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落下一吻

月色溶溶, 秋風沁涼,風聲拂過耳畔,吹動裙裾發絲。

如玉石般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 清秋眸光輕顫, 心下抵觸, 正欲起身時,王恒按住她的唇珠,俯身垂首落下一吻。

吻得輕薄, 如春日綿綿清風,又似溪邊潺潺流水。

清秋說不清楚那吻落在何處, 王恒的指腹仍抵在唇畔, 很近,很輕,他灼熱的氣息撲撒在清秋鼻尖。

王恒一時意動, 心知失态失禮,可愛的人當真在身側, 又怎麽放手,他不是君子,亦不想做個君子。

他怕輸給十二年的青梅竹馬, 故而想盡快定親, 想用一紙婚約圈住她。

生平第一次,王恒覺得自己如此卑劣,縱使卑劣, 他的目的卻達到了,雀躍不恥交替橫在他的心頭,最終這刻的歡喜占了上風。

清秋輕微地動作讓他略有失望,可他終是落下一吻, 不敢再往前唐突。

蜻蜓點水一般的吻,戛然而止。

王恒擦拭着她唇邊的茶漬,笑得不再溫和,眼中生出些許為難,似是為方才的冒昧感到抱歉。

清秋眸光微滞,一時間神魂失守,心髒驟然停了一拍,那吻究竟是何滋味,清秋已記不得,她只記得那片刻的恍然,王恒竟會親她。

此刻他就在眼前,眸含歉意,惆悵可憐,還夾雜着絲絲不舍的情誼。

思緒混沌淩亂,清秋胸膛劇烈起伏,往後騰出一步,“常也…..”

清秋欲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對不住,清秋。”王恒落寞彎唇,心知是他做得不對,他善妒下劣,對尚未成親的妻子做出越矩的事。

清秋低眉垂首,搖頭道:“常也,我…我一時恍惚,我亦有不對的地方,常也你累了,我們回去罷。”

皎月清明,王恒仰目看他的月亮,明眸善睐,靈動可愛,若是歲月亘古停留便好了,他便能如此沉靜地仰望她。

王恒起身,溫笑颔首。

清秋沉下心來,與王恒一道回杭州舊宅,一路無話。回宅後清秋命綠柳收拾出兩間廂房,一間離她的院子近,留給王恒,另一間稍遠些,觀墨主動請纓與雲露去收拾。

亥時三刻,付高越帶着酒氣歸來,清秋怕他身邊無人服侍便讓綠柳去照看。

綠柳欣喜應下,忙前忙後地服侍付高越,他回來時已有些醉意,面色酡紅,眸光迷離,綠柳伺候一整夜才得閑。

元智見王恒來了,心中十分歡喜,拉着王恒一道下棋,談天說地,頗有種他鄉遇故知的親切。

雲露同觀墨去收拾廂房,綠柳又去服侍付高越,小院裏只他們三人,清秋見元智和王恒相談甚歡,便進房內斟茶。

長月高懸,銀輝滿地,青梅樹枝桠橫斜。

“喝口茶,什麽話說不完,這麽晚了,還叫常也陪着你說話。”清秋将瞳瞳關進貓籠,順道換了件天青色卷草紋羅褙子,這件不曾碰過瞳瞳。

清秋心下想着,奉茶給他二人。

元智捧着茶,故作正經地道:“付娘子,我可要告狀給王郎君”

清秋眉梢輕挑,勾唇道:“你有什麽狀可告,我倒要聽聽。”

元智暗暗使眼色,只對她說着唇語,“給我買桂花糕,我就不告訴王郎君那夜有個郎君躲在院裏。”

清秋暗暗思索,這件事可大可小,王恒已知她與師無涯的有過一段往事,可其中的細節,卻有許多。

十二年的事又非一朝一夕能說清的。

王恒笑道:“元智,我請你吃桂花糕,你要告的狀我已經知道了。”

元智眸子一轉,左思右想,王恒不在杭州是怎麽知曉的,難道是有千裏眼?

清秋微怔,緩緩背過身,走至秋千旁,“元智,我有些話想單獨同常也說,你要先去歇着可好?”

