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師無涯,你悔不悔。”……

“我等你。”

等你真正忘記師無涯, 等你能将十二年的情忘掉,可我能等到這一日嗎,王恒自嘲輕笑, 随後只悄然嘆息, 那微弱的嘆息聲淹沒在擁擠熱鬧的人潮中。

夜風吹徹長街, 落在湖畔的敗柳揚起枯葉,攪起汴河秋波,零落的枝葉順水東流, 漂向遠處。

良久,清秋走至他身邊, 顫顫伸手, 觸到他冰涼的手背,全然不似方才那般溫熱。

“常也,你心中有我, 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我是願意嫁給你的, 只是将來我不知道能否帶給你想要的。”清秋低眉垂首,心中升起無邊的愧疚。

她亦步亦趨地靠近王恒,溫涼的掌心輕撫他的手背, 王恒漆黑瑩亮的眸子倏然一轉, 目光深沉,如墨一般暈開的眼眸籠上一層薄霧,清秋看不盡他眼底的情緒。

王恒反手牽住她, 彎唇輕笑,輕聲道:“你在我身邊便是我想要的,如此而已,清秋你能做到的。往後漫長歲月, 總會日久生情的。”

他的話那麽輕,那麽溫柔,可清秋的心卻跳得越發慌亂,王恒不要別的,他只要她在他身邊,這對清秋而言,是世上再容易不過的事,他要的只是這麽簡單。

清秋思緒混亂,一時找不到任何回絕王恒的話,從前與王恒相識的一幕幕恍惚從腦海中閃過,他陪她在青山寺修行兩年,又等了她三年。

他敬重她,清秋想她該嫁給王恒的,王恒想要的,她能給,更何況王恒喜歡了她三年,想來那是漫長的三年。

思及此,清秋心生愧疚,只盼他能得償所願,于是她揚唇道:“常也,我能陪在你身邊,我也願意嫁你為妻,不會食言。”

王恒眸中帶笑,如釋重負地道:“清秋,只你願意我便心生歡喜。”

語罷,恰逢清秋身後有小販糊裏糊塗地撞來,王恒手腕使了巧勁,徑直将清秋擁入懷中,溫潤清透的墨香萦繞在清秋身邊,他身上的氣息太過高潔,猶如山巅白雪泛着絲絲冷冽。

王恒對她總是過分溫柔,常常讓清秋忘記他汴京內超然物外的清貴公子。

清秋試圖掙開,王恒卻将她扣留,直至人潮散去,他才緩緩松手,清秋倒也不如先前那般抗拒,似在坦然接受。

“常也,先散了吧,時候不早了。”清秋垂眸,柔聲說道。

王恒颔首,一路相送,臨至宅門前,清秋目送王恒離去,明月清風落在王恒月白窄袖長袍上,詩文中所述的‘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大抵就是如此了。

西大街巷尾,寥寥秋風,夾雜着絲絲涼氣。

“常也。”

清秋出聲喚住王恒,見他轉身,忙道:“明日我們去青山寺中上香可好?”

她看不清自己對王恒的心,那究竟是何種感情,她心疼王恒等了她三年,卻又在此刻無法安然接受他滿心歡喜的愛意。

那究竟如何才能兩全,誰又能給她這個準話,一時間清秋想不到別人,她想倘若空絕方丈祝他二人佳偶天成,那她便了卻所有心結。

或許王恒說的是對的,将來也會日久生情,何必糾結一時的喜歡與不喜歡。

清秋正胡亂想着,王恒卻毫不猶豫地應下,他望向清秋,道:“明日午時我來接你,順道去看看元智。”

清秋看着王恒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這才回過身進宅。回宅過後,清秋先去尋了韋南風說話,不多時便又去大嫂呂汀英的房中閑坐片刻。

呂汀英輕柔地環抱團圓,見清秋從外頭來,她一時竟沒瞧見,直至人走近屋內才發覺。

“嫂嫂哄着小團圓呢。”清秋輕撩珠簾,只剛一進屋便覺熱騰騰的。

見清秋來,呂汀英眉眼含笑,柔聲道:“這會了,你來作甚?”

清秋坐在榻上環視房內陳設布置,添了暖爐,連帶着先前的屏風也都撤了,将搖椅放置搖籃旁,那搖籃離床極近,只一伸手便可碰到。

“天漸涼了,我怕團圓冷着,早早的叫人把爐子放進來,時時燒着些,不貪多,只怕孩子受涼不好。”呂汀英隐隐含憂,見着團圓笑方才斂去愁緒。

清秋笑而不語,只靜靜地看着團圓,呂汀英見她心神不寧,黛眉似蹙非蹙,便讓人将團圓送了出去。

待人走後,呂汀英坐至清秋身旁,在榻上小幾斟茶,笑問:“出了何事,叫你郁郁不得志?”

出的事太多,清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只撿了她覺得最要緊的,她将盛家一事道出,呂汀英聽罷,連連蹙眉。

盛家在汴京本就難堪,出了這些事倒也不奇怪。

呂汀英眸光忽沉,望向門外,随後低聲道:“清秋別趟渾水,裏頭的門道多着呢,你可曉得如今官家病重,二大王和太子殿下争得水深火熱,指不定那一日你就将自己搭了進去。”

