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二人正是趙玉娥和蕭煜, 而他們躲避的地方,離果兒只有一丈的距離,奈何天色昏暗, 又有樹影遮蔽, 幾乎透不進任何光線,她的影子完全與樹幹貼合在一起, 半點也沒讓人察覺。
“殿下今日見玉娘, 可是想好了?”
趙玉娥半點不迂回,開門見山地問出來。
蕭煜冷着臉,雙手背在身後,只匆匆瞥她一眼便移開視線,似乎完全不想多看她:“你的要求, 我可以答應。”
趙玉娥掩唇輕笑, 仿佛早已料到:“如此甚好,果然, 一舉兩得的事, 沒人會拒絕。殿下既答應了,玉娘這便回去,命人将消息告訴兄長。”
“慢着, 我的話還沒說完。”蕭煜沉聲止住她, 背在身後的手也悄悄攥緊。
“殿下請說。”
“我答應娶你為妻,可此事需由我手下之人安排, 你們不得擅作主張。事成後,我便會即刻調兵,讓你兄長盡早做好準備,糧草一事,我亦不會插手。”
他與徐融商議過了, 時間不等人,趙家本就岌岌可危,須得趕在他們失去播州軍之前好好利用才行,至于行軍的辎重糧草,一來非他所擅之事,二來,即便他能解決,也不願花這樣大的心力下去。龐大的播州軍,整整十幾萬人,每日的嚼用便是一筆巨大的數字了。
趙玉娥自然聽明白他的意思了,心裏冷嘲一聲他這副只願得利,不願出力的小人做派,面上卻從善如流:“自然,我趙家在播州多年經營可并非兒戲。用兵之事,殿下只管開口,餘下的,玉娘的兄長自會處理妥當。”
蕭煜點頭,抿了抿唇,說出最後一句:“還有一句,即便往後我娶了你,你,和你的兄長,都不能動阿寧一分一毫。”
趙玉娥愣了下,略到詫異地看他一眼,随即笑起來:“此事不必殿下吩咐,楚氏與我毫不相幹,身後也早沒有族人的扶持,我趙家根本不會将她放在眼裏。”
“如此最好。”蕭煜眼神沒有松動,依舊牢牢盯着她,好松并不放心。
趙玉娥被他懷疑的眼神看得也生出幾分惱怒,不禁冷嘲道:“早聞殿下對太子妃情深意重,愛若珍寶,今日一見,果然不假,就連抛棄妻子,也抛棄得這般‘情深意重’。”
蕭煜本就攥着的手頓時捏得更緊了,眼看就要爆發,不由在心裏默念此事的利害得失,這才稍稍平靜下來,冷哼一聲,譏諷道:“趙娘子也是一如傳聞中的放浪無恥,才害死前夫,便急着爬上別人的床。”
趙玉娥滿不在乎地笑了聲:“看來玉娘與殿下倒是同路人。如此,玉娘今夜便會命人南下,将消息遞給兄長。”
說罷,她躬身行禮,轉身離開時,更有意走得風情搖曳,甚至隐隐帶着挑釁,直看得蕭煜臉色陰沉到極致,在原地獨自迎風站了片刻,才轉身離去。
黑暗裏,果兒依舊呆呆地抱着粗粝的樹幹,連手掌因摳得太緊被樹皮割破了都不曾察覺,直到樹枝間,一只雀兒忽然飛起,發出啾啾鳴叫,才将她一下驚醒。
她瞪大眼,猛地從石塊上跳下來,卻不小心歪在一邊,懵懵懂懂看了眼左右,才勉強站起來,提着裙擺蒙頭朝不知那個方向跑去,恰好一頭撞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這才忍不住抽抽鼻子,紅着眼吧嗒吧嗒掉下淚來。
“小娘子怎麽了?”來人正是去而複返的侍女,身後還跟着擡了步辇的內侍,見她這副魂不守舍,只知道掉淚的狼狽模樣,都吓了一跳,紛紛上前來詢問安慰。
果兒卻不敢回答,只是搖着頭不停地哭。
她年紀雖小,對長安貴族之間那些上不得臺面的秘辛知道得也極少,可她認得方才那兩個人,即便不明白太子說的“調兵”等到底是什麽意思,卻聽懂了“娶你為妻”的意思——太子分明已經有妻子,卻還要再娶!
