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作為同樣以墨為生計的家族,府中自然有小作坊,古緋到的時候,黃品元正将小作坊中的工匠趕了出來,将古緋引進去後,他也不說離開,就那麽在三步開外,眼也不眨地瞧着古緋動作。

藥墨者,須以松煙煙炱為底,輔以各種藥粉湯汁混合,其中配伍份量,精細非常,較書寫的墨丸,難上數倍不止。

古緋大手一揮,寫下需要的藥材方子,讓黃品元差人去抓,末了,她才到窯那邊的煙室取煙。

黃家的小作坊,修建的是窯燒煙,長形的窯,窯上以木板覆蓋,後用泥封,再用石板壘砌成巷道,稱為煙道,松枝燃燒之時,煙炱附于煙道內,煙炱分為三等。

煙室裏,之前有匠人正在煙道取煙炱,桌上攤開的白紙,上有細微如塵的黑色煙炱,古緋自己轉着輪椅,伸手一撚煙炱,白瓷指腹染上玄色,格外醒目。

“不夠細。”她繼續往裏走。

黃品元跟她身後,“古姑娘,這是剛才才掃出的新鮮煙炱,如何不夠細?”

古緋沒理他,一一将桌上數份煙炱都看了個遍,搖頭道,“麻煩黃老爺差人到煙道最裏面取煙炱,我要最精細的那一點。”

黃品元面有狐疑,可又已經答應了古緋,不好反悔,只得随手指了個匠人。

那匠人手腳麻利,動作熟練,不過片刻功夫,就捧着一方白紙到古緋面前,古緋重複之前動作,伸手一撚,這才眉心微攏的道,“勉強可行。”

得了煙炱,古緋挽起袖子,也不要旁人幫忙,自己一人便活動開了。

只見她熟練地去雜,随後将下人帶回來的藥粉再度碾磨,如此反複數十次之後,才先後不同,份量不等的混合進煙炱中。

黃品元看的目不轉睛,他身後還站着黃家的老匠人,為的便是将古緋的一舉一動全都記下來,特別是配伍和份量。

古緋瞧也不瞧一眼,手下動作不停,嘴上卻不屑的道,“黃老爺不用讓人偷學,你要這藥墨配方,稍後我給你便是。”

一句話說的比扇人耳光還火辣辣的打臉。

42、千鈞錘法

更新時間2014-6-25 23:15:03 字數:2487

事實上,即便是親眼所見古緋制墨,那技藝也不是誰都能偷師去的。

但就和料這一手,都看的黃品元眼花缭亂,旁邊的老匠人更是雙眼晶亮,可随着古緋動作加快,雙袖拂動,不同藥粉被稱重出來,加上珍珠粉、麝香以及其他,就讓那老匠人眉頭直皺,這些料的混合,他壓根就不懂有什麽作用。

古緋以棍在加炙的鍋中攪合,動作頻率極有規律,向左轉多少圈,然後頓一下才是右轉,中途停頓時間長短不一,随後撒上各類藥粉,有幽幽的熱氣升騰起來,帶點墨特有的香味。

在衆人都以為能出料做坯的時候,古緋眸色微閃,張口她就道,“可有朝顏花粉以及丁香?”

黃品元一愣,趕緊反應過來,朝門外的人揮手吩咐,“有,有,趕緊的快送來。”

下人得令,跑的飛快,帶起陣風,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喘着粗氣送了上來。

古緋毫不猶豫,将朝顏花粉和丁香沫子一起倒入熱鍋中,快速地攪了幾下,低頭一嗅,才覺得這香味滿意了。

然後是出料做坯子,古緋的袖子挽至臂彎,蔥白玉指快速地揉了揉粘成膏狀的原坯,頓時,那手染上髒色,不複白皙,可卻半點不覺違和。

緊接着是便是制墨中最為重要的生漆捶打階段,原坯放置大木墩上,古緋拎起邊上的錘子就是一陣敲打,那錘子就是漢子也拎不了幾個時辰,可古緋不僅要捶打,且她每捶一次,另一只手靈活的變換原坯位置,或錘頭或捶尾亦或翻轉過來,每一錘下落的力道也是不同的,整個舉止行雲流水,錘下指頭翻飛起舞,似蝴蝶翩翩。