盛家背靠二大王楊岚,又曾是張氏門生,如今盛家後院由張麗娘做主,盛婼又本是何元稹的孫女,那何家又是一心向着太子楊岑。

盛婼會被逐出盛家,呂汀英并不意外,她父親往日也為二大王做事,只不過她父親年事已高,早已致仕,不再參與黨争。

付遠衡很少與呂汀英說朝堂上的事,可她往日耳濡目染早已洞悉,如今盛婼只不過是個幌子,人人都不敢要她,誰又敢憐憫她,也就只有她的舅舅念着親情護着她。

護得住一時,又護不了一世。

呂汀英忽地想起今日尹惜臨走前,命冬月給了她一封信,信上說尹惜要回杭州,回杭州前大抵會和離,洋洋灑灑地寫了兩頁紙,一句不提賀清,只說她如何來去,又說杭州宅子裏埋了好酒。

落款前的最後一句,尹惜祝她萬事勝意,長命百歲。

她與尹惜少時相識,別的閨秀都不願與尹惜說話,只她願意聽尹惜絮絮叨叨,尹惜和別人不一樣,在他人眼中她或許是汴京最有才的女子,又或許是賢良淑德的侍郎夫人,但她不止如此。

尹惜是呂汀英見過最驚才絕豔的姑娘,她不似汴京貴女那般無趣。

呂汀英知她為何要回杭州,可賀清進士及第,少年得志,往後仕途無量,如此一來他又願意随尹惜歸隐一方嗎。

房內寂靜,好半晌清秋才先回過神,“嫂嫂,今日多有打擾,來日我再來看嫂嫂。”

呂汀英回過神來,憂道:“清秋,嫂嫂曉得你與盛家三姑娘交好,你可知如今你父親,你哥哥都在為太子殿下做事,你若執意要去管盛家的事,恐怕不是什麽好事。”

燭臺燈火倏然起躍,火花飄搖,映得人影搖晃。

清秋垂眸斂眉,悄然輕嘆,而後她輕聲道:“嫂嫂,我不能這麽自私,盛姐姐與我年少相識,是我為數不多的知交好友,她如今有難,我不能坐視不理,倘若涉及到付家我自會收手,嫂嫂放心。”

語罷,清秋颔首離去,呂汀英知她心性,也不再勸。

——

明月高照,元豐樓內歌舞升平,雅間山水屏風後伶人水袖翩翩,白瓷香爐內漫出幽幽白煙,是時下最沁人的合香。

付高越蹙眉半晌,只坐了片刻便起身,只剛出雅間便遇上匆匆離開的師無涯,師無涯着绛紫長衫,玉冠挽發,斂去眉間殺意,無故添幾分散漫之意。

“師無涯。”付高越擡手喊住他,綠柳剛拿着杏仁脯上樓便瞧見眼前這幕。

見是師無涯,綠柳眸光一暗,幽幽望向付高越,付高越看她似有嗔怪之意,便道:“你且回府去,我與師無涯有些話說。”

聞言,綠柳攥緊杏仁脯,冷臉離開。

師無涯回身倚在扶欄邊,沉聲問:“二哥有什麽話想與我說。”

“我有好事與你說,你聽不聽?”付高越上前攬過他的肩,勾唇笑道,“這事你聽了保準拍案叫絕,你高興我也高興。”

師無涯狐疑地看他,似是不信有這樣的事。

還不等他脫身,付高越便帶着他進了雅間,師無涯見他有幾分醉意,不好推辭。

“二哥想說什麽?”師無涯臨窗而立,垂眸看街頭鬧市,滿城彩燈,一眼望不到頭。

付高越自顧自的斟茶,觑他一眼,打趣道:“你總這樣怪,這樁事告訴了你,往後你我還是好兄弟。”

師無涯不語,付高越沉吟半晌,笑道:“清秋已與王恒交換草貼,過兩日便來下聘,想來這兩日是要合八字了。”

“到底是放下你了,師無涯過來喝兩杯,你從前不喜歡清秋,也是了了你的心願。”語罷,付高越走到窗邊,伸手遞出一杯酒。

師無涯垂眸盯着那杯清酒,遲遲未接,他倏地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他記得清秋對他說非他不嫁,對他說我們有一個家。

清秋一直有家,沒有家的那個人始終是他。

“二哥,我不在汴京的那兩年,清秋在做什麽…”師無涯接過銀盞,一飲而下,雅間裏澄黃的燈火揉皺他眼眉,他再藏不住一絲情緒。

付高越見他如此作态,不由得憶起當年師無涯退婚之事,他退婚過後,清秋幾度病重,那也是一個寒秋。

“你還有臉說此事,你可曉得清秋因你險些病亡,清歲徹夜看顧,我和母親守在她榻前只盼着她能好起來。”付高越氣道,“你當年是真狠心,她是你十幾年的妹妹,你不喜歡她,也不該如此傷她的心,倘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付高越只将你視作殺我妹妹的仇人!”

語罷,付高越胸膛劇烈起伏,橫眉瞪眼。

師無涯顫顫擡眸,漆黑的瞳眸似寂夜潭水落石,蕩開一層層波瀾。

“後來呢……”師無涯壓低聲音問。

付高越氣急,惱道:“什麽後來呢,後來自是好了,難不成要她死了你才歡喜?”

師無涯搖搖頭,眼尾勾起紅血絲,不知為何他鼻酸眼乏,轉而背對着付高越,又道:“是我對不住她…”

聽他如此說,付高越心頭暢快,可一想到這一切又是因師無涯引起,不由得又悶着氣。

“你自是對不住她,你向來如此,無人管的住你,大哥的話你不聽,我的話更是耳旁風,只清歲的話你還聽兩句。師無涯,清歲成婚了,你可曉得?倘若當年你不退婚,你還能娶清歲,你悔不悔?”付高越眸光一沉,問道。

“我不悔。”師無涯眸光一凜,決然道。

付高越問他沒娶到付清歲悔不悔,他從不為此事後悔,他悔的是當年之事太過決絕,近乎斷絕清秋一切念想,仿佛掐燈熄燭,将一切都扼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