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城府深重
這夜的夢好似沒有盡頭, 清秋想從這夢中醒來,可一時間又無從脫身,整整一夜, 她未能從那一幕中緩過神來。
翌日清晨, 汴京滿地清白, 昨夜子時又下起鵝毛大雪,天方明時止住。
清秋睡得不安穩,雲露只剛至門前, 就聽屋內清秋起身的聲音,聽有動靜, 雲露低聲問道:“姑娘可是醒了?我進來服侍姑娘。”
“進來吧, 我方才醒來,嫂嫂可遣人來了?”清秋啞着聲問道。
雲露推門而入,手捧木盆, 搭着一方帕子,見清秋已穿好衣裳, 便正好為她梳洗。
“姑娘這會尚早,還不曾來人催,姑娘不急。”雲露利索地盤發挽簪, 冬日裏沒有旁的花, 好在呂汀英送了些象生花來,這才襯的人活色生香。
清秋眼下浮起些許烏青,銅鏡映出一張小巧白皙的臉龐, 眉眼清秀靈動,只眉間稍顯幾分穩重。
雲露雖沒綠柳心細,可自家姑娘的一點變化她都瞧在眼裏。
“姑娘,昨夜可是沒睡好, 今日賞雪宴怕是一時半會出不來,姑娘不妨在路上時再歇會。”雲露憂道。
此次賞雪宴由宮中大娘娘所設,進宮時辰早,何時出宮尚未定下,若是宮裏娘娘歡喜,指不定留到何時才出來。
清秋自是明白這一層,但她睡不下,昨夜的夢萦繞在腦海中始終未能退去。
“不妨事,只這一日罷了。”清秋抿唇輕笑。
梳洗過後,清秋吃了盞茶,約莫一炷香的時辰才見呂汀英遣人來催,這兩日呂汀英也忙着,故而晚了會才來。
清秋同呂汀英同乘一輛馬車,此次賞雪宴只請了京中權貴閨秀,其中好似有盛家二姑娘,還有好些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寶馬香車駛過禦街,清幽冷香自馬車內散出。
車轱辘碾出一道道轍印,沿街少有人觀望,此時尚早,街邊不見游人,只餘些許賣貨郎鋪陳物件,冬日起早之人不在少數。
賞雪宴設在後宮園林,馬車停下,候在宮門前的宮女上前引路,呂汀英與清秋同行,只剛下馬車便有一華服宮女迎上來。
此宮女與其他接應宮女不慎相同,其衣着華麗,舉止輕慢,好似宮中女官。
“娘子可是付家二姑娘?”女官緩步上前,目光打量着清秋和呂汀英。
她的視線停在付家的馬車上,華服女官眼底含笑,輕聲道:“既是付家的馬車,我是受公主之命來請付二姑娘。”
女官又道:“随我來吧。”
呂汀英疑了片刻,從袖中取出幾兩碎銀塞進她手中,含笑道:“這位姑姑可知是何事?”
女官眼底閃過鄙夷的笑,旋即推開呂汀英試圖靠近的手。
“公主的吩咐還容你來置喙?”女官勾唇冷笑,作勢請清秋随她同行。
清秋見呂汀英面色難堪,只得就此作罷,她原也想試探一二,誰知她軟硬不吃,竟明晃晃的回拒實在霸道。
“嫂嫂不必擔憂,我晚些時候來尋你。”清秋輕撫呂汀英的手,附耳道。
那位平樂公主她是見過的,先前謝師宴上就已着了她的道,現如今進宮她自然無法推拒。
清秋随女官進宮,女官走在前頭,厲聲道:“付二姑娘待會見了公主可別忘了該有的禮數,若是像方才那位娘子,只怕是要吃板子的,外頭不必宮裏頭,管你是什麽皇親國戚。”
“謝姑姑提點。”清秋颔首應道。
女官話雖如此說,可平樂真要為難她,她又如何躲得過去。
琉璃瓦上覆着霜雪,日光映照着巍巍宮牆,一衆女官引着世家貴女,宮道兩旁分作兩批,清秋與呂汀英走散,通往公主寝宮的宮道空無一人。
寝宮前已有人在候着清秋,那宮女見女官來便迎上來,女官順勢往後退一步,含笑道:“娘子快些進去別讓公主等久了。”
宮女為她引路,低聲道:“付二姑娘,公主已等候多時。”
宮殿暖香四溢,殿內珠簾玉幕垂吊,山水花鳥屏風後有一道纖細的身影。
眼前宮殿似與先前的不同,清秋剛踏入殿內,身後殿門倏然關閉,沉悶的身影攪得人心口不安,殿中陳設華貴,琉璃金盞,處處奢靡。
屏風後的那人轉過身,透過白絹望向清秋,二人之間只隔着一層絹布。
平樂朱唇輕啓,唇畔含笑,溫聲問道:“付二娘子許久不見,近來可好?我為你指的哪樁婚事可還喜歡?”