不過半個時辰,古緋白如瓷的額際就滲出汗來,整個室內安靜的只聞她敲打的聲音。

手臂漸感酸軟,她仿佛感覺不到般,唇緊抿,目光專注,有碎發沾濕臉龐,也不擦一下。

當手臂傳來陣陣的刺痛,她才猛地放下錘,一擡頭,面蒼似雪,可那黑瞳卻很亮,仿佛最耀眼的黑曜石,“你來繼續。”

她朝着那老匠人吩咐道,口吻生硬又強勢。

那匠人老早就心癢難耐,聽古緋這麽一說,他欣喜若狂的大步上前,拿起錘子,噼噼啪啪的繼續捶打。

古緋瞧着,一雙手髒的漆黑,她擱輪椅扶手上,盯着那匠人下錘的地方,指點道,“左邊一點,用力三分。”

“中間,八分力,第二錘十分力。”

“翻轉原坯。”

黃品元只會品墨,要他制墨卻是不會的,但這并不妨礙他看出古緋的價值來,單是那錘煉之法,他就聞所未聞。

心裏有一種撿到寶的歡喜,可緊接着又是深深的顧忌。

他視線落到古緋身上,有晦暗不明的陰沉。

眼見不需要自己吩咐太多,那匠人也掌握到規律的捶打,古緋才得空示意婢女給自己擦手,雙手幹淨之後,她揉了揉雙臂,剛才憋着一口勁,那原坯的前幾百下捶打必須要她親自動手,這會就感覺到整個手都酸軟痛地擡不起來。

她心有暗嘆,從前在大京墨家之時,不說每日要制多少墨丸,可兩天一枚還是能制出來的,那會都沒太大的感覺,可現在只捶打了幾百下,雙臂就受不住了,果真還是身子傷了元氣,沒恢複過來。

“生錘百煉十萬錘後,再來回禀我。”沒她什麽事,古緋叮囑句,便示意有話和黃品元談。

兩人出了作坊,就在院子裏,古緋不兜圈子,直接就道,“黃老爺看了我制墨,不說點什麽?”

黃品元握拳抵唇讪笑幾聲,“古姑娘好手藝,就是那一手的捶法,老夫都沒見過。”

古緋下颌微揚,她自幼學的是大京墨家的千鈞錘法,此法講究以巨力敲打,不管品質高低的原坯,經由大力的千錘百煉,好的自然能精華糅雜,成就佳墨,不好的,便是捶打成渣。

就是在大京墨家,徹底學會的也沒幾個,她早年學會,察覺到墨家的算計,一直藏拙,便沒在幾個人面前使出過,今個黃品元能見到,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了。

“可不就是怕黃老爺一個心狠,就将我給滅口了,既然要想好生活着,自然要讓黃老爺看點真本事才行。”古緋面帶淺笑的道。

黃品元哈哈大笑,似乎為古緋如此識時務而心悅,他撚着胡須,“古侄女務須擔心,怎麽說易州也是朗朗乾坤,那等草菅人命的事,豈是我等行商之人幹的出來的,日後侄女只需好生制墨,等分刮了小墨家,易州還不是你我說了算。”

古緋心裏冷笑連連,暗罵一聲奸詐老狐貍,笑着威脅人的事,也只有黃品元才幹的出來。

她斂下心思,視線越過黃品元,瞧了眼他背後的作坊,“那藥墨是之前琳琅閣的怪醫九先生特別要的,黃老爺也知道琳琅閣和九先生是何等身份,他要的東西,若過幾天沒人送過去,指不定就能将易州給翻個底朝天。”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望進黃品元眼睛深處,無比嚴肅的道,“所以,黃老爺不會将阿緋制的藥墨給貪吃了吧?這還沒扳倒小墨家,就又得罪琳琅閣和九先生,想必這樣搬石頭砸腳的事,黃老爺心有計較才是。”

其實,這才是古緋最為擔心的,藥墨制出來後,黃品元根本就不送到琳琅閣去。

黃品元臉上的笑意減了,他目光閃爍不定,好一會才陰鸷地警告道,“侄女莫非是想玩什麽花樣不成?”

