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和好如初

今年的秋雨似要比往年的涼一些, 雨絲淅淅瀝瀝地打在羅傘上,傘沿垂下雨簾。

清秋見師無涯并未有動身上前的意思,便又兀自坐下。

良久, 師無涯才沉聲開口, “我來寺中修行。”

他聲如潭淵, 仿佛有着眼不見底的愁緒,可那與她有何幹系,清秋聽他提及修行, 想來師無涯是知道了些什麽。

那些舊事清秋本不欲再說,豈料師無涯還是曉得了。

饒是他曉得了又如何, 不過是些往事, 放到如今又有什麽意思。

清秋勾唇冷然一笑,複又柔聲問:“師無涯,你修的是身還是心?師将軍如今聲名在外還需修行麽, 未必心中對誰有愧?”

清秋從不指望師無涯對她心有愧疚,前十二年那樣薄情的人, 怎會生出愧疚之心,如今她說這些不過是逞口舌之快。

師無涯究竟如何想,清秋不甚在意, 只這片刻他見師無涯在此處陡生不快, 當年苦楚盡數湧上心頭。

曾幾何時,她也在青山寺盼着他忽然出現,而後告訴她, 他這一輩子最喜歡的姑娘就是她。到底是年少無知,把情愛看得比生死重要。

清秋靜靜地看着他,師無涯眼睫低垂,掩住眼底淚意, 然而他不肯落淚,只微微仰首,苦笑道:“我從前做了些蠢事,如今回頭看,只望神佛垂憐,能有所轉圜。”

倘若當年他曉得會有這一遭,斷不會如此狠絕,若他能乞得她的原諒,是否還能和好如初。

秋雨寒涼,清風攜雨絲吹進小亭,惹得人身冷心寒。

清秋冷笑一聲,不着一言,她的目光凄然平靜,眼底怆然只一瞬便散去。

師無涯見她身着天青色芙蓉折枝羅褙子,素絹碧裙,是茫茫雨幕中唯一的一點碧色,恍惚間,清秋還是那個尚未及笄的豆蔻少女。

可他比誰都清楚,從杭州到汴京,清秋對他再無情誼,從前十二年的情早已在青山寺消磨殆盡。

師無涯壓低傘柄,聲音沉悶,穿透雨幕,問她:“你應了王家的親事?”

清秋淡聲道:“早就定下的事,何必再問。”

“你喜歡他什麽?憑他的才學還是他家世好?”師無涯攥緊傘柄,目光灼灼,緊緊盯着她。

“你以為呢?師無涯世上不是只有你好,不憑什麽——”清秋問心無愧,彎唇道,“當真要論,只一點,憑我喜歡他,憑他陪在我身邊兩年,一次又一次地疏解我,師無涯這與你又有何幹系呢?”

話落,亭外驟雨忽起,雨如跳珠,濺起青磚水坑,蕩開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清秋倏然起身,雖有些冷風灌進袖口,沁得肌膚生寒,但清秋卻不覺得冷,眼前師無涯的落拓之态,竟叫清秋心頭陡然暢快。

往日師無涯何其高傲,見她動辄貶低,輕則譏嘲,如今也有求而不得的失意。

“師無涯,不奉陪了。”語罷,清秋正欲離去,只剛轉身往客堂外去,卻見王恒站在客堂拐角的廊下。

他一手握着竹紋青羅傘,手臂上還搭着披風,一手抱着半卷書。

“常也…”清秋眸光忽閃,見他怔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

王恒眸光溫和,漸漸回過神,他走至清秋身旁,放下書卷,輕柔地為她披上。

“師将軍,不巧,又遇見了。”系好披風後,王恒才轉身朝師無涯見禮。

清秋笑道:“師将軍,時候不早了,我與常也先行離開。”

師無涯不曾動一步,千言萬語凝在喉間,他試圖向清秋解釋當年的事,可見到王恒的那刻,他不願讓旁人知曉。

他和清秋的事,只他二人清楚便好,十二年,到如今已有十四年,師無涯不信清秋當真對他毫無情意。

那日過後,師無涯并未離開青山寺,反倒在此住下來,他同空絕說他想修行兩年,空絕只當是一時興起,随口一應。

元聖帶師無涯去另一間客堂,師無涯卻只要清秋曾住過的客堂,元聖為難道:“那是付娘子先前住過的,日後付娘子還會回來,師郎君不妨住在另一側,并無差別。”

師無涯沉吟片刻,還未等他回答,便見一渾圓小沙彌,齊他肩高,比元聖稍矮些。

“你是!那天在杭州院裏的人——!”元智驚呼出聲,元聖皺眉拖着元智出門。

師無涯眸光一閃,似笑非笑地道:“慢着,我有些事想請教小師父。”

元聖道:“郎君想問何事?”

元智憶起杭州的事,總覺眼前人與清秋關系甚密,他本是個好奇的性子,如今見他來,更是滿腹疑惑有待解開。

元智扯過元聖,悄聲道:“此人與付娘子關系匪淺,在杭州時曾救過我們,師兄我有些話想問他,且讓我與他單獨說道說道。”

元聖聽罷,猶豫半晌,還是縱着元智留下,他自個兒回了大殿誦經。

師無涯見元聖離開,便要上前去揪住元智,還不等師無涯伸手,元智率先開口:“師郎君?好生熟悉的人,我聽雲露姐姐說過幾回。”

師無涯眸子一轉,挑眉問:“那日在杭州的院裏,我見過你,你與那付娘子可熟悉?”

話落,元智叉腰哼道:“可熟了,付娘子在寺中修行兩年,我每日都會和付娘子在客堂論佛法經義,到了冬日我們便去後山捉小鳥…不過你是付娘子什麽人?”

