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陸離和容嬌共點着兩盞燈, 挖了将近半個時辰,才将這一籃子的櫻桃核給去掉。

舒了舒自己略微僵硬的腰板,沈陸離松了口氣。

他從前就聽盛長福說過, 禦膳房的管事姜德生, 素來性子圓滑。

可瞧一瞧這一籃子實打實的櫻桃,連片塞進去充數的綠葉都沒有, 沈陸離就直疑心是姜德生看走了眼。

分明是個性子十分實誠的人。

對面的容嬌也露出了笑臉:“總算是去完核了,可累死個人。”

“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放入鍋中用蜜糖煎?”沈陸離問道。

“對!”容嬌一下子就蹦起來:“我先去浣手,等會兒幫你将火給生起來——這蜜煎櫻桃呀, 要用小火慢慢地煎。這小火可不容易生出來,我可要幫你給搞好。”

沈陸離笑望着容嬌遠去的背影,倒是不着急去浣手,先将臺面子上給收拾幹淨。

等沈陸離去浣手的時候, 容嬌已經趴在居竈那兒搗鼓了。

水池旁還放了一個散着清香的帕子, 一瞧就是容嬌特意留着、給沈陸離擦手的。

嬌嬌總是這樣細心體貼。

沈陸離不禁一笑。

将手上的水漬一點點擦幹淨,他垂眸盯着帕子片刻, 手腕一轉,将那帕子收到了自己懷中。

擦完手, 容嬌那邊的火也生好了。

“怎麽了, 怎的皺着眉頭呢?”沈陸離揚了揚眉問道。

容嬌放下了手中的長鍋鏟, 轉而選了一雙長筷子,放進沈陸離的手中:“我想着,你是頭一回下廚房, 對這些廚房用具恐怕不算熟悉,正打算為你選一個趁手的——這鍋鏟你用起來, 恐怕要嫌不方便, 就用着一雙筷子吧。”

“正巧櫻桃是一顆顆的, 用筷子十分方便。”

沈陸離從善如流地接下,根據容嬌的語言指導,進行人生中第一回 做菜。

“先放蜜糖,轉鍋,鋪滿整個鍋底……對對,然後将櫻桃尾端朝下,平放進去,慢慢兒地煎就是了。”容嬌耐心地告訴着沈陸離步驟。

等鮮紅潤麗的櫻桃鋪滿鍋底的時候,晶潤的蜜糖開始冒起泡泡,伴着“咕嘟咕嘟”地細碎冒泡聲。

櫻桃的下半部分浸潤在蜜糖之中,上半部分則開始泛起水汽,霧霧朦朦的。

因着要教沈陸離的緣故,容嬌站得距離沈陸離極緊。

沈陸離一低頭,似乎就能觸到容嬌粉白的側臉。

說完方才那句話,容嬌的面微微一動,向後撤去。

蜷了蜷手指,沈陸離開口問道:“這樣一直煎,是不是會糊掉呀?”

聞言,容嬌的嬌面又回到了沈陸離的眼皮子底下。

“陸離你放心吧,是不會的。”容嬌偏了偏頭,朝沈陸離露齒一笑:“這新鮮櫻桃中本就含有許多的水分,不會輕易糊掉的。你煎的時候不時翻動一下,等着櫻桃肉變癟、鍋裏面的蜜水收幹後,就将櫻桃肉給夾出來,再次加入蜜糖。”

“等到再次将水分收幹的時候,這蜜煎櫻桃就完成啦。”

容嬌的睫毛極長,說話時會有細微的顫動,且又密又濃,在瓷白的面上灑下一小片陰影。

沈陸離低頭看時,幾乎能憑借極好的眼力,将那細密的陰影各自分屬于哪一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沈陸離又想起那個極柔軟的夢來。

在夢中,容嬌一襲紅妝,身着嫁衣,面上帶着嫣紅的醉意,在床上香眠。

而他坐在床邊,也是這樣的距離,望着容嬌含着笑的睡顏。

沈陸離握着筷子的手不禁用了點力,白勁的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浮現。

“我知道了。”他穩着氣息,啞聲道:“若等會兒出了什麽情況,我再向你求教。”

容嬌“嗯嗯”地點了頭,抽身走到另一個居竈旁,開始做事。

“你先自己試着,我也嘗試做一些櫻桃餅。”容嬌一邊搗鼓一邊道:“等做好了,也可以給你帶回去一些,平日放在陰涼處,也可以放上一兩日。”