古緋嘲笑,她唇帶譏诮地看着黃品元,不屑的道,“花樣?那黃老爺就盡管得罪琳琅閣和九先生試試?”

“且,我相信黃老爺多的是辦法将藥墨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到琳琅閣去,黃老爺又何必再次試探阿緋?”古緋口吻越說越冷,最後一字已然帶着不忿。

聞言,黃品元倏地就笑了,仿若剛才都是幻覺,“侄女莫惱,老夫不過只是說說而已。”

古緋冷哼一聲,算是作罷。

這會,有婢女出來喚,說是原坯捶打好了。

古緋轉着輪椅,就要進去,哪想,黃品元大步一邁,竟親自為古緋推輪椅,“侄女的那雙手可金貴的很,輪椅的事還是老夫來就好。”

古緋也不拒絕,她撇開頭,表示自己還心有氣惱,一言一行的喜怒都表現在臉上,好讓黃品元更為放心。

那原坯經過一番捶打,已初見墨丸瑩潤的模樣,古緋伸手捏了捏,一擡手喝道,“墨模來。”

匠人甘心情願當小夥計,古緋話才一落,他便已經将墨模送至跟前。

古緋斜眼看那匠人一眼,也不多說什麽,她将原坯卡進墨模中,六面墨模一相和,在誰也沒注意的地方,她修長的指甲透過墨模縫隙,劃拉了幾下,然後墨模卡緊後,她遞給老匠人,“陰幹後,打磨光滑便成墨。”

眼見制墨完成,黃品元探身過去瞧了那墨模幾眼,問道,“打磨之時,侄女不親手施為?”

古緋哪裏不知黃品元的心思,無非怕她暗地裏做手腳而已,遂諷刺道,“不用,我觀黃老爺府上這位匠人師父經驗豐富,打磨之事他便足以。”

“希望黃老爺別做自毀長城的事,如若不然後悔都莫急。”古緋說完,當即轉着輪椅離開。

黃品元一時之間,瞧了瞧那墨模,又轉身看了看古緋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暗影斑駁,看不清表情。

43、先生,那是阿緋的床

更新時間2014-6-26 23:45:53 字數:2062

古緋的失蹤并未在古家掀起多大的花浪。

苦媽在第一時間神色如常地回到青墨院,好在院子裏自丹青被崔氏發賣處置之後,便不曾再有下人撥過來,古緋平素無比自在的同時,這會也方便了苦媽行事。

苦媽先是在院子裏轉了圈,然後到大房那邊找到大爺古仲,聲稱古緋要大量的楠木雕琢墨模,此次數目太大,需先征求大爺同意。

古仲自然歡喜,當即二話不說,揮筆一批條子,讓苦媽自己去庫房拿便是。

苦媽領了條子,果真到庫房領了楠木,也不要旁人搬弄,她自個雙手一抱就回了青墨院,并将所有的楠木堆放到小作坊房間裏。

末了,她還故意高聲喊着,“姑娘,您要的楠木來了。”

時不時叮囑聲,“姑娘,您當心着點身子,大爺說了,來日方長,您別累壞了……”

三刻鐘後,苦媽嘆着氣從小作坊出來,那模樣當真古緋在裏面不辭勞苦地雕墨模一般。

她回了青墨院,像往常一樣裏裏外外打掃了遍,臨到午時,才挎着籃子出門,一路上見着認識的下人,苦媽皆笑着點頭招呼,半點都看不出異狀。

可才一轉角,瞧着沒人看見,苦媽腳步一滑,隐如陰影之中,她探身左右張望,确定無人注意後,才将手上的籃子放角落裏,人一個提氣,腳一跺,躍入某條深邃的深巷中,再也不見人影。

