗過,的确是有用的,沒有騙你——若是你還疼,我就再給你呼一呼。”

說罷,容嬌又給沈陸離呼了好幾口氣。

從方才第一口氣落到指尖上的時候,沈陸離整個兒就懵了。

他渾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覺,只剩下指尖那一塊還有所反應。

那氣兒是帶着暖意的,落在指尖上的時候,就化作淺淺的涼氣,繞着那紅腫處,給予極輕柔的撫慰。

疼痛感的确是消退了許多,轉而湧上來酥酥麻麻的癢意。

這股子酥麻勁兒在指尖停留些許,就順着四肢百骸而上,最後一起蔓進沈陸離的心房裏頭。

心裏頭像被蕩漾的春水拂過,格外軟和。

沈陸離莫名的想起那日,容嬌醉酒了的模樣。

他當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像陷入一場芬芳旖旎的美夢。

不願醒來,只想牢牢地抓住這一刻。

“怎麽樣,感覺是不是好多了?”容嬌呼完氣,一雙眼兒亮晶晶地望向沈陸離。

沈陸離眨了眨眼,從那股讓人沉溺的麻酥酥中回過神來,灼灼地望着容嬌。

他微微張開唇,正想要張口,眼前卻突然有雪白一閃而過。

是那只鹦鹉,自覺被冷落多時,不滿地撲扇了翅膀,從容嬌肩膀上撲到了二人之間的桌上。

容嬌微微一驚,松開了抓着沈陸離手指的手。

鹦鹉此時有些不高興:它都向着這美人兒尋求幫助了,誰知這美人兒半點也不幫着它,只顧着關心那個壞人。

難道這壞人生得好看,就可以為所欲為了麽!

它要告訴美人兒,千萬不能沉溺于美色,被這壞人給蒙騙!

但鹦鹉到底不是人,又進入雀鳥司的時間尚短,受過的訓練少,如今又生着氣,竟是張着嘴兒,一時卡殼。

“不過一時不理你,怎麽就不會說話了呢?”容嬌以為是鹦鹉讨笑的新法子,笑着摸了摸鹦鹉柔順的鳥羽。

鹦鹉一激靈,從嗓子眼蹦出聽過的一句話來:“以色侍人,焉能長久!”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讓容嬌好生愣了一會兒。

還是鹦鹉又去啄沈陸離,讓容嬌明白了這話是對着誰說的。

容嬌頓時笑得開懷,幾近要前仰後合。

沈陸離正記着鹦鹉的仇呢——方才它忽然飛起,驚着了嬌嬌,讓嬌嬌松了手。

此時他一個眼神斜過去,就讓那鹦鹉收了欲啄的動作,整只鳥都縮了起來。

壞人就是壞人!一個眼神都這麽吓人!

鹦鹉委委屈屈地輕叫了兩聲,想繼續往容嬌的肩上跑。

卻被沈陸離不動神色地按住尾羽。

要是楊嬷嬷在場,必然覺得這場面有一些眼熟。

——這不就有點像先帝在時,後宮妃嫔們争寵的尋常場景麽?

敗者和這鹦鹉一樣,氣急敗壞卻不能不做表面功夫(繼續委屈地叫,轉頭裝作梳理羽毛,伺機去啄沈陸離的手)。

勝利者就像沈陸離一樣,眼角眉梢間都有如沐春風般的笑意。

他稍稍前傾了一下身子,用一只手微微護着容嬌的肩膀,眼神溫柔地看向容嬌:“你小心些,別笑仰了過去,磕着自己。”

容嬌笑着道了謝,又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止住笑意後,卻是時不時地往沈陸離面上瞥。

那目光每次都是一觸即分,像忽來忽去的一陣風。

直觸得沈陸離面頰發燙。

“我面上有什麽髒東西麽?”沈陸離摸了摸自己的臉,向容嬌不确定地問道。

容嬌卻是咯咯一笑,眼波繼續俏皮地流轉在他面上  :“沒有啦,是我在欣賞陸離你——能被鹦鹉說是以色侍人,可見陸離你生得真是好看。”