“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元智疑道。

元智猶豫半晌,起身拍拍衣袖,無奈道:“好吧好吧,兩口子的悄悄話我就不聽了。”

語罷,元智飛快跑出小院。

王恒手中旋握着白瓷杯,啜飲半口,清秋閑坐在秋千上,擡眸看向他。

“常也,從前我與你說的,為一個郎君幾度自戗,那是便是師無涯,就是今日你所見到的那人,與我相識十四年,從前…有過婚約,這樁事旁人不知,只付家親近些的才曉得,但後面師将軍退婚了,我與他的事也不了了之。”清秋道。

她的聲音在秋夜裏顯得清冷,王恒目光低垂,始終盯着杯沿,瓷白冰涼的觸感,總叫他想起在茶樓下那個淺薄的吻。

吻落在他覆在清秋唇上的指背,輕而淺,似觸微觸。

指腹仿佛還殘存着那點溫涼的氣息,杯中茶水已涼,王恒倏然回過神,清秋所說之事,他早已知曉,親耳聽見到底與別人口中聽見是不同的。

說不在意是假的,王恒眸光輕淺,抿唇溫笑,道:“既是你的舊識,自然不可避,倒也無妨。這也算不得什麽事,清秋,我不在意的。如今半年之期已至,定親一事母親已早早備好,只待你回京寫庚帖。”

王恒緩緩擡眸,明月映照下的目光過分輕柔,又帶着些許試探。

清秋笑道:“我本也想早些回京,只是這些日子一直當誤了,常也我不會食言的。”

王恒略微颔首,面帶微笑。

月下松風明月,秋風微涼,不多時觀墨來請王恒回屋,元智見狀随王恒一道離開,清秋起身目送。

——

子夜時分,皎月出雲,滿城薄霧輕紗,一道開裂的古樸白牆隔斷青梅樹和柿子樹,秋風徐徐吹拂,蕩起幽幽枝影。

落敗的舊宅子裏,師無涯橫卧木床,雙眸緊閉,眉頭緊鎖,窗邊透進些許銀光,床上人披頭散發,露出寬肩勁腰,眼下一顆殷紅小痣,陡增幾分風流。

寂寂涼夜,師無涯呼吸沉重,額間滲出薄薄冷汗,經久不醒。

師無涯沉入夢魇,那是一場有關前半生的長夢,從他六歲前到如今,在夢裏一切都那麽的清晰明朗。

昭寧五十九年,十二月廿一,師無涯四歲,那一年凜冬大雪,看似與往年無甚差別,但對師無涯來說卻很冷,冷得他到如今都能記得,那天落在手心的雪花是何種模樣。

那是他第二次經歷生離死別,他的二哥因病夭折,時年六歲。恰在前一年,他的大哥也沒熬過凜冬,昭寧的杭州雪就是那樣的冷。

杭州城落雪紛飛,雪花輕而薄,覆在瓦礫上如同雪白羊絨。

二哥師無忌的離世最先得知的是師遠,他并未及時告訴蕭稜,而是躲在偏房裏痛哭流涕,抑住哽咽悲怆的聲音。

去歲這個時候,他和蕭稜失去了第一個孩子,師無翎。

那日,師無涯就在偏房外,他看着父親的眼淚打濕衣袖,好似陷入萬劫不複的深淵,而當師遠擡眼看到他的時候,又飛快斂下那些悲痛的情緒。

師遠一把抹幹淚,喉嚨裏發出生澀的笑聲,蹲下身按着他的肩,“無涯,你怎麽在這?不是叫你去陪着娘親嗎?”

師無涯眸光純淨,漆黑的眸子怔怔地盯着他。

過了許久,師無涯眨了眨眼,稚氣懵懂地發問:“二哥是不是不會醒了?”

師遠神色幾度變換,深吸口氣,眼淚跟着淌下,點了點頭。

他知道,去歲大哥也是這樣睡了過去,自那之後,大哥就住進一方長木,再也沒能醒來。

師無涯微怔,仍眨着稚氣未脫的眼睛。

死亡對那時的他來說,是個不太容易理解的詞,他只知道往後再也見不到兄長,他們永遠的睡在了長木裏。

師無涯望着師遠的哀恸的雙眼,淚水跟着湧下來,他說不清楚為何而哭,但他明白再也,再也見不到兄長了。

師遠見他哭,忙将他摟進懷裏,顫聲開口:“無涯,先不要讓阿娘知道。”

師無涯點點頭。

可孩子不見了又能瞞多久,不過一日,蕭稜便發覺不對,她攬過師無涯問他師無忌去哪了,師無涯垂首不語。

蕭稜心覺不妙,雙眸洇潤,胸口緊着一口氣,嗚咽出聲:“告訴阿娘,哥哥去哪兒了?”