卻說古緋在黃家的日子,除了不太自由,走哪都有人看着以外,一應伺候吃食都是精細的,她也不會給自己添堵不痛快,該吃便吃,該睡便睡,不用想太多的事,便是連臉色都好看了幾分。

自那一日她制了藥墨,在黃品元面前就再沒提過半句,她估摸着時間,特別是這一兩天見黃品元皺眉面帶沉思,就肯定黃品元在考慮如何将藥墨送到琳琅閣九先生手裏的事。

黃品元的心思,古緋清楚的很,無非是一邊怕旁人知曉他軟禁了她,一邊又擔心得罪了琳琅閣和九先生,再有要是能借她的手搭上琳琅閣這關系,對黃家來說可謂是找了個財力雄厚的靠山,何愁扳不倒小墨家。

她也不吭聲,更不多提醒半句,該說的話她那日已經說的明明白白,現在再多說,便會所引起黃品元的多疑。

行商之人,多是狡詐。

這日,古緋閑着沒事,自己擺了棋盤,将九先生那日所教授的點滴想了想,布上殘局,竟也看的自得其樂。

黃品元每日都會過來瞧瞧,今個才進門,古緋便就見他面帶淺笑眸色晶亮,她不動聲色的心思轉了圈,知道那枚藥墨多半是送出去了。

“黃老爺,今日可是春風滿面,看來是有好事發生。”她一手轉着黑子,看着棋盤眼睑都不擡一下。

“哦?”黃品元挑高尾音,撫着胡須,笑的來眼睛都眯了,“古侄女是能掐會算哪。”

古緋輕笑一聲,棋子的溫潤在指腹暈染開,她擡眼,黑瞳中恍若沉浮起不定的霧霭,“不知黃老爺打算請阿緋在府上作多久的客?”

黃品元輕咳幾聲,他自顧自在古緋對面坐下,“侄女在府上過的不舒心了?誰敢給你臉色看,說出來,老夫定要好生教訓一頓。”

古緋聽聞這話,她下子的手頓住,停駐在半空,瞥頭表情發冷地望着黃品元,一字一字似冰珠的道,“黃老爺到底意欲何為?”

“侄女說哪裏去了,”黃品元趕緊賠笑臉,略顯浮腫的臉上有深刻的皺紋,眼角的淤青已經淡了下去,整個人看着就像是就不見天日的朽木,沒半點蓬勃地生氣,“時日一到,古侄女自然能回去,不過最近嘛,還勞煩侄女在府上多呆些時日……”

“嘭!”

黃品元話沒說完,古緋一拂衣袖,整個棋盤連同棋缽以及無數的黑白棋子,盡數被掀到地上,噼裏啪啦的聲響中,棋子濺落的到處都是。

如此失禮的行徑,饒是黃品元不想得罪古緋,可也起了隐怒,他騰地起身,将袖子甩動地噗嗤輕響,“古姑娘還是收斂點脾性的好,人在屋檐下,還得低頭。”

說完這話,他背剪雙手大步離去。

古緋眼神閃爍,她半隐在袖中的手指蜷縮起來,深呼吸後,伸展開抓着輪椅扶手,指關節就泛白。

是夜,月明如皎。

整個黃府安靜異常,唯有依稀的燈籠懸挂,有風一吹,搖擺晃動,燈下暗影厚重橫斜,随着暈黃燈光翩蝶匍匐。

驀地響起衣衫破空聲響,聯袂而起,落在白牆青瓦間,月下黑影疾走數步,形如靈貓,寂靜無聲。

古緋衣裙整齊,她轉着輪椅坐木窗邊,大開的木窗視野毫無遮擋,偌大的房間裏也沒點燈,就那麽在暗夜之中幽幽大睜着眼。

不知多久,許是只過了一刻鐘,有低沉的輕笑突兀地傳來,帶着如冷泉的細細涓涓。

古緋眨了下眼,連呼吸都屏了那麽瞬,她動也不動,只看着窗外,似乎想找出是誰在笑,可半晌之後,除了院中被風吹的簌簌而響的枝葉聲,就再無其他,仿佛剛才她所聽到的笑聲只是幻覺。