語罷,平樂揮袖坐下,舉手投足間貴氣典雅,她一動,殿中檀香更甚。
清秋微微蹙眉,思索着平樂的話,他和師無涯的婚事,竟然是她一手促成,可先前的謝師宴,平樂還因師無涯為難她。
此話究竟是何意,清秋不敢細想,只先行禮,回道:“近來安好,多謝公主記挂。”
平樂揚聲大笑,滿殿盤旋銀鈴般的笑聲。
清秋心下慌亂卻不敢輕舉妄動,平樂未曾叫她起身,她只得依照規矩行事。
平樂是為大昭最為尊貴的公主,官家疼愛,母族勢力龐大,縱使知道平樂刻意為難,她也不能反抗。
殿外急風乍起,雕花楠木窗透進些許天光,屏風之後的人緩緩起身,正對着清秋,只是她不曾走出來。
“你且在我這兒待會,待到午後我再放你離開。”
平樂輕聲說着,旋即坐至圈椅旁,從身旁幾案上斟茶,“這世上能讓我斟茶倒水的人只有兩個,你是第三個。”
平樂自小嬌生慣養,官家待她格外珍重,恨不能以金屋鑄之,在皇宮裏她比她的生母張貴妃更多幾分尊榮。
從小至大,平樂只為兩個人斟茶倒水,一是她的父親,二是大娘娘,她的生母都不足以讓她端茶倒水。
“付清秋,若非師無涯要求你,你此刻也就在集英殿裏了。”平樂捧着一盞茶繞過屏風,眉眼含笑,眼底蕩漾起無盡的歡喜。
那種自心底溢出的歡喜得意,令清秋頭皮發麻,平樂漫步走近她,白皙柔嫩的指尖略微擡起她的臂彎。
“你別怕我,我不會讓你死的,這會還早,你且陪我說說話罷,深宮的日夜這樣長,你陪我解解悶可好。”
平樂俯身貼近她,輕柔魅惑的嗓音仿佛是無法回避的咒語。
清秋微怔,并未直視平樂,平樂見她如此,不由得笑道:“你為何怕我?是覺得我之前為難你了?付清秋,過來坐。”
平樂反手叩住她的手腕,帶着她往屏風後去,屏風之後是一張龍椅,方才平樂坐着的便是那龍椅,大殿內的光暈映照着熠熠生輝的圈椅。
紅木所制的龍椅,以金雕刻,刀工精巧,圈椅扶手邊已被磨得光滑。
清秋被唬得連連後退,平樂的手劃過她的肌膚,猶如冰涼的蛇鱗。
平樂身為大昭的公主竟要謀反,謀反……?
倘若平樂要謀反,那這主謀是誰,是誰在背後祝她,平樂再是尊貴,也不至于掌握兵權,是……師無涯。
難怪……
難怪會天降聖旨,原來是師無涯與平樂合謀,謀反一事何其重大,師無涯是在拿命賭功成名就嗎。
清秋脊背發涼,手心沁出冷汗,口中喃喃:“師無涯……”
平樂将一盞暖茶塞進清秋手中,勾唇笑道:“就是師無涯換的,若不是你,我當真不知道有什麽法子能換到兵權,為了籠絡他,我可是費了好些功夫。”
清秋并未接茶,茶水潑在地上,濺起滾燙的茶漬。
“你若乖些,就在這兒等着,日後你還有好日子過,你若不情願,就一頭碰死罷。”平樂嫌惡的松開,眼底生出幾絲厭惡,可又因大事将成,她眼底神情極為複雜。
她以大娘娘的名義宴請京中貴女,只為困住她們,現如今多數官眷都已進宮,京中的衛兵又受師無涯指揮,如今只等着天黑,天黑之後,便是二大王楊岚舉兵攻入皇城的好時機。
不過平樂卻不像讓愚蠢的兄長繼位,張貴妃和楊岚盼着上位,可她和大娘娘才是一條心,中宮的娘娘太過軟弱,只盼着順其自然。
可王朝的更疊豈是能順其自然的,自然是要争得,她争得的便是她的。
平樂眉梢輕佻,輕吐一口氣,旋即坐至龍椅上,仰目挑釁,“付清秋,你沒有別的選擇,此事若是敗了,師無涯會死,但我不會,我勸你看清些,你喜歡王恒是吧,不論成功與否,付清秋我都能保住你。”
謀反一事,她只是籠絡了師無涯,可舉兵入宮的是楊岚,背後主事是張貴妃,與她有何幹系,她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哪能攔得住母親和哥哥謀反。
清秋心亂如麻,從前就是有天大的事,卻也不涉及叛逆謀反,她的生死是小,可她的父母姊妹都會因她喪命。
她別無選擇。
清秋顫顫垂眸,平樂的目光仿佛勝券在握,已在向她示威。
此事來的太過突然,清秋只覺天旋地轉,心中山河坍塌,她一人的抉擇與付家一百多口人挂鈎。
“我留下,平樂公主能否放過我的家人,無論如何都請不要動我的家人。”清秋定了定神,手心攥緊衣袖。
清秋從平樂的眼中見到自得的神情便知她是答應了。
“付清秋,識時務者為俊傑,師無涯這樣選了,你也是。”平樂眼尾上揚,眼中蕩開濃烈的笑意,她不自覺地撫摸着龍椅的扶手。
以賞雪宴為由将京城中的世家貴女都軟禁在宮中,而她被引至此處,就是想要她做師無涯的定心丸。
只要她在,師無涯就不會生出悔意。
平樂這一步走得極為精妙,清秋身心俱寒,只覺眼前之人城府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