那侍女沒法,只好抱着她送上步辇,先回了住處,再急忙趕去知會魯國公夫婦二人。
……
按歌臺的燈會上,蕭恪之攜着換裝後的楚寧,大大方方走入人群裏,在各色精美明亮的花燈之間緩步穿行。
在場的衆人都禁不住停下腳步,驚疑不定地朝二人望去。
年輕的皇帝出現在此不足為奇,奇的是他身邊那個帶着面具,看不見真容的女人!
那女人一身豔麗的衣裙,腰身處收着,顯出纖軟起伏的身段,露在外的一小截脖頸,乃至袖口的兩只纖手都潔白如玉,細嫩無瑕,教人能看出應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偏偏容貌又被遮住,更引人好奇猜測,議論紛紛。
“這,陛下身邊怎又多了一個女人?也不知同先前那兩人,是不是同一個?”
“我看不像,前兩回,一個是世家女,另一個聽聞是禦前的侍女,今日這個——看衣飾,倒像教坊司的舞女?”
“是了,這幾日,的确聽說聖人每晚回飛霜殿,都會召教坊司的歌舞伎過去呢,這一個,恐怕就是這幾日才瞧上的!”
“哎,陛下當真是……喜好不定啊!”
……
人群中的議論時不時有只言片語傳入楚寧的耳中,令她心底忍不住感到一陣緊張,好似随時都有可能被人看穿一般。
可轉頭看蕭恪之,他卻依舊閑庭信步,神态自若,似乎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轉過頭來,幹脆伸手環住她的肩,讓她離自己更近,一面指指不遠處一盞巨大的游龍戲鳳燈,一面貼近她露在面具外的耳畔低聲道:“朕說親自帶你看燈,這便做到了,如何?”
溫熱的氣息擦着肌膚過去,令楚寧顫了顫,從耳畔到脖頸逐漸爬上一層淡淡的紅暈。
“阿寧自然是高興的,只是陛下的名聲卻更不好聽了。”她努力放松心神,跟着他一起說笑,卻依然下意識留意旁人的目光,生怕被看出端倪來。
蕭恪之輕笑一聲,幹脆在她耳邊吻了一下,道:“朕的名聲不打緊,朕還巴不得讓人傳得更離譜些呢!”
楚寧聞言有些詫異,頓時仰頭詢問:“為何?”
“自然是為了往後。”他臉上笑意更深了,将平日裏的冷峻與鋒利都掩藏起來,顯得愉悅而平和,“朕若是個重欲好色之人,将來搶了侄媳,自然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了。”
她卻愣住了,目光透過面具上狹小的孔洞直直地望着他:“陛下這幾日在飛霜殿召歌舞——”
“也是為此。”他幹脆地點頭,一點也沒有避諱的意思,甚至将別的也一并說出來,“今日帶你出來,也有此目的。”
先前,他召歌舞時,還曾擔心她會不會因此誤解,心生不滿,便想等今日解釋一番,可方才觀察許久,并未發現她有任何異樣,對這事甚至連問一問的打算也沒有,不禁一陣失落。
然而,他雖是頭一遭陷入男女感情中,卻到底心智成熟,并不會因此生怨,而是幹脆主動挑明,既免了日後可能生出的誤解,更讓她看清自己的為人。
“陛下何必如此費心……”她低低地出聲,語氣裏除了迷茫,還有受寵若驚後的不知所措,“阿寧實在不知如何回應……”
他伸手揉揉她的腦袋,柔聲道:“你不必回應,朕不過是将自己做的事告訴你罷了,朕有耐心,會慢慢等着你。”
說着,他便帶她往挂着一只巨大的飛鳥燈的重明閣走去,一路觀賞品評。
所幸楚寧也從來不會太為難自己,十分幹脆地收住彷徨的心思,盡力忽略,旁人的目光,與他一同穿行在成百上千的貴族男女中,仿佛一對普通的情人。
……
另一邊,蕭煜離開後,心事重重,彷徨不已,并未去尋楚寧,也未回太子湯,而是帶着人去見了徐融,将自己已答應的事告訴他。
徐融大喜過望,心中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下,連連拱手道:“殿下英明!如此,可算能補足殿下在兵權這一塊上的軟肋,足能與任何人抗衡了!”
