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魏如青記得, 當時齊靖趕過來,眼睛幾乎沒有看她。
他那恨紅了的眼睛裏只有仇人。
後來她抓住齊靖的衣擺,想要攔住他去拼命, 齊靖一劍斷開衣擺, 一句話,一個眼神都無暇給她。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毒誓,叫他如此在意, 她倒想聽聽看。
齊靖皺了半晌眉才遲遲開口。魏如青卻在他吐字之前又端起碗:“算了, 先把粥吃完。”
于是, 就這麽一勺一勺地喂完了粥,罷了又往他嘴裏放了參片。齊靖含着閉眼休息, 她則把空碗拿下去, 換了盆熱水過來,擰了帕子給他擦擦汗。
小半個時辰過去, 齊靖的精神肉眼可見好轉了些,額頭沒再往外冒虛汗。
魏如青丢了帕子, 板起臉:“好了,這下說吧, 為何那麽不要命?”
齊靖見她一臉不高興, 嘴角輕輕勾起來:“你看你那樣子,我還沒說呢, 你怕要先把自個兒氣出毛病。”
“你才有毛病呢, 說不說了!”
“說說說……”
他微蹙了下眉頭,輕咳兩聲緩了口氣,徐徐道, “那年我用一個毒誓,換師父傳授武功——你猜?”
魏如青:“你猜我猜不猜!”
齊靖澀澀一笑:“我發誓, 此生若不能替他清理門戶,必将一生求而不得,孤獨終老。”
話落安靜了一息,魏如青眉一挑:“就這?我還當是要入十八層地獄,下油鍋,上蒸籠呢。”
齊靖:“若真是下十八層地獄,我倒不在乎,死後的事死後再說。”
自嘲一笑,“這世上發毒誓之人千千萬萬,又有幾人應驗。若發誓有用,這世上不知要少多少混蛋。”
這話魏如青認同。
齊靖:“這些年,我忙自己的事尚且忙不過來,哪還記得什麽毒誓。可後來……”
抓住她的手,“後來,先是你與我和離,又過兩年我娘去世了,我雖還剩了個爹,呵……可他就沒把我當做兒子過,他只當我是他的面子。忙忙碌碌半輩子,恍然回首,才驚覺自己已是孤家寡人,将來多半是要孤獨終老的。”
原來如此。
握住她的那只手越握越緊,齊靖望着她,明明沒什麽精神,卻目光如炬:“此時此刻你陪在床前,可我依然求而不得……如青,我在你心裏,再也比不得當初。”
與其說殺佟向榮是因為那個毒誓,倒不如說是因為心結。他渴望心心相印,相濡以沫,說到底也不過是在苦苦追求認可。
這種感覺,魏如青也懂的。
她何嘗不是這樣的人,所以她忘不了小姑姑的溫情,忘不了阿蘭的情誼,連周諾的照顧她也都銘記于心。
她與齊靖都一樣,不,她至少得到過關愛,齊靖卻從來沒有過。他生來就不配喊累,即便是親娘也未曾給予他一點溫柔。他在煎熬中給自己披上铠甲與尖刺,從來沒有感受過愛,又如何懂得去愛。
所以,曾經作為妻子的她,雖給過他想要的,卻承受了铠甲的冰涼與尖刺的傷害。
當他幡然醒悟,竭盡所能地去彌補,放下從來不肯放下一點的尊嚴去祈求她……終究也只應驗了半句——“求而不得”。
兌現毒誓,順理成章地成了他唯一發洩的口子,與自認的問題的根源。
那日他的眼裏只有仇人,可心裏,分明裝的是與她的将來。
怎麽能怪他呢。
魏如青坐在床邊上,聽着男人難得的說着心裏話,低垂眼眸靜默了許久。
“呵,”
她擡起頭,不屑地笑了聲,“可你不覺得好笑麽,你殺了他,兌現你的承諾,我就能死心塌地跟你好?齊靖,你當我是什麽,懸絲傀儡嗎?”
齊靖怔住,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麽。
“我和不和你好,全在我自己的心,你就是殺他一百次,我若不想和你好,照樣會離開你。”
“如青……”
魏如青背過身去,齊靖的話戛然而止。
如今她的心思是全然自由了,哪裏是他把握得住的,到頭來,不過又是他的一廂情願。
這屋裏陷入了死寂,她背對着他,竟懶得再看他一眼。
“你是要氣死我!”寂靜中,突然聽得她一聲罵,帶着哭腔。
齊靖連忙撐坐起來,傷口扯得他狠皺眉頭。
魏如青:“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兒,還要我感動不成。我才不上你的當!”