師無涯看着母親自然而然滾落的淚珠,不忍欺瞞母親,垂首低聲道:“爹說,哥哥睡着了…再也不會…不會醒來了…”

蕭稜雙眸緊閉,心頭吊着的一口氣,陡然一松,随後僵在原地。

須臾,她倒地不起。

冬雪飄零,遠山共色,片片雪花落在庭院裏,師無涯扶起,哭喊道:“阿娘!阿娘!”

也是這一年,蕭稜行将就木,藥石罔效。

師無涯年歲雖小,卻日日侍奉在她身邊,他看着母親病體難支,或許在不久的将來,母親也會睡在小小的方木裏。

昭寧五十九年年末,蕭稜在杭州城逝世,那天的雪與平時并無差別,師無涯握緊蕭稜的手,冷,冷得像鐵塊。

師無涯在房內燒了許多炭,溫熱的臉頰貼在蕭稜的手背,他關緊了門窗,就想這樣睡在母親身邊,仿佛這樣他就能被母親帶着去見哥哥。

師遠火急火燎地趕回卧房,見門窗緊閉,忙推門進去抱出師無涯,那一回他險些在屋裏活活悶死。

夢裏濃烈的窒息感漫上鼻腔,使他陡然驚醒。

屋外秋風乍起,吹進房內,冷意沁人,師無涯深喘着氣,心口的那份惶恐失措仍舊在盤旋,眸光瞥向窗外的滿地月光,忽地一聲,外頭傳來輕細的腳步聲。

師無涯眉頭微蹙,長臂伸展扯起衣裳,旋即披衣起身。

門軸嘎吱轉動,盈盈月光傾進房內,只一眼他便瞧見了院內之景,萦繞心頭的諸多情緒倏然退散,驚慌不定的內心如同這夜的月光變得靜而舒緩。

枯枝敗葉,滿地衰草,荒涼的小院只一棵柿子樹,師無涯眸光平和,眉頭輕輕舒展。

或許是因那場夢,師無涯憶起許多杭州舊事,自蕭稜去世後,師遠對他悉心照料,唯恐他生病受寒,近乎無微不至,有求必應。

在師無涯四歲開蒙之際,師遠忙于公務,又要操持蕭稜與師無忌的後事,他一時分身乏術,有半年的時間都未曾陪在師無涯身邊。

而他卻早已習慣,自他記事起,父母便常常奔走在大哥身邊,去歲大哥去世,蕭稜哀痛萬分,師遠便又時常陪在蕭稜身邊。

後來師無忌日日高燒不退,師遠與蕭稜常陪在次子身邊,日日守夜照拂。

師無翎和師無忌是她頭生的孩子,二人愛護有加,帶在身邊悉心教養六年,可自昭寧五十八年後,他二人先後染病,師遠和蕭稜又一心撲在兄長身上。

昭寧五十九年,蕭稜去世後,師遠将過往對師無涯的疏忽盡數補上,這是他與蕭稜最後的孩子。師遠教他習武,命他熟讀詩書,師無涯一一照做。

師無涯年歲漸長,逐漸對母兄的離世有了實感。

昭寧六十一年,他那顆孤寂敏感的心被霜雪封住最後一絲空隙。這一年,師遠去世,世上最後的親人,也睡進小小的棺木。

也是在那一年,他見到了所謂的未婚妻,被接到付家。

那夜的風,經數年之後仿佛吹到此刻,杭州仍是杭州,而他和清秋卻越來越遠,從咫尺之遙到兩相生厭。

師無涯倚在破敗落灰的木門旁,鴉黑的眼睫微微低垂,視線落在清秋小心走動的身影。

“付二姑娘在找什麽?”師無涯輕聲開口,唇瓣微微揚起。

他倏然出聲,唬得清秋心口突突一跳,清秋聞聲擡眸,她以為師無涯已然睡了,卻不想竟然還醒着。

清秋憑借月光打量破落的宅子,低聲道:“師将軍,瞳瞳不見了,我來尋它,打擾師将軍歇息了。”她分明記得她将瞳瞳關在籠中,怎會忽然不見,貓籠半掩着,夜裏清秋本想逗逗瞳瞳,卻發覺它不見了。

師無涯直起身,朝她靠近,視線落在她脖上的刀傷,目光逐漸輕柔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