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畫地為囚

明月高照, 清亮的月光攀上窗檐,落在窗前,映出兩道長影。

師無涯摩挲着手中銀盞空杯, 他遲遲不肯轉身, 只望向窗外的繁華市井, 付高越兀自坐下,氣消了一半。

他幽幽嘆氣,平聲靜氣地道:“方才的話我只說了一半, 你不是想知道清秋後來做了什麽嗎,我且告訴你, 也叫你和她再無可能。”

“兩年前你離開付家, 清秋病重,恰逢深秋之際,國公夫人在青山寺設楓林宴邀京中貴女賞玩, 那時清秋的病不過剛好,她應邀出門, 那是她病後頭一次出了宅門,這一出叫她兩年不歸家!她要入青山寺修行,此一去就是兩年, 整整兩載, 她身邊只雲露一人,不曾讓家中去人,亦不肯收家中信箋, 她當真就如你一般狠心腸,哥哥姐姐父母親娘,在她眼中俱是浮雲。”憶起兩年前的舊事,付高越只覺歷歷在目, 痛心疾首。

師無涯巋然不動,他駐足在窗前,好似一杆未見血的長纓槍,周身泛着冷冽的氣息,無人知曉他如今是何神情。

付高越看他冷心冷情,惱道:“你如今仍這般,我只盼着你将來也這般,再別叫清秋生出旁的心思,師無涯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你可知清秋在青山寺那兩年是如何過的?她從小就是那樣愛熱鬧的性子,竟在深山老寺中修行兩年。”

他替妹妹恨師無涯,恨師無涯鐵石心腸,恨他對清秋無一絲憐惜,可到頭來,付高越只覺自個兒太過激越。

清秋都不再怨恨他,而今他又扯出這些作甚。

師無涯仍不着一言,付高越見他如此,氣得橫眉甩袖,憤憤離去,臨出門前,付高越瞧着桌上好菜,哼聲道:“你付錢。”

待他走後,師無涯才覺心口悶着的那口氣提了上來,原來他不在的那兩年,清秋亦過得如此艱難,他早該想到的。

清秋那樣的性子,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猶如剔骨重生。

原來這兩年,他們二人各自畫地為囚,他遠赴渭州只為博得功名,而清秋山寺修行只為修身改性。

他曾覺得渭州的日子那樣苦,可如今看來不過如此。前十八年,他恨付家平步青雲,漸起高樓,而他只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無父無母何以配得上清秋。

現今他有功名在身,卻和清秋形同陌路。

師無涯劍眉緊蹙,指節分明的手旋緊銀盞,他睫羽輕顫,感受到心髒鈍痛,戰場上的刀槍劍戟好似也不過如此。

他離開兩年,清秋亦自囚兩年,她對他無怨無恨,師無涯情願她恨他,由愛故生恨,他如今不得不去接受清秋待他已無任何情意。

許多年前,師無涯曾幻想過有朝一日馬踏禦街,手持銀槍,威風凜凜地去娶他心愛的姑娘,如今都是鏡花水月,徒增傷悲。

這夜的秋風凄凄吹過,師無涯定定地站在原處,思緒早已飄遠。

——

翌日清晨,清秋與王恒一道出城去往青山寺,清秋一路無話,她見王恒在馬車中觀書,心底倒生出幾分安心。

馬車寬大,繡幕香風,萦繞着輕淺的梅子香。

清秋恍惚記起兩年前步行上山時的情形,那時有一輛寶馬香車從她身旁駛過,清風撩開幕簾,在楓林裏漫出合香,聞着清幽靜心。

時至深秋,漫山紅楓,從一處綿延至另一處,猶如紅霞落定,幾片凋零的紅楓落在山路間。

“清秋,嘗些百花糕。”王恒放下書卷,擡眸看向清秋。

清秋正觀賞簾外青山,忽聽他出聲喚她,她還未放下幕簾,忙回過頭,笑道:“常也,我不愛…”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見王恒擡手拈起一塊白花花的糕點,糕點上點有秋桂,又裹了一層蜜。

王恒掩下眸中一閃而過的落寞,他悄然垂眸,正欲将糕點放下。

清秋不忍他如此傷心,凝眉道:“常也,我确實有些餓了。”

清秋接過他手中百花糕,心頭湧起萬千思緒,她無法忽視王恒那眼中的落寞之态,亦無法對她産生別的情意。

究竟是那一處出了錯。

馬車行至青山寺前,王恒先行一步,伸手扶她,清秋疑了片刻,緩緩搭上手,元智不知從哪兒聽到的風聲,竟一早就候在山門前。

“付娘子!”清秋還未瞧見人,就聽元智出聲喊道。

元智快步跑至清秋身邊,又對二人施禮,元智剛直起身,元聖便走至他身後敲他一個爆栗,面上仍笑得慈悲。

“沒禮數,跟着付娘子回了一次杭州,往日的禮數都忘了。”語罷,元聖向王恒施禮。

王恒眉眼清俊,輕笑道:“不妨事,今日是有喜事告知空絕大師,為你二人帶了百花糕。”

聞言,觀墨上前将食盒遞給元智,元智面盤圓潤,笑不見眼,朗聲道:“多謝王郎君,是什麽喜事?我能否先師父一步知道?”