回頭瞧一眼,見他坐了起來,“爬起來幹什麽,嫌死得慢啊!”
齊靖趕緊躺回去。
“我早說過的,你若想百年之後與我葬在一起,就千萬比我死得晚,不然我可說變卦就變卦!”
她這一哭,齊靖倒舒展了眉心:“好,我争取比你活得長!”
略有一頓,又是苦笑,“可這世上百歲老人多是老太太,老頭實在少見啊。”
她吸了下鼻子:“我看你那混賬爹一把年紀了,還有精力成天折騰,身子骨硬朗得很。你若不自己找死,必定比他活得久。”
他失笑,眼睛裏亮起了星子,襯得蒼白的臉仿佛瞬間有了血色:“你是越發嘴硬了,明明就是舍不得我。”
“呸!”魏如青氣鼓鼓道,“便是自家養的狗死了,不也要傷心一下,我又不是鐵石心腸。”
齊靖:“……”
“把手拿來。”
齊靖伸出去手。
“左手。”
“啪!”魏如青揚起巴掌,使勁兒拍了下去。
“嘶——”齊靖登時痛得青白了臉。這一巴掌,不偏不倚落在了斷指上,神仙來了都得龇牙咧嘴。
“疼麽,疼就記住了,下次再敢受傷,我還要戳你傷口。”
齊靖捂了半晌斷指,艱難地緩過來,“惡狠狠”瞪她一眼:“最毒婦人心,此話誠不欺我!”
看到他如此的“懷恨在心”,魏如青終于消了氣:“你剛才說要寫折子,現在還寫麽?”
論起正事,齊靖嚴肅了臉色:“寫,勞夫人為我鋪紙研墨。”
可将蘸好墨水的筆遞給他,他試了幾次都寫不好字,那肩膀挨了一劍,傷口深可見骨,根本使不上勁兒。
最後只好讓魏如青代筆。
上書道——本次追捕之要犯,原名段衍,乃追日山莊二當家,潛伏京城多年,為追日山莊行攬財之事兼傳遞消息。
追日山莊是否與前朝餘孽有染尚需查證,但段衍此次藏匿京中久未落網,必有人為之提供便利。星羅司已查盡所能查,唯諸皇子宗親府未敢涉足,還請陛下親自過問。
魏如青吹幹墨跡,感慨:“你這是暗示陛下,趕緊去查某人。真有你的,躺在床上還不忘當根攪屎棍,佞臣一個。”
齊靖:“我如今躺在床上,趙恒若想對付我,我可顧不過來,不給他找點事做,如何安心養傷。自保而已,怎麽就算佞臣了。”
四皇子已經兩次觸了皇帝黴頭,這次,必被重點搜查。
魏如青收拾着筆墨:“唉……我要是皇帝啊,底下的人鬥來鬥去的,我肯定天天頭疼。”
齊靖:“錯,皇帝只怕下頭的人不鬥。若下頭的人擰成一股繩,只怕就要一起鬥皇帝了。”
呃,原來這才是真理,這官場真不好混。
……
臨近晌午,蔡氏香豆腐。
蔡三娘靠着門框打哈欠,剛下了場雨,今兒生意不好,害得她瞌睡都出來了。
“來二兩五香豆腐幹。”
終于來生意了,蔡三娘眼睛一瞪溜圓,趕緊麻利地把豆腐包好遞過去。
“好吃下回再來買啊!”
對方伸手給了幾個銅板。
和銅板一起交到手上的,還有一張疊得小小的字條。
女子把豆腐幹丢進籃子,轉身便隐入人流。
是蓮兒!
蔡三娘收起一臉客套的笑,趕緊背過身去,把紙條展開。她識字不多,只認得大半,生怕會意錯了。
“邦兒,你看這是什麽字啊?”
周邦接過去看了兩眼,眼睛微瞪,咧嘴笑:“娘,大生意啊!”
将這紙條上的字小聲念了一遍。
蔡三娘把袖子一撩:“今兒生意不好,關門!娘這就出門一趟,到別處賺錢去!”
說罷,招呼着夥計裝上一車豆腐,往六皇子府去了。
一個時辰後,城西半月湖湖心小島。
趙佑跨步上了岸,遞給船家一顆碎銀:“老哥且先往別處渡人,半個時辰後再來接我。”
船夫喜收了碎銀,點頭應下。
雨後天陰,湖風微涼。
趙佑提步上了青石臺階,往小山頂上望月亭去。站在小山腳下眺望,已隐約可見一抹杏色倩影倚欄而坐,側望着平靜無波的湖面,正愣愣發着呆。
他加快腳步,拐了兩道彎兒,直往小山頂去。
“孫二姑娘托人傳信,約在下于此相見,不知有何要事?”
