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不欠你。”
長月如鈎, 清亮亮的月光落在宅中,萬籁俱寂,唯風聲過耳, 帶着一絲涼薄的寒氣。
清秋柳眉輕蹙, 往後退去, 狐疑道:“你離我這麽近作甚?”
師無涯垂眸,盯着她脖間的絹布,沉聲問她:“疼嗎?”
“什麽?”
清秋恍然擡眸, 師無涯離她的只一小步的距離,他的視線落在她的上方, 淩冽單薄的氣息, 帶着沒由來的壓迫感。
方才師無涯所說的話,她沒能聽清,這片刻她又因他靠近而慌神。
師無涯和王恒, 先後離她的這樣近,都好似在圈地劃線, 想要将她攏到一方天地,這樣的感覺令她不适。
她不是任何的所有物,她可以自我囚禁, 但卻不能被人圈定。
清秋凝眉, 毫不猶豫地伸手推開他,将他淩駕于她之上的壓迫盡數退開。
“師将軍,你方才說什麽?”清秋疑道。
師無涯餘光瞥見纖長細膩的手, 大部分視線卻仍舊停在她脖間的傷口,他眼尾勾起笑意,恍惚間想起些往日在杭州時的畫面。
“兩年前,在保神觀疼嗎?”師無涯喉結滾動, 眼中閃過一絲歉意。
清秋先是一怔,随後癡癡笑出聲,眉眼俱彎,“師将軍,兩年前的舊事,早就不疼了,只不過如今的傷卻是疼的。”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師無涯垂下眼睫,低聲道。
他若不是說這個又想說些什麽呢,師無涯為何總要扯起那些她不願意去回憶的舊事呢。
清秋斂住笑,眸光平和沉靜,淡聲道:“師将軍想說什麽?為何要揪着過去的事不放呢?沉在過去的人是走不長遠的,萬事萬物豈可回頭顧?”
話落,師無涯一怔,只覺心髒跳到了萬丈高崖,他盯着清秋的眼睛,在她清淩淩的雙眸中讀到了厭倦、怨恨…..
不是…不是那些情緒,是別的,有愛才會恨,清秋的眼中只有淡然疏離,愛恨仿佛倏然脫離,像是佛寺裏一口古老的悶鐘,一聲聲古樸沉悶,再無其他。
可他所認識的清秋并非一個無情無欲之人。
恰恰相反,她是他心中最率真赤忱的人,縱使她嬌憨、執拗卻有着最世俗喜惡。
比起清秋對他聲嘶力竭,她淡然從容的姿态更讓師無涯确信清秋變了,變的不是一星半點,而是蝕骨剜肉,将她活生生塑成了另一副模樣。
“師将軍,你對常也說的那番話,以及從前對我的調侃,又或是譏諷,我都只當師将軍還未适應,可我一遍又一遍的與你強調,我要定親了,我與你只是舊相識,除此之外,你我別無其他。”清秋一字一句地傾吐,将每一個字都在唇齒之間磨碎。
她念着舊時情誼對他敬重有加,而他卻仗着從前的喜歡要斷她的親事。
師無涯尚未從怔忡的情緒中緩過來,又聽疾言厲色地說了這番話,一時之間,師無涯不知該去計較那一句話,不知從何處開始辯駁。
他想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釋清楚,可那些話臨到嘴邊,卻像是帶刺的仙人掌,挑破唇舌,一字一句混着血生生咽回去。
“不是的…”師無涯眸光忽沉,不敢去看清秋。
清秋何曾見他如此悵惘失意過,師無涯向來高傲,自他來付家之後,清秋從未見他低過頭,從未向韋氏主動要過什麽。
師無涯的份例一應由韋氏大利,清秋從不過問,她會将她所有的好東西分給師無涯,他有時不肯要,清秋就偷偷添置。
十二年,清秋不厭其煩地做了十二年。
“師無涯,何苦呢。姐姐已經嫁人了,當年我本想退婚成全你和姐姐,可你卻一聲不響地離開付家。”清秋雙眸瑩潤,眼中水霧朦胧。
兩年前在付家正堂,她答應他願意退婚,師無涯卻執意要撕毀婚書。
“師無涯,”清秋眸光清晰堅定,聲音清冷,“我不欠你。”
師無涯猝然擡眸,對上清秋平靜柔和目光,心頭激起驚濤駭浪,在不斷拍打胸腔,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的滋味,他太明白。
清秋思忖片刻,冷道:“師無涯,瞳瞳的平安符還我。”
來杭州的客船上雖遇風浪,險些讓瞳瞳走失,可最後瞳瞳安然無恙地回來了,起初清秋也相信是平安符救了瞳瞳一命,實則不然。
當日,師無涯在客船上找到了瞳瞳,将它送了回來。
瞳瞳極怕生人,卻在師無涯懷中待得那般安穩,那日她在客船上匆匆一眼的那個人就是師無涯。
起初她有所懷疑,師無涯怎會出現在去往杭州的客船,可當真在杭州見到師無涯時,她才明白師無涯或許就在那艘船上。
清秋目光淩厲,十分篤定。
師無涯從懷中磨蹭片刻,果真取出一道針腳整齊的平安符。
赤紅平安符上用金線繡着“瞳瞳”二字,規整秀氣,又用白線寥寥幾針勾出貍奴的形狀。
師無涯摩挲着平安符,他愣了好半晌才将平安符遞給清秋,“很好看。”
清秋順手接過,道:“打擾師将軍了。”
語罷,清秋轉身要走,見她動身,師無涯眼中閃過一絲驚慌,出聲道:“你大姐姐成婚了?”