沈陸離輕聲應着。

鍋裏頭的淺色蜜糖随着溫度的升高愈加活躍,散發出濃郁的甜香,間或有酸甜得櫻桃果香飄起。

二者相融,讓人不由自主地深深吸氣,想永遠陶醉在裏頭。

随着沈陸離筷子的轉動,圓潤的櫻桃裹上蜜糖,亮潤潤地散着甜光,晶瑩地令人垂涎。

鍋中蒸騰的甜香水汽漸漸消散。

想起容嬌方才的話語,沈陸離一顆顆地将初成模樣的櫻桃放入碗中。

再甜的櫻桃,都不如嬌嬌甜。

沈陸離在心中想道。

分明是沒有證實過的話,沈陸離卻無比肯定這真實性。

他的神色極為小心,像在對待難得的珍寶。

這是等會兒,要送給嬌嬌的。

沈陸離在心頭想着,不覺有些小歡喜。

等放好櫻桃,沈陸離又小心地在鍋中鋪上一層蜜糖,再将櫻桃放進去蜜煎。

然後背着手,小心地觀察着。

他上回這副模樣,恐怕還是在排兵布陣的時候。

容嬌選的居竈正對着沈陸離。

手上捏着圓滾滾的櫻桃團餅,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沈陸離。

燭光傾灑,光影交錯。

沈陸離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極為認真地盯着鍋裏頭。

往日裏就極疏淡的氣質,再添上了幾分慎重。

更、更吸引人了。

容嬌手上一個用勁,胖滾滾的櫻桃團餅就癟了下去。

中間突然凹下去一個洞,又有櫻桃汁子滲透出來,瞧着像這團餅哭了似的,可憐兮兮的。

容嬌眨了眨眼,将目光慌亂地從沈陸離面上撤了下來。

在心裏向這團餅道了歉,容嬌将其重新揉成一個圓球,再用模具壓成小圓餅。

順利地完成一個之後,她的手腳就麻利了許多。

一個個紅紅的團餅按下去,壓成扁平的圓餅。

可怎麽壓,都壓不平容嬌心中的那點小漣漪。

努力平複着怦怦的心,容嬌在心裏兀自嘀咕:

她頭一次見陸離,就知道陸離生得俊美。

照理說,她從前也見過一些美貌驚人的人。譬如先帝駕崩時,滿宮裏哭喪的皇親國戚,其中不乏好顏色的。

再美貌的人,看得久了,便也覺得習慣了。

可對着陸離,她怎麽覺得每見一次,都要覺得陸離更讓人挪不開眼了呢。

還、還有,她自己也總是面紅心跳的。

要抓緊時間,去問問白術姐姐才好。

問了白術姐姐,估計就能解決這些疑惑啦!

容嬌這樣想着,将目光重新聚焦于手中的櫻桃餅,更加賣力地做了起來。

那廂,沈陸離這滿鍋的蜜煎櫻桃,已經趨于大功告成。

一顆顆櫻桃比方才下鍋前,縮小了一圈,果肉從先前的瑩紅變作半透明的琥珀色,在燈燭下,閃閃泛着甜光。

若是夾起一顆,還有滴滴的濃稠蜜水流下。

瞧着就甜蜜極了。

沈陸離滿意地笑了笑。

做得還算可以,總算沒在嬌嬌面前露了怯。

擡眼一瞧,容嬌正在低頭壓着團餅。

一雙纖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許多櫻桃汁子,紅點點的。

心中一漾,沈陸離輕笑道:“容嬌,我做好了,你且幫我看看成不成?”

容嬌一聽,趕緊放下手中的模具,興沖沖地跑過來:“我來看看呀!”

沈陸離點了點頭,溫柔望着容嬌小跑過來。

“你瞧瞧怎樣?”他溫聲問道。

說着,就仔細挑了一個最完美的蜜煎櫻桃,展示給容嬌看。

“很不錯欸!”容嬌眼睛亮亮,不遺餘力地誇贊着沈陸離:“瞧瞧這煎出來的色澤,這火候……完全看不出來是頭一回做!陸離,你很有天賦呀!”

“哪有那麽誇張?”沈陸離彎起鳳眼,謙和笑道。

“哪兒誇張啦,都是實話呀!”容嬌極真摯地望向沈陸離的眼:“我一看到它,就想往嘴裏頭都塞,塞得滿滿的才好!”