孫君華正發呆,被聲音一驚,匆忙站起身,見亭外來人一襲青衫,端方雅正。
“見過六殿下!”
趙佑步入亭中,擺手一笑:“這裏沒有旁人,你我無需管那些繁文缛節。”
伸手示意,“姑娘坐。不知姑娘約在下前來,有何要事。”
孫君華在倚欄坐下,對方則隔了一個位置坐下,不遠不近。
湖風吹來,撩動她的鬓發,淩亂如此刻她的心緒。孫君華飛快地瞄了六皇子一眼,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她有些難以啓齒,可人既已請來,她也不宜多耽擱,只得狠了心舍下廉恥,張口問:“小女約殿下來此,想問……殿下那日所言可是真?”
趙佑淡笑:“姑娘若說的是求娶之事,那自然真得不能再真。在下一直未登門相談,是在等姑娘,人生大事總還是要考慮清楚的。”
是麽,孫君華還以為這位六殿下只是說說而已,這些日都不見他有動靜。
前陣子那玉佩引發了不小的事,只怕四皇子已經懷疑上她了,孫君華原想着,死咬着不承認這玉佩是自己偷的,趙恒也不能拿她怎麽辦。
可一想到牽連得母親病情加重,她便坐立不安,什麽都不做豈非坐以待斃。可魏娘子那邊暫使不上力,她思來想去,唯一想到能借的力就是六皇子。
母親生病多是憂心子女所致,若她逃脫了四皇子的掌控,還能有個不錯的歸宿,母親定能好轉起來。
只是,這樣帶着目的去接近六皇子,強求與欺騙終将收獲苦果。
她縱然急切地想要脫離苦海,卻又難以說服自己,去算計這世上唯一認可自己,贊美自己的男子。
那天在窄巷裏頭,他說的話就像一縷春風,總會在她躲起來厭棄自己的時候,吹幹她的眼淚。
“殿下,我……”她還是難以啓齒,袖子下,指甲幾乎掐進了掌心,“若我其實……若我……若我受趙恒脅迫,已是殘花敗柳之身,殿下還會願意娶我麽。”
她鼓起所有的勇氣,低下頭,小聲地坦白自己的不堪。
趙佑他皺了下眉。
孫君華垂着眼皮,哪裏敢去看他是何反應,是感覺到欺騙了,還是郁悶白跑一趟。
“就這事?”他發出一聲笑。
“……嗯?”
“就這點小事,值得姑娘費盡心思約在下到這湖心亭來,專程坦白?”
孫君華擡起頭,見他竟一臉錯愕,也跟着錯愕了。
這……這是小事?
趙佑一臉淡然,嘴角微微含着笑:“孫二姑娘,前朝賢聖皇後以二嫁之身入主中宮,前前朝高貴妃更是嫁過人生過子,兒子夭折後被休,走投無路之下入宮為婢,不想卻被君王獨寵了三十餘載。這兩位,母族都毫不起眼,帝王之愛幹淨純粹。難道孫二姑娘覺得,自己連她們都比不過?”
孫君華:“我……”
趙佑:“姑娘這話,是在折辱你自己,也是在折辱在下。”
孫君華心猛跳起來,眼睛抑制不住地湧起一抹熱意。如今不是前朝,也不是前前朝,世人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趙佑笑道:“姑娘今日敢約在下于此見面,選擇坦白而非隐瞞,在下只覺得自己的眼光更上了一層樓。”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一臉得意,孫君華明明聽得想哭,看到他的表情卻又想笑。怎會有如此離經叛道之人,那些迂腐的讀書人卻又都推崇他。
“更何況,姑娘天生麗質,”他不好意思地停頓了下,眼皮微垂,“在下不能免俗,咳……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一抹紅暈染了她的雙頰。
孫君華咬了咬嘴唇,大膽相問:“那殿下何時登門商議婚事。”
趙佑:“嗐,還商議啥呀。”
孫君華:“嗯?”
趙佑:“我即刻進宮,向父皇求賜婚旨意。你且等着,明日便有好消息!”
說罷,立刻轉了身就要走。
等等,船呢?
“呃……”他回過頭,尴尬一笑,“船要等會兒再來。”
“嗤……”孫君華捂嘴輕笑,“平湖白鷺,小雨霏霏,殿下可願一道亭中觀景。”
趙佑收回腳步,眼底欣喜:“好啊!”
湖上微風入檻涼,卻有情誼溫柔。白鷺掠過,亭中好一對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