蕭煜看他恨不能喜極而泣的模樣,臉上卻并沒有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反而空落落的,麻木不已。
“我已答應了,卻不知徐卿要如何處理接下來的事?”
徐融知道他問的,是如何才能堵住別人的非議,順利另娶,想了想,道:“殿下莫急,臣以為,該尋一條最能讓外人說不出話的理由,請太子妃讓出位置才好。”
接着,他便将心裏盤算幾日想出的對策一一說出。
蕭煜聽罷,沉默許久,緩緩道:“就照你說的辦吧。”
……
燈會上,楚寧已走累了,蕭恪之幹脆将她抱起來,全然不顧外人的眼光,徑直往步辇的方向去。
她被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了扶臉上的面具,生怕一不小心掉下來露出了真容。
好不容易坐上步辇,他卻不肯放她坐到身邊,而是固執地摟住她,逼迫她只能面對他坐在他的膝上。
“陛下別碰……”她記挂着層層衣物下的那朵墨蓮,扭腰往前,躲避背後的手掌,嬌聲懇求,可越是這樣,卻越将自己往前推,更扭得他忍不住一把箍住她。
“你也別動,否則,朕可不會放了你。”
他的嗓音已有些啞了,一雙深沉漆黑的眼睛在月色下閃着引人沉淪的光澤。他想看清她的面容,她的表情,可隔着面具,卻只能望見那兩汪蕩着柔波的媚眼。
他心道不夠,可現在還在外頭,身後有無數窺探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握着她腰的手緊了緊,猛然扯開自己的衣襟,掀起寬大的外衫,将她兜頭罩住,拉到自己眼前,向上提了提。
嘈雜的人聲與歡騰的歌舞聲被隔開,變得遙遠起來。
面具被摘下,丢在一旁,寬大的外衫下隔出狹窄逼仄的空間,将兩人一同圍在裏頭,額頭貼着額頭,鼻尖抵着鼻尖,唇與唇亦只有半寸距離。
“六叔……”
被外衫罩着,她感到一陣悶熱,忍不住脫口喚他,卻偏偏喚出一聲最引人遐想的“六叔”。
嫣紅的豐唇間吐出濕熱的氣息,與他的糾纏在一起,越發令局促的空間裏溫度陡增。
她被焐得感到身後出了一層薄汗,越發害怕那朵蓮被破壞。可他卻又将她提高些,幹脆往前一湊,咬着她的唇親吻。
“乖孩子。”
山腰上,步辇走得不疾不徐。
“陛下的畫——”
她感到背後汗意涔涔,只恐那朵墨蓮早已被薄衫磨得破壞了形貌,可偏偏躲在外衫下,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真切,不敢将他推開。
不知過了多久,才行到飛霜殿外。
步辇停下,劉康戰戰兢兢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大家,到殿外了。”
蕭恪之稍稍松手,拉開那件外衫,将她的腦袋露出來。
微冷的風拂過,趕走方才的悶熱。她面色緋紅,雙目盈盈,仿佛缺水許久的游魚,好容易重回水裏,連忙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氣。
他抱着潰不成軍的美人大步進殿,直接讓她俯趴下去,就着燈光仔細端詳方才繪的那朵墨蓮。
那蓮花型尚完整,只是有數處線條勾勒出的輪廓被一層薄薄的香汗覆着,又被紗衣擦過,已漸漸糊開,散發出淡淡的墨香,多了一種氤氲而朦胧的美感。
他忍不住用手指順着透了墨香的花瓣描摹。
墨黑的花枝更加模糊了。
“可惜,好好一朵花兒,就這樣被破壞了。”他看了看指尖沾染的烏黑墨跡,眼神一動,幹脆将她直接翻過來,仰面朝上,用手指蘸了蘸硯臺裏留存的墨,再加些水化開,重新做起畫來。
“這回可得忍住了,不能動。”
飽滿的水墨在起伏的曲線上漲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折射着燭光,晶瑩圓潤,只要晃得稍厲害些,便會四處流溢。
她只好抓緊桌角,用力摳着,連呼吸也小心控制着,生怕一動就颠破那一道道水墨。
然而飽脹的墨到底突破了那一道小小的弧度,溢散橫流,仿佛山川與平原間忽然縱橫開的溝渠。墨色點綴在雪色間,美不勝收。
“陛下,阿寧該回去了。”她睜着迷蒙的眼,努力想看清他映在燭光裏的模樣,卻只能看見頭頂雕着繁複花紋的橫梁。
“劉康!”他将人喚到屏風外,揚聲問,“太子去哪兒了?”