手不自覺地抓緊膝蓋上的裙面,那唇也是抿的緊緊的,連同她自己都開始在懷疑是不是揣測錯了,亦或黃品元壓根就沒将那藥墨送到琳琅閣去。

“呵……”

就在古緋心思動搖之際,又是一聲笑響起,這次她聽得清清楚楚,那笑聲赫然是從她耳際傳來,她猛地回頭,便見黑夜暗影之中,衣冠勝雪,面覆半截銀面的男子大大方方地斜卧在她床榻。

以手撐頭,黑發垂落地面,好生一副慵懶無骨的模樣。

古緋只覺心頭一跳,她瞥開眼,視線落在屏風上,開口道,“先生,那是阿緋的床榻。”

九先生從鼻端嗯了聲,他鳳眼半阖,似睡非睡,對古緋的話并不主動接下去。

古緋撇除身上那點不自在,她轉着輪椅到桌邊,欲點燈。

“別動,”九先生低喝一聲,倏地他轉了轉語調,帶點輕佻的又道,“不是說月下看美人麽?沒燈,你我這般孤男寡女的對望,豈不正是妙處。”

44、不會害你

更新時間2014-6-27 23:35:40 字數:2192

古緋眨了眨眼,僅是從偷洩進來的依稀月光中,她模糊看清九先生銀面的折點冷光,像冰晶碎片,帶着冷意,偏生他又口吻輕浮,若換了旁的姑娘家,指不定已經面紅耳赤說不出一句話來。

可古緋向來是心眼多的,走三步看十步,就是一句話從耳入,她都會在腦子裏轉幾圈,品出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心思來。

就九先生那話,前後語調的突然變化,就叫古緋心中一動,她放下火折子,後仰靠在輪椅背上,冷哼了聲,“九先生還真是**倜傥,深夜到此,就為了同阿緋說那般話不成?”

狹長的眼梢上挑,帶起銀面上的點光,九先生單手撐頭,一條腿半屈着,另一只手随意搭拉,“莫非是我會錯意了?原來不是緋姑娘通過那枚藥墨相邀在下,罷了,我這就回去不打擾姑娘休息。”

說着,他便作勢起身,黑綢長發同白衣摩挲糾纏,發出簌簌輕響,能清晰見他薄唇邊戲虐的笑意盎然。

心起惱意,古緋暗自诽謗,可面上不得不帶起笑臉,“是我邀的先生來此。”

古緋對上九先生,再次失役。

有稀薄如碎雪的輕笑在整個房間疊次漸起,低沉又沙啞,聽在耳裏像是枕邊蜜語,讓人心生戀戀不舍。

可古緋這會卻覺這笑聲格外刺耳,帶着惡意的嘲弄,她眉心一皺,轉開話題道,“不知九先生願不願意同阿緋做樁買賣?”

“哦?”九先生拉成尾音,他伸手撚了下耳鬓長發,動作優雅又閑散,“我以為緋姑娘在藥墨上使手腳,将在下引來,是為救你出去。”

古緋搖頭,她似想起什麽,面色一冷,眉目有厲,“救?還不需要九先生出手,我自有法子讓黃品元乖乖送我回去。”

說完,她轉頭望着九先生,正色道,“現在整個易州城怕是都已經知道大京小墨家下月會來大量采買易墨,且琳琅閣恰好便有一批數量不菲的易墨,如此,先生想不想看盤龍争虎鬥?”