王恒笑而不語,元聖見罷,忙揪着元智退至一旁,“師父在大雄寶殿內誦經,昨日夜裏來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郎君,跪在佛前垂首不語,師父勸了兩句,只見他一動不動,這會不知那郎君還在不在。”

清秋疑道:“那郎君可是做了虧心事?趁夜上山,叩首不起,我倒是頭一次聽說。”

元智皺眉沉思,道:“我遠遠見那人似有些眼熟,卻不想起是在哪兒見過。”

話落,方才還晴明的長空忽地暗沉幾分,陰雲漸起,籠住一寸天光,天色愈發陰沉。

元聖仰頭望天,道:“郎君娘子請先進去,秋雨寒涼,寺中本就冷,別在山中凍寒了。”

清秋颔首,王恒見她答應便随着他二人進寺,元聖道:“師父一直為付娘子留着客堂,只想着付娘子會像賀夫人那般常來。”

山中寒氣重,如今楓林簌簌作響,秋風卷起山門前零落的楓葉,随着薄薄秋風飄至山下。

幾人往大雄寶殿去,行至月臺時,元智忽地一拍腦袋,道:“我今日忘記添香油了,師兄我便不和你們一道去了。”

元聖一時無語,面上依舊平和,無奈道:“你先去,總這樣不省心,我帶付娘子和王郎君去見師父。”

元智只剛走,空絕便從大雄寶殿走出,因上了年歲,他目力不佳,并未認出月臺前的一行人,元聖見此上前去喚空絕。

清秋同王恒快步上前,齊齊做了個合十禮,空絕白眉彎彎,笑問:“二位可是好事将近?”

清秋凝眉,疑道:“師父這都曉得?”

空絕道:“前兩日賀夫人上山來提過一二,而今又見二位便知是何事,既是佳偶天成老衲在此恭賀二位。”

話落,元聖訝然地望向清秋和王恒。

“世上夫妻多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皆是前世今生的緣,落到緣字頭上,又能修得正果的少之又少,王郎君與付娘子瞧着便是一方良緣。”空絕邊走邊道。

清秋和王恒從旁聽着,王恒悄然側目,見清秋心不在焉,原先那點歡愉的心思也消減下去。

空絕引他們二人到大雄寶殿,将供香遞出,空絕問道:“付娘子可是要求些什麽?”

青山寺的大雄寶殿歷經多次修繕,皆由國公府所出,大殿之中佛祖高坐,低眉垂首,觀衆生叩首,殿內香火氣濃重,燭臺飄搖。

殿外疾風乍起,吹卷月臺落葉,大殿內的情形讓清秋憶起兩年前的保神觀,那時是師無涯在她身邊,要用她的命還她姐姐的命。

風中夾雜着土腥氣,不多時便淅淅瀝瀝地打濕月臺,在大殿檐下挂起一方水簾。

王恒側步擋在清秋身前,清秋眼睫低垂,餘光瞥見他衣袍一角,空絕說他二人是良緣,清秋是信的。

可良緣在側,清秋卻心亂如麻。

她待王恒究竟是何種感情,尹惜臨行前那一番話又究竟是何意思。

“清秋,冷嗎。”王恒回身問她,清秋倏然擡眸,手中落下供香的火星子,火星燙在她的虎口處。

王恒長眉緊蹙,奪過她手中三柱香,輕撫她手上微不可見的傷口。

“疼嗎,清秋你在想什麽。”王恒關心則亂,急切地問她。

清秋鴉睫撲閃,擡眸看他,然後她的目光卻落在他的身後的月臺正中,有一墨袍青年高束馬尾,紅纓挽發,被雨絲沾濕,在秋風中顯得凝重。

“不疼。”清秋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整顆心也如這場秋雨逐漸平歇。

無論她待王恒是何感情,到如今她應該做她的妻子,她前半生為師無涯所累,如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又何必臨到頭生出些許悔意。

縱使不能情深,卻也有幾分尊重和體面,這不就是婚嫁要義嗎。

“常也,我上完這炷香便去看看後山紅楓如何?”清秋抿唇輕笑,道:“尹姐姐走了,後山裏她還藏了書,想來是要留給我的,師父可否帶我去。”

空絕眯眼笑道:“賀夫人正是如此想,我已取了書放在禪房,恰巧我與王郎君也有幾句話說,不妨就讓王郎君随我一道去取,也免付娘子來回奔波。”

王恒見她眉眼含笑,好似愁緒散盡,便不再問她。王恒怕她在山中受寒,應下空絕,待到清秋上完香他再回客堂去。

清秋目送他二人,手中緊握的三柱香如同燙手烙鐵。

不多時,清秋上完香随元聖去客堂,清秋見元聖與她待得無趣,便讓他回大殿。

潇潇秋雨,猶如銀絲細竹,若是有茶便可添一分風雅,往日她在青山寺也常與王恒烹茶釀酒,她和王恒所釀的酒從來都是尹惜喝完了。

如今尹惜離開汴京,只剩她和王恒常來青山寺。

清秋坐在涼亭下,癡癡地望着萬山紅葉,濛濛細雨為遠山籠上一層輕紗,空蒙深靜。

昔年舊景似乎無甚差別,可與清秋而言,這是她不喜歡師無涯的第三年。

三年倒真叫她對師無涯再無旁的心思,縱使再見,她也能如常應對。

萬籁俱寂,只餘綿綿雨聲。

清秋不知坐了多久,仍不見王恒歸來,只剛起身,身後便有踏水聲,清秋倏然回身,脫口而出。

“常也——”

見來人墨袍紅纓,腰佩紅符,身姿勁瘦,手執銀灰羅傘,眉眼之間仍如當年那般散漫無調。

清秋冷下臉來,柳眉深蹙,疑道:“師無涯,你在這作甚。”

師無涯立于雨幕中,不着一言,目光似燎原烈火,驅散她周遭寒淩的秋雨,那樣炙熱的目光,唬得清秋往後退了一步。

清秋目力不佳,未曾瞧見師無涯眼底氤氲的水霧,那是她曾經最想要在師無涯眼中所看到的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