“不過我相信陸離的能力,哪裏需要靠容貌呢。”容嬌朝沈陸離一笑,做了個捏拳鼓勁的動作:“我可是仔細看過了,陸離你将來必然會出人頭地,指不定能當上禁軍首領呢。”

不等沈陸離回話,容嬌就轉了身:“你且等着,我先幫未來的禁軍首領拿藥酒。”

望着容嬌輕快的背影,沈陸離笑意溫然,甚至心情愉悅地安撫着縮成一團的鹦鹉。

“還不錯,叫她這樣開心。”沈陸離道:“回頭叫雀鳥司的人給你加餐。”

鹦鹉顯然不領情,嘴上罵罵咧咧地一頭紮進了籠子,還十分主動地用嘴把門給帶上。

顯而易見地拒絕沈陸離的靠近。

容嬌腳步噠噠地去拿藥酒,又很快腳步噠噠地回來了。

“來,我給你塗。”容嬌在沈陸離對面坐下,大大方方地将手伸出。

沈陸離神采逼人的鳳眼中,此時盈滿了笑意:“好。”

然後将手遞給了容嬌。

容嬌一邊塗着藥酒,一邊幫沈陸離呼氣。

又怕沈陸離覺着無聊,便說道:“這鹦鹉瞧着有趣好動,沒想到也是個乖巧的,還知道自己回籠子。”

沈陸離看了眼鹦鹉,見對方得了誇贊,又洋洋得意地豎起冠羽。

“它性子天生頑劣,如今是玩累了。”沈陸離的目光落在自己已經有了淤青的指尖上:“不然,還不知道要這麽折騰呢。”

容嬌也看着那淤青,點頭道:“的确,它雖然有趣,但也太兇了一點,還是要好好教一教。不然将來若是啄了哪個主子,恐怕連鳥命都要丢了。”

說完這話,容嬌就搽完了藥酒,邊收拾邊囑咐了沈陸離一些注意事項。

尤其是飲食方面的忌口。

沈陸離一一應下。

“我到了該下夜班的時候啦。”容嬌這才想起那黃橙凍,連忙給沈陸離打包了一半:“你回去記得快些吃,不然要化掉了。”

“好,你也快些回去。”沈陸離溫聲回答,然後提着敢怒不敢言的鹦鹉離開。

沈陸離在合上門前,照舊輕聲說道:“回見。”

容嬌将藥酒遞過去,軟聲回應:“陸離,回見呀。”

——————

熄了禦膳房的燈,容嬌就踏上回屋的路。

中途還稍稍停了一會兒,仰頭望着漫天的星籽。

讓容嬌想起沈陸離的眼睛來。

和這繁星一樣,不自覺地就能将人的目光吸引進去。

她便又回想起方才的種種,不由笑起來。

陸離真好呀。

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為了讓她心情高興,特意帶了一只鹦鹉來呢。

容嬌捂住了心口,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容嬌回了小院。

不想屋裏還亮着燈——是白術在等容嬌回來。

容嬌剛踏進屋子裏頭,白術就直直地打量着容嬌。

細細盯着容嬌的眼角眉梢,好似要将容嬌的面上看出一個洞來。

“姐姐怎的這樣看我?”容嬌不解地問道。

白術認真地瞧了一遍,才露出放心的笑容:“我回來時瞧你不在屋裏,又聽白芷說,你接班的時候聳眉耷眼的,就生怕你受了打擊,想等着你,開解開解你。”

“姐姐放心罷,我已經好多了。”容嬌将黃橙凍擱在了桌子上頭:“喏,我帶了黃橙凍回來,都有些化了呢。”

“有些事情呀,不是咱們能管的。發生在誰身上,也都是個人的命數,你不必為此自責。”白術拿起一塊黃橙凍,思慮了片刻,還是對着容嬌嘆道:“你年紀小,不經事,頭回遇見這樣的事情,難免會難過傷神。只是容嬌呀,你要記着一點——在這皇宮之中,無論如何,都要以保全自身為前提,最好一點都不沾染旁的事情。”