九先生眸色發亮,他坐直了點,屈手敲着自己的小腿,沉吟片刻,“好個龍争虎鬥,就是不知緋姑娘是不是要親自當這個龍?”

古緋點頭,“黃家和小墨家必有一番搶奪,而在制墨行當,向來是以鬥墨者為勝,只要琳琅閣放出風聲去,誰拔得鬥墨頭籌,手中易墨便賣與誰,到時,黃家同小墨家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一石二鳥,省力又省功夫的好事。”

“啪啪”九先生擊掌數下,他起身,白衣皺褶延展,如蔓延的水波蕩漾,“緋姑娘,好算計。”

古緋牽扯嘴角,微微上翹個弧度,下颌一揚,骨子裏的傲氣不顯自露,“我雖不知九先生同琳琅閣是何關系,可那日,分明都是先生在掌管着琳琅閣的一切,所以,我問九先生便當是在問琳琅閣了,先生若願意配合,事後,阿緋定奉上真正的藥墨。”

九先生繞着古緋轉了圈,他目光興味又促狹,爾後他雙手靠在古緋輪椅靠背處,彎腰湊到古緋耳邊低聲道,“真正的藥墨?說說你怎知朝顏和丁香混在一起,便是致人幻覺的迷藥?”

古緋身子往前傾,離九先生盡可能的遠,“從前書上看到的。”

“這麽說,你承認了那藥墨根本不僅不能給人治頑疾,且還可能使人身子虛弱對迷藥成瘾?”九先生挨古緋很近,他眼前便是小巧的精致耳廓,宛若上好白玉,有蒙蒙柔光,偶有發絲垂落,黑白分明,自有一番說不出的勾人意味。

古緋一動不動,她目光直視前方虛空,長袖掩蓋的手,已經是握緊了輪椅扶手,她心裏想着苦媽想着古家的人事,将自己的注意力從面前陌生的氣息中分散開,口吻平靜無瀾的回道,“先生真是說笑,從頭至尾,我就沒否認過,是先生自以……。”

半張銀面之下,壓根看不出半點的表情,九先生伸手,輕輕地用指甲戳了戳古緋柔軟小耳垂。

古緋驀地止音住口,她人往一邊側,偏頭過去冷冷地盯着九先生,黑瞳之中薄發的怒意毫不掩飾,“先生是君子便請自重!”

九先生聽聞這話,他緩緩直起身,摩挲着下颌,“行了,你說的事,我同意配合便是。”

然古緋臉色卻愈發的泛冰涼,她寧可對方同她讨價還價一番,也不願就這般稀裏古怪的妥協,她沒辦法不去多想,當即她便道,“算了,我重新考慮過,不勞煩九先生,今晚之事當我沒說,先生可以離開了,夜深早些休息。”

伴随話語,她雙手轉動輪椅,就要往床榻去。

與其揣測不透對方的心思,她寧可單獨行事,亦不靠他人半點。

帶上翹的眼線,在黑夜的屋子裏,微末之光從末梢一滑而過,像飛快閃現的流星,九先生只單手一拉,便将輪椅穩穩地拉住,“一套藥墨,我要一套四枚藥墨……”

古緋動作停頓不動。

“我還要你代表黃家參加鬥墨,只能贏不能輸,”九先生一字一句緩緩的道,“行或不行?墨緋姑娘。”

比常人都大一圈的眼瞳驟然緊縮如針,最後那四個字似驚雷炸響在耳邊,叫古緋好一會都回不過神來。

九先生十分惡劣,他轉過身瞧着古緋的神色,滿意的同時還不忘加把柴火,“小墨家或許會拜托封禮之參加,不,不對,封禮之同墨玉華關系有隙,這種事,除非是封溥羽親自吩咐,如若不然封禮之定不會同意的,那麽便只有墨玉華親自上場。”

說到這,他雙手撐輪椅扶手,将古緋整個困在椅中,躬身望着她眸子深深地道,“啧,你和墨玉華的對決,想必才算的上龍争虎鬥,你贏他輸,日後易州的琳琅閣也可以你說了算,若你輸他贏,那麽我便将你的真正身份告訴他。”

“呵,十年再相逢,你說,墨玉華會不會歡喜你重回小墨家,嗯?”九先生低聲道。

他嗓音恍若誘人堕落的魔鬼,帶着懾人心魄的悸動,他就那麽看着古緋,鳳眼深邃如海,看不見半點的清明顏色。

古緋費了好生的力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同樣不露怯地回視他,“你到底是誰?想幹什麽?”