師無涯微怔,沉吟片刻,低聲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此話一出,元智大為火光,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麽好人,否則怎麽會半夜翻窗,如此行徑實在太不齒了。”

師無涯瞧他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心覺有趣,方才元智所說清秋的事,想來在青山寺的兩年,元智便在她身邊,他不在的那兩年,恐怕只有眼前這個小沙彌能告訴他了。

思及此,師無涯眸光忽沉,斂去眼底傲氣,擡手拍着元智的一邊肩,輕咳一聲,道:“小師父,能否将付娘子這兩年在寺中之事悉數相告?”

元智冷冷挑眉,暗道此人翻臉如翻書,才不要将付娘子的事告訴他,不過他瞧他如此好奇,不由得起了壞心,以報他方才高傲的姿态。

元智肩上受力,師無涯勁大,摁得他生疼,元智拍開他的手,眯眼笑道:“郎君想知道?哪得有別的東西和我還,哎喲,我這兩日總餓得慌,吃什麽都覺無味。”

聞言,師無涯只當元智饞了,忙不疊地下山,元智還未說話,就見一道黑影飛了出去,元智驚呼出聲。

“你跑這麽快做什麽,你知道我要吃啥嗎?”元智皺眉嘟囔,也不知師無涯是否聽見。

酉時三刻,元智見師無涯久久不歸,用了齋飯後,便去山門等他,等了半盞茶的功夫,就見雨後新山中生出濃重的墨色。

師無涯兩手提着食盒,步行上山,但他步履堅定,毫無虛浮之意,好似一點都不累。

落過雨的山路,泥濘難走,暮色四合,霞光映天,滿山紅楓與飛霞交相映襯。

元智站在山門前招手,揚聲道:“郎君,我不出大魚大肉,也不喝酒,我只吃飛雲樓的百花糕。”

師無涯腳下一頓,轉身沒入紅楓,一句話也不給元智留。

元智懶得在山門口等,深秋夜冷,站在山門前只有吹風的份,還未轉身,元智腦袋上就落了一個爆栗。

元聖和空絕立在元智身後,元聖皺眉道:“你使喚人家郎君作甚?若是貴客如何辦?”

空絕白眉輕挑,笑意濃重,“罷了,瞧那郎君非常人,元智還不快些回去,今日你因付娘子來,可是躲懶了。”

古樸沉重的聲音仿佛深靜幽井,元智對着聲音有着天然的服從,見空絕松口忙不疊地跑回大雄寶殿。

元智誦完經已是戌時,此時明月高照,半山腰的冷風灌入袖口,只一出大殿就覺冷沁。

“小師父。”

元智猝然擡眸,卻見師無涯一襲墨袍,發絲飄揚,在月臺前,明月下,替着油紙包的百花糕。

只這樣遠遠看,倒真是像個世家公子,且是那話本裏最愛講的多情公子。

元智上前拽過他手上的百花糕,照舊是熟悉的味道,夜風一吹,元智瑟縮一抖,顫顫地拿出一塊分給師無涯。

“吃些吧,要不是為了在山門前等你,我才不會被師父揪着出來誦經,我大人有大量,就分給你吃,從前付娘子好像也愛吃這個。”元智擡腿跨步,身上暖了些,又道:“付娘子初來青山寺時,就帶了百花糕。”

師無涯拈着手中那塊百花糕,清甜的香氣,四四方方,從前清秋在付宅時好像也為他送過。

他記得那時清秋很愛吃甜食,各色糕點果子都要嘗上一嘗,可如今她好似不大愛吃這些東西了。

元智咽下最後一塊百花糕,二人恰好回了客堂,元智徑直坐在亭下,仰頭望着師無涯。

“給我倒茶。”元智道。

師無涯微怔,含住手中百花糕,鬼使神差地倒茶。

元智咕嘟咕嘟地往下灌,不多時,他見師無涯仍在一旁,便叫他一道坐下,他同他講清秋在青山寺的那兩年。

長月如鈎,秋風似水,萬山枯葉紅楓在寂寂深夜中簌簌作響。

師無涯抿下一口百花糕,餘下半塊掐在手中。

元智同他說,一夜是講不完兩年的事,他還要師無涯為他買一個月的百花糕,替他誦一個月的經書。

他每日只同師無涯講一些,只一月便可講完。

而今師無涯聽了最初的那一點,元智說,清秋初來青山寺時,腳步虛浮,體質虛弱,元智只覺清秋年歲難永,好在寺中苦修叫她好了些。

“郎君,我看你在杭州與付娘子是有些舊緣,這才說給你聽,付娘子人美心善,不過她來青山寺修行,倒是叫人意外。”元智感慨,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元智懶懶道:“今日就說到這兒吧,明日晨起誦經,往日付娘子也是如此,郎君若想知道往事,還需心誠。”

師無涯默不作聲,元智也并未再說,只轉身回房歇息。

良久,師無涯緩緩擡眼,将餘下的半塊百花糕塞進嘴裏,糕點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口中清甜,咽入喉中後師無涯卻覺那百花糕猶如烙鐵。

香甜的百花糕如鲠在喉,難以下咽。

師無涯哽得眼尾泛紅,元智的話萦繞在耳,兩年前清秋如何修行,如何難挨,仿佛都歷歷在目,他未曾見過清秋真切的修行,卻已能想到。

上月在杭州,付高越雖說清秋在寺中修行,卻未曾提其中細節,想來那些事只有元智最為清楚。

元智所說種種,于他而言,恍若隔世,卻又那樣的真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