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 45 章
被困在這齊府裏頭, 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兒,可一大早齊老爺子把臉送上來給她涮,這實在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兒。
人逢喜事精神爽, 連喝藥都不覺得那麽苦了。
馬婆子手腳麻利, 煎好了便讓關心兒送過來,還貼心地準備了一塊紅糖壓苦。
“聽說你今兒把老爺子氣得不輕。”齊靖剛從書房回來,進門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魏如青正端着碗喝藥, 不急答話, 喝完了最後一口方道:“怎麽, 齊大人來興師問罪了?”
齊靖在她旁邊坐下,“啧”一聲:“改改口, 別老叫‘大人’。”
魏如青擱下藥碗, 把紅糖放進嘴:“那喊什麽,‘老爺’?”
齊靖:“叫名字, 你若想随從前那麽叫,也行。”
從前都是喚他“夫君”的, 抑或按他的排行來,喊他“三郎”。
嘁, 他倒想得美。
魏如青沒接這話, 細眉那麽一揚:“你方才說,我把老爺子氣得不輕?”
齊靖拿了個橘子剝起來, 無奈一笑:“回去躺在床上不起來, 把參片當糖吃,一直喊着心口不舒服。”
魏如青:“那也太不禁氣了。”
齊靖:“老頭氣性大,一把年紀了, 哪禁得起你這張嘴。你要真把他氣死了,背條人命也不值當, 除非你真想他死。”
魏如青托腮:“我可沒那麽惡毒。”
齊靖剝好了橘子,遞給她:“這就是了,下次悠着點兒,不然這京城的參片可要被他買貴了,虧的是咱自己的荷包。”
“誰跟你‘咱’了。”魏如青看着他的臉,并沒從他的臉上看出責怪的味道:“你不怪我?”
齊靖嘴角挂着一絲笑:“我不是早說過,對上老爺子,咱倆固有同袍之情。”
魏如青噗嗤笑了。吃了口橘子,汁水豐盈,還挺甜的。
齊靖:“那同袍可願幫我補一補袍子。”
他說着,就把袖子伸到她面前。
魏如青:“?”
定睛瞧去,這袖子不知在哪兒勾破了個洞,壞了半寸有餘。
啧啧啧,她明白過來了,原來在這兒等着她呢。
魏如青不慌不忙地吃着橘子,嘴裏的苦味被徹底壓了下去:“那你答應放我出門走走,我就給你補。”
齊靖:“我何時說過不準你出門?”
魏如青皺眉,瞪他:“說過。你說我哪兒都不許去。”
齊靖:“吓唬你的你也信。你想去哪兒,讓楊嘯陪你去就是了。”
魏如青不愛聽這個,把剩下半個橘子往他身上砸去:“嘁,還讓人跟着我,怕我跑了?”
齊靖接住橘子,沒皮沒臉地撕了一瓣送自己嘴裏:“你表哥還在我手上,你能跑哪兒去。楊嘯力氣大,好使喚。”
此時正在和文洲比劍的楊嘯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我咋覺得有人在背後罵我。”
文洲:“不可能,你的名字無人在意。”
“阿嚏——阿嚏——”
齊靖掰着手數:“腦子笨,好拿捏;長得醜,我放心……”
……
次日,天晴。
魏如青要出門。楊嘯套了輛車,将她送到了城外山青山。
那山青山是塊風水寶地,葬着許多達官貴人。
阿蘭,也葬在這裏。
這是出事以後,魏如青第一次來看阿蘭。這段時間,她一直在做着為阿蘭申冤報仇的事,可阿蘭的死,她還是覺得像一場夢。
那麽的不真實。
可新墳開始長草,阿蘭已成故人,她開始頻繁地想念她。
“你走遠一點,不許聽我說話。”
楊嘯把裝滿香燭紙錢的籃子給她:“哦……”老老實實退得遠遠兒的。
“還不夠遠。”
楊嘯一直退到五丈開外一棵樹上,她才終于滿意了。
魏如青點燃了香燭,一張一張地将紙錢燒給阿蘭。
“丫頭,我想你得很……昨兒我給表哥送了些東西過去。我讓他再把你的樣子畫出來,他也好生愧疚,拿到筆便開始畫。”
“……他畫了幾幅,我總不滿意,明兒再去看看。”
魏如青隔三差五便要祭墳,先是小姑姑,再是周諾,現在又是阿蘭。她的人生似乎總是在失去,因此心越來越堅韌,眼淚也越來越少了。
此刻她沒有哭,只是心情寒如冰霜。
楊嘯蹲在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魏娘子。餘光瞥見右側的小樹林裏來了個人,他心弦緊繃立即按住刀柄。
待看清來人,馬上要拔出的刀又繼續停留在了刀鞘中。
這不巧了麽,來的居然是闵國公府那位孫二姑娘,并非什麽危險,但和魏娘子定是見面就吵。
他正猶豫着要不要過去,就聽那位孫二姑娘隔了老遠張嘴便罵:“假惺惺來這兒給我姐姐上香,是心虧得睡不着麽。”
随後便見魏娘子回過頭,沒好氣地笑了句:“孫二姑娘又為何來此,怕冤魂索命?”