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嘀咕聲後,便是劉康謹慎的回答:“禀大家,太子在徐侍讀那兒,尚未回宮。”
“你瞧,”他輕輕拍她的臉頰,“怕什麽?時候還多。”
……
卻說魯國公夫婦兩個本還在燈會上觀賞流連,精神比一旁的年輕男女還足。
他二人自有了女兒後,便鮮少有這樣單獨在一處的機會,正覺惬意放松,說說笑笑的,也沒平日在宮裏時那般拘束了。
衛壽更是挑了一個花俏的面具,親手給許夫人戴上。許夫人老臉一紅,瞪一眼夫君,到底沒摘下來。
然而沒多久,方才送果兒回去的侍女便去而複返,滿臉急色:“郎君,夫人,小娘子方才不知在外撞見了什麽,哭個不停,也不說話,奴婢實在無法,只好請郎君與夫人趕緊回去看看!”
魯國公夫婦對唯一的女兒格外傷心,一聽這話,不由慌了神,也不在外逗留了,忙跟着往回趕,一路趕,一路詢問具體情況。
那侍女不敢隐瞞,将自己見到的前後仔細說了一遍,等回到住處,便領他們去了果兒的屋裏。
果兒已哭累了,趴在床上要睡去,兩個侍女守在旁邊,一個給她遞水喝,一個給她擦淚,一見父母回來了,她心裏的驚恐頓時少了些,一骨碌爬起來撲倒母親懷裏:“阿娘!”
許夫人接住女兒,架不住後退,衛壽忙伸手扶住她,順勢帶着母女兩個一同坐到床邊,滿臉擔憂地問:“果兒,快別哭了,同阿娘和阿耶說說,可是在外頭看到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說出來,無妨的,有什麽事,阿耶來想法子!”
他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聽說女兒直哭,便只當是撞邪了。
果兒這時有父母在身邊,又已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不如方才那樣吓得魂不附體,支走幾個侍女後,在父母的悉心勸慰下,才斷斷續續将方才看到、聽到的事說了出來。
她年紀小,又被吓得不輕,記下的事也颠三倒四,唯有太子要另娶一事記得一清二楚,說出來時也不見猶豫。
夫婦耐心兩個聽完,面面相觑,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果兒還抽噎着,忍不住拉拉母親的衣角,紅着眼問:“阿娘,殿下會不會很傷心?”
她口中的“殿下”自然是指太子妃楚寧。
許夫人憂心忡忡正發愣,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女兒的話,摟着她輕聲道:“阿娘也不知曉,只盼殿下能一切都好……”
楚寧待她們母女的好,她心中十分清楚。先前也聽人說起過這位太子妃的境況,本就心有同情,如今聽說太子恐怕還打算另娶,更覺心有戚戚。
“夫君,這該如何是好?太子妃平日待我們那樣好……”
衛壽正心神不寧,蹙眉在屋裏來回踱步。
許夫人關心的是太子妃,他想的,卻是女兒聽到的關于趙家、兵權的只言片語。雖是田舍郎出身,他這幾個月裏常見長安的貴族,又遇到過機會聖人理政的情形,自然明白其中的重要性。
趙家是什麽身份,他略知一二,先前趙娘子的種種行徑也不難猜測,如今突然轉向太子一方,恐怕不簡單。
他是聖人的親舅舅,受聖人眷顧關照,絕不能隐瞞此事。
“罷了,我這就去見聖人,問一問聖人的意思,你先帶果兒睡吧。”他停下腳步沖妻子吩咐,又轉頭寬慰女兒,“果兒,沒什麽大事,咱們有陛下護着,不用擔心,只管安穩地睡就是。”
他不知太子在密謀什麽,可他知道,此事必須得讓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