只有這樣安安分分的,才是在皇宮中活下去的最好辦法。

自然也有人想去鑽營,那便要看自己的福氣了。“

容嬌點了點頭:“白術姐姐,我都知道啦。”

然後拿了一塊黃橙凍,認認真真地啃了起來。

白術倒是微微一頓。

若是說容嬌傻,卻偏偏能在小地方将人機靈地糊弄過去。

要是說容嬌聰明,但她卻總是執拗地堅持自己為人處事的方式,處處與人交好、不計回報地幫別人忙。

就怕哪一日,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呢、

下一回發生這樣的事情,容嬌只怕也會義無反顧地去幫忙。

白術心裏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只在心中嘆了氣。

可也正是這樣的容嬌,就像小太陽似的,照進了禦膳房的日常生活中。

若無容嬌,她如今恐怕早便麻木不仁了。

容嬌表面平靜,實則也在心中嘆氣。

白術姐姐說的道理,她是知道的。

可她不明白,也不理解。

按照姑姑從小教她的,她實在做不到袖手旁觀這一點。

嘆着氣,容嬌咬了一口黃橙凍。

黃橙凍原本是偏硬的,如今拿出來放了一段時間,就化了一點凍。

軟軟彈彈的冰涼進入容嬌的口腔之中,帶着黃橙獨有的酸甜。

略微抿的時間長了一些,那黃橙凍就化為了橙汁。

酸甜的果味之中,還摻有細白糖的綿長回甜。

微微涼的一口下去,從口到心,整個人都舒暢了起來。

連說話都帶着甜味。

容嬌吃着吃着,垂下的眼角就彎了起來。

吃好吃的,真是讓人心情愉悅呀。

尤其是自己做的好吃的。

道過了晚安,容嬌就熄了燈,抱着被子香噴噴地入睡。

雖是漱了口,但是黃橙凍的清爽滋味還在嘴中。

容嬌迷迷糊糊間咂摸了兩下嘴,想起沈陸離來。

不曉得這黃橙凍,符不符合陸離的胃口呢?

不合也沒關系,将來還有楊梅凍、桃子凍、櫻桃凍和西瓜凍吶。

——————

沈陸離提着鹦鹉回了紫宸殿。

在回去的路上,這鹦鹉一直縮着腦袋,沒再生出什麽風波來。

“嗳呦,皇上您回來啦。”盛長福從小門那兒迎上來:“今日本就有些晚了,皇上還出去,叫奴才好生擔心。”

沈陸離将鹦鹉籠子遞給盛長福:“朕知曉分寸。”

盛長福臉一皺,将話憋在了嘴中:但凡事情一碰上容姑娘,您好像就挺沒分寸的。

“那皇上先進去,奴才派人給您送熱水,再将這鹦鹉送回雀鳥司。”盛長福口中說道。

皇上素來不愛那些個小寵物,今日只為哄容姑娘高興,才找了這鹦鹉。

現在回來了,自然是要送回去的。

盛長福接過籠子,一下子就瞥到了沈陸離手上的紅腫淤青。

沈陸離見他要開口詢問,淡淡道:“無事,被這鹦鹉啄了一口,已經上過藥了。”

盛長福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知道雀鳥司一直嬌養着鳥兒,不想竟養出如此大膽的鳥兒,竟是傷了皇上的龍體!

要是被啄的是先帝,只怕這鹦鹉已經沒了氣息。

“奴才會好生讓雀鳥司教好這只鹦鹉的。”盛長福先代替雀鳥司請罪。

沈陸離沒有出聲,反倒舉起手,瞧了瞧自己的手指。

上頭還有淡淡的藥酒香氣。

是嬌嬌親手為他搽的藥酒。

還幫他呼了氣。

“不必了。”沈陸離輕聲道:“将這鹦鹉留在紫宸殿裏頭罷——去雀鳥司找個安分的宮人來,好好養着。”

盛長福一驚,趕緊應了下來。

嘿呀,這皇上的心思,如今是越來越難琢磨了。

沈陸離緊緊握着裝着黃橙凍的小盒,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殿內。

唇角顯露出一抹極溫柔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