果然,見面就掐。
孫二姑娘逐步朝那邊靠近,随着距離拉遠,兩個女人的聲音便都小了下去。楊嘯伸着脖子看,見兩人面對面在說着什麽,倒沒有抓頭發打一架的意思。
于是他繼續窩在樹上,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直至彼此距離一步之遙,魏如青小聲問:“沒人跟着你吧?”
孫君華有些緊張,搖搖頭:“沒有。春香幫我打了掩護。”
魏如青這邊一出齊府,孫君華的眼線便回去報給了她,于是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阿蘭這裏。
魏如青:“四皇子那邊,如今是何反應?”
孫君華面露憂愁:“四皇子明明白白地說,他想要定我。我爹想要同意,可我娘沒同意,這回跟他鬧得兇,反正……就這麽拖着。”
魏如青:“你娘知道了?”
孫君華嘆氣:“哪裏瞞得過她。”
話到此處,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江宗平的事料理清楚了,可接下來怎麽辦,她們人都沒有頭緒。
單憑她們很難接近四皇子,又如何使得上勁兒。
兩人就這麽默默地燒着紙。
許久,魏如青打破沉默:“我琢磨了好多天,都不知道要如何與一個皇子鬥。不過,倒想起寧王謀反的案子,當今聖上疑心甚重,你說,我們若能誘他反……”
孫君華眼睛亮起:“你的意思是,借聖上的手來……”
以小博大,勢必要借勢借刀,她們要幹一件瘋狂的事,必然會有一些瘋狂的設想。
在阿蘭墓前說了許久話,臨別,魏如青瞧着她的臉:“二姑娘近來消瘦許多,萬望愛惜自個兒。”
孫君華點點:“嗯,姐姐也是。”扭頭再看一眼墓碑,“阿蘭會在地下保佑我們順利的。”
魏如青:“不,我倒希望她什麽都不記得。只無憂無慮,自己玩開心就好。”
楊嘯蹲在樹上,聽不見兩個女人說了些什麽,沒一會兒,見兩人突然有了肢體沖突,竟互相推搡起來。
可還沒等他跳下樹,魏娘子已扭頭走開,剩孫二姑娘還在原地罵。
還好還好,沒扯掉一地頭發,不然他回去可不好跟首尊大人交代。
魏如青走到樹下,擡頭,臉上還帶着餘怒:“下來啊,你想在上面過年?”
夫人好兇!怪不得大人頭疼。
楊嘯縱身一跳,嘿嘿傻笑:“夫人沒叫下來,我這老實人不敢下來嘛。”
回去的路上,馬車竟堵在了城門口。
城裏好一派沸反盈天,敲鑼打鼓的,震得人耳朵發麻。
魏如青聽到這熱鬧聲,忍不住掀開窗簾往外瞧,見街上人人喜笑顏開,手舞足蹈,激動得說着什麽,街邊的商戶更是陸陸續續地挂起了紅燈籠。
正犯疑惑呢,又見有人竟頂着獅頭竄到街上,歡天喜地地舞起來。随着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響起,這熱鬧又上了一層,可比過年還喜慶。
“這是出了什麽大喜事兒麽?”
楊嘯随手抓住個老漢問。
對方高興得嘴都磕巴了:“打完仗了啊!剛剛傳出來的好消息,朝廷不會再強征糧啦,咱們吃得飽啦!”
楊嘯:“真打完啦!”
老漢:“打完啦!就剛剛,先鋒官打這城門口穿過去,進宮面聖去了……不曉得誰傳的消息出來,反正都說大軍不日就要班師回朝,八年了啊!我兒子都死了倆!”