說罷,容嬌就想伸手去捉一雙筷子去嘗一嘗。

低頭一瞧,她猛然反應過來自己手上不幹淨,去拿筷子恐怕不好。

容嬌正想着先去洗一下手,卻聽到沈陸離帶笑的嗓音:“我這兒正好夾了一個,你若是不便,借着我的手來一個也無妨。”

話音落下,便有個亮晶晶的蜜煎櫻桃伸到容嬌眼前。

還未等容嬌思索,就看見有滴琉璃似的蜜汁,要從上頭滴下來。

眼兒一眨,容嬌就低下頭,将那顆櫻桃小心翼翼地叼了過來。

“要、要滴了……”對上沈陸離化春水一樣的溫柔眼眸,容嬌有些磕巴:“我怕浪費……不是有心冒犯。”

方才她那樣的舉動,屬實有些……親密了。

在話本子裏面,可是相愛之人才能做的舉動呀。

瞧見容嬌慌張的小模樣,沈陸離不由失笑。

眼中笑意濃濃,端的是溫潤君子的模樣。

可沈陸離語氣中,卻有幾分與君子之風不符的哄誘:“你這話言重了,這不就是朋友之間的事情麽,何來冒犯呢?”

容嬌一愣,又結結巴巴道:“可是話本子裏面,方才那樣,都是有情人才會有的呀。”

沈陸離不由地笑意更深。

嬌嬌她呀,真的是什麽都不懂呀。

“話本子裏頭,都是編的故事,怎麽能盡信呢?”沈陸離愈發溫聲道:“我且問一問你,之前與你同住的宮女們,可算是你的朋友?”

容嬌重重地點頭:“自然算呀!”

“她們從沒有和你有過這樣的動作麽?”沈陸離輕笑了一下,眼中的溫柔讓容嬌不由晃了晃神。

容嬌細細回想了一番:“有、有的,還很經常呢。”

有時候新鮮的吃食出了鍋,她手上正在做活,便要央求白術或者白芷幫她留一些。

兩位姐姐時常就着筷子喂給她。

“所以這在朋友之間,是很正常的呀。”沈陸離緩緩道:“難道在你心裏頭,我還算不上是朋友麽?”

這話說到最後,竟然是帶了點委屈的意味。

容嬌向來心軟,如今如何能聽得這話?

“你自然算是我的朋友!”容嬌急急道:“是、是我說錯了話,你不要生氣!”

似是生怕自己的話不夠真誠,容嬌又保證道:“你放心,等下回你騰不開手,我也這樣幫助你。”

沈陸離低低笑出聲來:“好,一言為定。”

“嗯嗯,我肯定不會忘的!”容嬌認真點頭。

說完這話,容嬌舌尖一轉,嘴裏那顆蜜煎櫻桃溢出甜甜蜜蜜的汁水。

“這櫻桃好甜呀!”容嬌不禁轉而感慨道:“陸離你做得真好吃。”

“既然你說好吃,那我就放心了。”沈陸離軟了眉眼:“我将去将它盛起來——那櫃子裏頭可有碗盒一用?”

容嬌指了地方:“那兒你随便拿就是。我的櫻桃餅還有幾個就做好了,你稍稍等一會兒便好。”

“我還擔心這些櫻桃用不完呢,沒想到你有這樣多的好主意。”沈陸離淺笑着誇了一句容嬌,才起身去拿碗盒。

容嬌被誇得眉眼羞紅,忙不疊跑回自己的居竈,繼續做櫻桃餅去了。

随後有些後知後覺:陸離每回見到她,都會誇她、贊她。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對她呢。

縱然是姑姑,也常常會批評她的。

容嬌笑得甜甜:陸離真好呀。

和陸離相處,真是讓人高興、叫人喜歡。

這樣歡喜地想着,容嬌不消片刻就做完了剩下的櫻桃餅。

一片片圓圓的櫻桃餅整齊地排列在白瓷方盤之中,玫紅圓潤,散發着酸甜氣息。

因着加了白糖的緣故,櫻桃餅的表面有點點水光泅出。

閃閃的,讓人挪不開眼睛。

容嬌去浣了手,自己欣賞了一會兒,心中劃過一個主意:這小餅,若是放進冷庫裏凍一凍,估計味道口感能更上一個檔次。

正在想着,就見有滿滿一盒的蜜煎櫻桃放到自己眼前:“諾,這一份是給你的。”