第一次,從大京死裏逃生之後的第一次,她心生了驚懼,對面前的男子起了未知的怖意。

九先生站直了,他食指指腹從銀面的額撫至面頰,帶點輕松寫意的淺笑,“自然是能給你治腿的怪醫,不會害你便是。”

45、那賤種不見了

更新時間2014-6-28 23:03:57 字數:2433

不過兩天時間,在琳琅閣有心操作之下,易州制墨行當的家族,至少三四家都收到了有關大京墨家需要大量采買易墨的消息。

驚天的巨謊像是張漁網,但凡九先生覺得家中還有點底蘊的,他是一個都不放過,在古緋的謀劃基礎上,他更是心狠的将所有人一網打盡,不單單是小墨家和黃家,便是連同古家都或多或少地知道了一些,如若不然以古家只是二流家族的地位,平素哪裏會接觸到這些。

古家第一個知曉這事的是崔氏,大爺古仲還在想着古緋這次又會刻出什麽樣的墨模來,繼而在鋪子裏接連幾日都同管事商議此事,争取借用古緋的技藝,讓古家再上一個臺階。

而崔氏自然是古婉婷從墨玉華那邊探出的口風,具體之事不太清楚,只知不出數日便有場鬥墨會,勝者的家族便為易州鳌頭第一家族。

崔氏等不到古仲回府,身邊也沒個人商量,只得去古婉婷那邊,看看古家要如何才能參加鬥墨會,勝出的第一名她是不奢望,可若有小墨家的關照,有個二三名也是好的。

哪想,她才将想法一提,便遭到古婉婷的拒絕。

用古婉婷的話來說,便是她能得此消息都實屬不易,這會小墨家因黃家的緣故自顧不暇,哪裏還有心思分心他顧,兩家雖有聯姻之名,可她畢竟還未嫁過去,這還不是小墨家的媳婦,就盼着日後的夫家幫襯娘家,總歸是不讨人喜。

崔氏嘆息,知曉古婉婷說的也是事實。

誰知,古婉婷心思一轉,往日傲氣的眉目鮮有陰鸷的怨毒,她随手掐了朵案幾瓷瓶中的牡丹花,五指一張揉碎了,“想要古家有個好名頭那還不簡單,爹不是看中那個賤種的技藝麽?讓她參加鬥墨會,想必爹也一樣會同意的。”

崔氏一凜,她微詫地望着古婉婷,仿若十多年來第一次才認識自家女兒般,那樣的神色分明是恨極古緋,她動了動唇,想勸慰點什麽,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古婉婷将手中碎花瓣扔地下,轉頭看着崔氏,勾起點笑,“娘,不是也不待見她麽?為了她,爹還和你生了間隙,這次,她若參加鬥墨會,勝了自然是古家得利,輸了麽……”

接下來的話古婉婷還沒說完就咯咯地笑了起來,笑意未達眼底,帶着冰淩的尖銳,“失了爹的看中,我看誰還能護着她。”