老漢說着這個,眼淚花兒都飛出來了。
十年前起,北邊就時有外敵進犯,這仗斷斷續續打了八年,死傷頗為慘重。直到一年前換了主将,重整了士氣,反殺上大漠……
魏如青聽到這樣的消息,豈有不開心的,可待放下車簾子,臉上的笑容卻又黯淡下去。
可惜小姑姑沒有等到勝利,也沒有等到她的良人。
她撫摸着手腕上的銀镯子,想着,過陣子去那人舊居瞧瞧,若那人真沒能活着回來,這镯子她就開棺放回去,讓它好好陪着小姑姑。
攻破北境是天大的喜事,就連齊靖也連日忙了起來。
于是一連兩日魏如青都沒看到他。
她樂得自在,挑了些耐寒的花種子,在院子裏種下。
心兒那小姑娘做事伶俐,幫着翻土打水,一下午就忙活完了。
“光禿禿的,還要等好久才能冒出點綠色。”魏如青可惜道。
多好的院子啊,除了種了棵海棠,居然別無生機。
馬婆子在旁邊笑道:“前不久大人才叫人種了滿院子花呢,楊嘯那小子還親自過問來着,可也不知為何,突然有一天大人就叫把花都鏟了。”
魏如青吃驚:“鏟掉?為何?”
馬婆子搖頭:“可不清楚,鏟得幹幹淨淨的,連根兒都刨了。”
魏如青抽抽嘴角,呵呵冷笑了聲:“他向來就這麽陰晴不定,鬼知道誰惹了他吧。”
擦擦手,“我如今種了花,他若再喊給我鏟了,我就把他鏟了!”
馬婆子捂嘴笑:“那是,大人對夫人沒得說,哪裏舍得壞了您的花。”
魏如青沒開玩笑,她就是要種花的,齊靖若再敢壞她的興致,她真能拿着鏟子跟他打一架。
種下去的種子還沒出苗,某一天的早上,她推開門,卻看見了滿眼花草。
院子裏堆滿了花盆,七八個夥計正嘿|咻嘿|咻地還往院子裏搬花兒。虎頭蘭、蝴蝶蘭、龍爪花、翠菊……
魏如青扶着門框,愣了:“怎麽送這麽多花來?”
管家笑眯眯湊上來:“夫人早——大人說了,這些日他一直忙碌,沒顧上您。今兒晚上宮裏又要設宴,為破虜将軍接風洗塵,他怕是要很晚才回得來。”
魏如青:“哦。”
管家:“今兒是您生辰,大人他過意不去,吩咐小的們把這個時節能找到的花兒全給您找來,讨您一個歡心。”
生辰?
呀,忘了,又老一歲。
在齊府過的這個生日,這是她這些年來,過得最舒服的一個生日。吃了長壽面,賞了喜歡的花兒,還有人給她講笑話兒,下頭人都是會察言觀色的,愣把她當正經夫人伺候。
一直到天黑上|床之前,她心情都很不錯。
當終于躺下了,一個人睡在床上,孤獨自四面八方來,又悄然将她包裹。
她終于得空想自己的事兒了,便許久都未睡着。
子夜時分,房門被從外頭推開。
“誰!”
“我。”
聽得是齊靖的聲音,魏如青本要坐起,又懶懶躺了回去,皺了眉:“你不去書房?”
黑影走過來,脫下大氅随手丢到衣珩上:“今天是你生辰,過來陪你。”
魏如青:“我不需要你陪。”
他沒應這話,徑直上了床,伸出手臂将她攬進懷裏。
魏如青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兒,不好聞,更皺了眉頭。
“這是喝了多少酒?”
“沒多少。”他說,聲音疲憊,“今晚的主角兒是破虜将軍。敬酒都是朝着大英雄去的。大英雄啊……那大英雄……就像頭頂的太陽,光彩、耀眼……”
他應該也喝了不少,語無倫次的,顯然已經醉了。
魏如青:“怎麽的,你很羨慕?”
“羨慕。”
這個回答,倒叫她意外了
本以為高傲如齊靖,絕不可能去仰望誰人,卻不想,他竟承認得如此直接。
背後傳來男人的呵笑,好似自嘲:“沒有人會喜歡……陰溝裏的臭蟲。”
陰溝裏的臭蟲。
他形容自己麽?倒是十分貼切。
魏如青本想笑來着,卻倏爾心生一抹酸楚,不是同情齊靖,是同情當年同為蝼蟻的他。
齊靖算得上是文武雙全,當年考學一直考到了殿試這一關。可像他這樣毫無根基的小民,就算取得了耀眼的名次,也難以像世家子弟那般扶搖直上。
他若有一個好的家世,如今定堂堂正正居于朝堂之上,有個好名聲,有一番好作為。
可他不得不去走一條很不尋常的路,才取得了今時今日的權勢。說好聽點,他是陛下的鷹犬,說不好聽點,他是陛下的走狗。
齊靖的名聲不好聽。可若有機會,誰不想做英雄。
他大約困得不行了,卻還牢牢地摟着她,喃喃地說着話。
“我不會愛人……也沒人會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