原來是沈陸離裝好了櫻桃。

“謝謝陸離!”容嬌唇笑得抿起,露出兩個小漩。

接過盒子,容嬌擡眼看去,正看到沈陸離肩角上的衣裳褶皺之中,藏着一道頗深的劃痕,甚至能看到裏頭淺色的裏衣。

因為侍衛服制皆是黑色,容嬌直到現在才看到。

“咦,你這兒怎麽劃拉了一個口子?”容嬌的手下意識地摸上去查看。

還好,只是一個小口子,哪怕以她普通的繡工,也能縫好。

沈陸離聞言微驚,也偏頭看去。

在容嬌白嫩的指尖處,看到了那道醜醜的劃痕。

他正想開口說無事,容嬌在此時開了口。

“你若是不着急回去的話,要不要我幫你縫一下?”容嬌歪頭,與沈陸離對上目光:“我記得旁邊專供休息的小房間裏面,有用來應急的針線。”

沈陸離心尖莫名一顫,盯着容嬌清澈的眼底,半晌後才道:“麻煩了。”

“那、那你将這衣裳給脫下來,我去拿針線。”容嬌話音未落,就像一陣風一樣溜了。

沈陸離有些無奈地輕笑出聲,伸手将外衫褪去,放在桌上。

幸好雖然将要進入初夏,京城的夜晚還有點微涼的潮氣。

楊嬷嬷擔心沈陸離的身體,特意為他添了一層薄薄的中衣,上頭繡了挺拔的翠竹與飄渺的祥雲,瞧着十分精致得體。

免了沈陸離在容嬌面前只着裏衣的尴尬。

伸手整了整裏頭的衣裳,沈陸離在心裏感謝了楊嬷嬷好幾句。

以後換季的時候,他一定聽楊嬷嬷的話,不再偷偷脫下幾件楊嬷嬷選好的衣裳了。

不對,以後來管他的,是嬌嬌呢。

想到這,沈陸離沒忍住,勾唇笑了起來。

他望向窗外,覺得今晚的月亮格外好看。

容嬌拿着針線走進來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的是沈陸離因笑而顫動的肩。

咦,怎麽衣裳劃破了,陸離還這麽高興呀?

容嬌有些不解地想道。

“針線拿來啦,衣裳給我吧。”容嬌想不明白,立刻就放棄了,轉而向沈陸離打招呼。

靠得近了,容嬌自然将沈陸離的上.身看得清清楚楚。

雖然穿着一層中衣與裏衣,但是兩者都偏輕薄。

此時頗緊地貼着沈陸離的上.身,勾勒出青年修長的腰身,寬闊的肩膀,甚至能隐隐看見底下流暢的線條。

是一種別樣的、容嬌從沒見過的美感。

容嬌不禁多打量了兩眼。

白芷姐姐悄悄和她說過,當侍衛的人,每日都要有大量的鍛煉。鍛煉得多了,便會有什麽腹肌,看着十分好看。

陸離他……是不是也有呀?

這一打量,一細想,容嬌就出了神。

引得沈陸離彎下腰,在容嬌面前揮了揮手:“容嬌?”

沈陸離的聲音低沉動聽,伴着微風溫溫柔柔傳來,讓容嬌霎時就回了神。

再一掃去,就看見沈陸離衣裳随着彎腰的動作微垂,露出極為精致的鎖骨。

容嬌又有一瞬的晃神,不過很快就回了神。

“啊……我、我瞧着你這衣裳上的花紋好看,就多瞧了幾眼。”容嬌眼神閃閃地接過沈陸離的外衫:“這麽點小口子,我一會兒就能縫好了。陸離,你若是嫌無聊,幫我去嘗一嘗那櫻桃餅做得如何可好?”

沈陸離一聽,便溫聲應下,轉頭去放了櫻桃餅的居竈那裏。

他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氣:這樣衣不蔽體地對着嬌嬌,到底不好。

嬌嬌支了他做事情,總比他找個借口避開來得好。

見沈陸離轉身,容嬌心中也松了一口氣。

松口氣的同時,她也不忘在心裏教訓自己一頓。

怎、怎麽方才盯着陸離的身子看了那樣久呢!像是曾經在禦膳房門口徘徊的那只貓兒似的,只要看見香噴噴的肉,就挪不開眼睛。

容嬌懷疑自己方才,是被那只貓兒上了身。

下回可是不許了,多失禮呀。

在心裏嘟嘟囔囔地說教了自己一頓,容嬌便放過了這件事情,穿好針線,拿起衣裳開始縫線。

只是心底,容嬌還是有一些好奇的:那所謂的腹肌,倒是像不像白芷姐姐說得那樣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