“去歲,姐姐已嫁給李家二郎,如今成婚一年,師将軍現如今來問是否晚了些?”清秋淡聲道。
師無涯垂眸,微不可見地揚唇,顯出極淺的笑。
“不晚。”師無涯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攀上幾許愁意,“我只将你大姐姐當作妹妹,她成婚,我替她歡喜。”
清秋回味師無涯說的話,半晌,清秋笑道:“師将軍這些話同我說作甚?與我又有什麽幹系?天色已晚,不再打擾了。”
師無涯微怔,所有想說的話,都被她的一句話打散。
清秋的話生疏有禮,像是一道□□,她在裏面,而他被隔絕在外,他想說得話一句話也說不出。
師無涯無措地怔在原地,望着清秋逐漸遠去的背影。
她的背影單薄得像一片秋葉,師無涯很少見他的背影。從前清秋跟在他身後,想來只有她看着他的背影。
待清秋走後,師無涯坐到石桌旁,從懷中取出另一道平安符,指腹摩挲着歪歪扭扭的金線,上頭是繡着的是他的名字。
——
十月底,杭州的秋天愈發的涼。
付高越已請人去尋最快回汴京的客船,這兩日付高越時時試探王恒,幾番交談下來,付高越心中有底,只覺二人甚是相配。
那日清秋回宅後去尋了雲露,只剛叩門,就聽見瞳瞳的叫聲,清秋這才曉得,是綠柳讓雲露帶着瞳瞳去了側屋。
綠柳心細,如此一來,便能讓王恒多在院中留會。
這兩日清秋帶着王恒逛了逛杭州名景,付高越常歇在官署,他要與師無涯一同前往水寇藏身之地,以絕後患。
綠柳這兩日随付高越進出,也不宅中。
十一月初,付高越理好水寇一事,向師無涯請辭,師無涯應允。請辭那日,恰好趕上次日回汴京的客船。
臨行前一日,綠柳雲露忙得不可開交,綠柳忙收拾付高越的衣物,雲露沒頭沒腦地胡亂收拾,惹得清秋親自動手。
王恒見此便同她一道收拾,雲露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
時近戌時,天邊霞光四溢,宅中一樹一貓一沙彌。
清秋命雲露去飛雲樓訂雅間,還未出宅門,雲露又匆匆折返,清秋正巧撞見她,蹙眉道:“你作甚,叫你去飛雲樓怎得又回來了?平日你太縱着你,我的話都不聽了?”
雲露委屈,忙解釋道:“不是的姑娘,有人來尋姑娘了。”
清秋走至青梅樹下,從元智手中接過瞳瞳,疑道:“誰來尋我?”
話音甫落,師無涯與付高越二人踏着霞光進院,師無涯手中提着食盒,與付高越相談甚歡。
付高越亦聽得認真,含笑應承,不多時,付高越轉頭看向前路,見院中情形,登時斂下笑容,警惕地看向師無涯。
他二人本在官署談論水寇處置一事,師無涯說送他,一路同行,誰知送到了他家裏。
“師無涯,你…”付高越氣急,本欲指着罵他,卻又覺得這不合适,說到底師無涯是他的上峰。
師無涯不理付高越,他眸光一轉,往院中青梅樹往去,夕陽西下,漫天紅霞,似給樹下那人撲了一層胭脂,靈動嬌俏。
清秋環抱瞳瞳,瞳瞳懶懶地窩在清秋懷中,秋日天涼,它喜歡窩成一團。
“付二姑娘,這是我從飛雲樓帶的魚羹。”師無涯箭步上前,将食盒擱在石桌上,極其自然地坐下。
元智一怔,盯着師無涯道:“又是你。”
師無涯瞥他一眼,沉聲道:“我認得你?”
元智正欲和他辯上一辯,清秋先一步出聲,柔聲笑道:“多謝師将軍好意,東西送到了,師将軍便離開吧,家中有事,恐怕來不及招待師将軍。”
話音剛落,瞳瞳前爪一撲,穩穩地落在師無涯懷裏,它雙瞳慵懶惬意,在他的膝上盤成一圈。
“付二姑娘,它似乎不肯讓我走。”師無涯眉梢揚起,唇畔含笑。
清秋撣撣衣袖,道:“你救過瞳瞳,它自然認你,知恩圖報貍奴也不例外。師将軍,明日我與二哥哥要回汴京,今日還請師将軍先回吧。”
身後門軸傳出細微的聲響,被風聲掩過,從屋內走出一月白身影,好似明月青松,溫潤如玉。
元智見他桀骜風流,煞是讨厭,便道:“你這郎君,先是翻人院子又賴在付娘子家不走,這是何意?”
師無涯不屑與元智争論,他自顧自地揉搓瞳瞳,餘光中忽見一人從清秋卧房中緩步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