崔氏搖搖頭,雖然理智上覺得女兒說的很對,更多的她沒忘認祖歸宗的那晚上同古仲的吵架,自己夫君當時的神色和言詞,再沒有比那更傷人寒心的了。

她不想再招惹古緋,總覺那丫頭古怪的緊,特別是那雙比常人都大的眼瞳,黑沉不見底,看着滲人,至少在兒子古旻歸家之前,她得忍着,不和古緋明面上起沖突。

“聽說她在作坊裏幾天沒出來了,你爹這幾日都在念想着她刻的墨模。”崔氏淡淡道了句。

随後又将古婉婷院子裏頭的下人敲打了番,并讓女兒好生養身子,末了才離去。

古婉婷冷哼了聲,渾身陰寒,她瞧着崔氏的背影,眼眸之中的恨意便越發的沉寂如黑水。

當天晚上,崔氏事無巨細得跟古仲說了遍,言語之間頗有遺憾,她見古仲撫須不語,心裏就又想起白日古婉婷說的話,随即不在意地提了句,“你看,那丫頭有可能參加麽?”

果然,古仲一聽就接連搖頭,好一會自行脫了外衫道,“我總覺這鬥墨之事頗為怪異,往年咱們易州也不是沒有過,可今年……”

他一深想,眉心紋理皺得更深,“時間上太倉促,也有很多晦澀不明的地方,比如這獲勝者的獎勵,就不像往年那般明朗,我看,咱們還是不要淌這渾水,一步一步的來,先用緋丫刻的墨模将名聲打出去,若這次鬥墨會真有天大的好處,這裏已經快要八月初了,十月婉婷就出嫁,有好處小墨家總不會忘了我們的。”

崔氏一想,也确實是那麽個理,再有旁的心思都按捺下來,須知九月,古旻是一定會回家的,到那時,她就不信古仲眼裏有了兒子,哪裏還會記得一個隔了血緣的野丫頭。

兩人并股坐床沿,崔氏放下一邊的蚊帳,有一句沒一句地同古仲聊着家常,正欲滅燈就寝之時——

“爹,娘……”古婉婷提着裙擺,嘭地推門闖進來,“那賤種不見了……”

古仲的訓斥話語才剛到喉嚨,就被古婉婷後一句話給壓了下去,他猛地起身,聲若洪鐘的問道,“什麽叫不見了?”

崔氏也趕緊起身,随手扯了件架子上的外衫披在古仲身上,轉身看着古婉婷面帶不悅。

古婉婷哪裏有心思注意,她冷笑一聲,眸色晶亮如寶石,“整個青墨院,半個人影都沒有,安靜的很,我裏裏外外都找了,就沒看到那個賤種的人,連同她那個伺候的老媽子,一并不在府裏。”

“作坊裏呢?”古仲手腳麻利地将腰帶重新系上,散了的發都來不及梳攏。

“沒有人,只有大堆雕刻墨模的木料。”古婉婷心底有隐隐的的興奮,她甚至覺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沸騰,直覺這一次古緋是在劫難逃。

“走!”古仲大袖一會,當先往青墨院去。

不大的青墨院在燈籠火把的映襯下是從未有過的熱鬧,古仲看着從作坊中搬出的墨模木料,臉色鐵青。

古婉婷唯恐天下不亂,她冷笑聲,“這大半夜的,人不見了,她又是坐輪椅的,保不定讓老媽子推她出去私會野男人去了,還說什麽刻……”

“夠了!”古仲喝止古婉婷,他想起幾日天苦媽來找他批條子領木料的事,現在從頭至尾想一遍,便察覺出端倪來。

古緋身子不好,府裏上下的人都知道,這幾天幾天的關在作坊不出,是個男子身體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個姑娘家。

“給我找,整個易州城的找。”古仲憤然離去之前下令道。

古婉婷好生得意,她揮手,示意婢女提好燈籠回院,她早幾日便發覺青墨院安靜的異常,今晚上也不過是尋了鬥墨會的名頭過來随意轉圈,哪想,這一轉就讓她瞧出不對來了——

古緋竟大膽的離府幾日不歸,等她宣揚出去,再添油加醋番,看她這次還怎麽翻身!

而此時身在黃家的古緋自然不知古家的動靜,她端着青花茶盞,輕抿一口,譏诮地望着對面的黃品元,在他不耐之際,才幽幽答應自己代表黃家參加鬥墨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