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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品元欣喜若狂,自那日他瞧了古緋制墨,後來悄悄問過黃家的制墨老師傅,連老師傅都說瞧不出古緋的制墨手法,但能肯定的是她的技藝無疑是極為高明的,怕是能同制墨大家封溥羽相提并論。
黃品元幾乎都能預見黃家在鬥墨會上打敗小墨家,拿到琳琅閣那批易墨,繼而月餘後在大京墨家面前站直腰身,将小墨家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古緋深嗅口茗香,青花茶盞恰好将她唇邊詭谲笑意遮掩,她黑眸之中有隐晦的浮光點點,像誘人堕落的蠱惑之光,注視着黃品元,色澤瞬間深邃如墨,濃郁的能将人給溺斃了。
46、明月之名
更新時間2014-6-29 23:23:02 字數:2466
小墨都易州從來不缺少墨會,無論是品鑒小會,亦或是賞析珍藏墨丸,再或者是行比鬥盛宴,熱鬧程度皆非同一般,便是不懂墨的普通百姓,都會紮推湊個熱鬧。
故鬥墨會的消息一出,不過半天時間,整個易州百姓都驚動了,那熱鬧堪比逢年過節。
鬥墨會場地是小墨家選的,位于東門墨坊街口,三條青柳大道彙聚的地兒,露天敞地,寬的很,那天一大早,就有小墨家的人拿粗布擰成繩,将街口給圈了出來,要行路的只有繞道。
墨玉華無所事事地晃着手中折扇,合上打開,又一折一折的理好攏起,他搬了把圈椅,坐在小墨墨坊的門口,看往日熙攘的大街,今日出奇的清冷安靜,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玉華,你怎還坐在這?不去準備準備?”低沉不悅的嗓音從墨坊二樓傳下來,白面斯文的五爺墨成提着袍擺下樓。
墨玉華頭都沒回,撫弄折扇的手一頓,繼而又重複之前動作。
墨成到墨玉華跟前,眼底有急色,“我的好侄子,趕緊去準備,一會鬥墨會就要開始了,別耽擱了時辰,這可是咱們小墨家在大京墨家面前立功的好機會,若讓黃家得了去,可如何是好?”
聞言,墨玉華微微擡頭,他将折扇擱在大腿上,目光透過清晨的涼意,好一會才道,“五叔,你老實跟我說,大京墨家需要易墨的消息,最開始你是從哪得知的?”
墨成眸色閃了閃,他轉頭看向街口的方向,抿唇不語。
墨玉華重新拿起折扇,重重地在手心一擊,長身而起,“行了,我知道了,五叔想讓小墨家贏得鬥墨會,我自會盡力,可我想待父親回來,是非好歹五叔自會有說詞,玉華是晚輩,小墨家如今還輪不到我說話,只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想必五叔比我更明白,自然不管五叔做什麽,心裏總是為小墨家走的更遠,基于這層,五叔想要玉華做的,玉華在所不辭。”
說完這話,墨玉華也不多做其他的準備,湖藍色長袍劃過如水滟潋的波瀾,他手握折扇背剪身後,擡腳就施施然往鬥墨會場去。
墨成巋然不動,他看着墨玉華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是一片堅定的狠厲。
鬥墨會場中,黃家的人早來了,黃品元神采奕奕,纨绔子弟黃如風眼見看見墨玉華一人出現,他下颌高揚,得意無比。
一行數十人,中間簇擁着名坐椅子上頭戴長帷幔,不辨男女不知身份的陌生人。
墨玉華眉心皺起,他視線掃了圈,沒見着黃家的制墨老師父,心覺有異,可面上平靜無瀾,他遙遙朝黃品元拱手行禮,做足了家族子弟的大家風範,便是這點上黃如風就不知差了多少去。
不過半個時辰,日頭愈烈,有其他家族的人稀稀落落的到來,大家彼此都是熟悉的,各家是哪個制墨師父撐門面,有何出彩的手藝,都再清楚不過,各自打了招呼,便尋塊空地坐下了。
這坐也是有規矩的,最好的位置便是街口石牌坊下,有兩株老樹依牌坊而長,葳蕤枝桠十分茂盛,樹下涼快無比,這地兒自然是小墨家和黃家占了,其他的次之,沒撈到遮陰蔽日的,只有讓下人勉勉強強撐着大華蓋。
古家雖沒參加鬥墨會,一早也是來人了的,古緋的突然失蹤,古仲沒心思應付其他,于是崔氏便帶着古家兩姊妹一并過來,托墨玉華的顏面,得以和小墨家的人坐樹蔭下。
巳時初,鬥墨會正式開始。
由易州公認德行兼備的大家封溥羽臨時充當司儀,并由易州墨商會中的四位經驗豐富的墨使,加上封溥羽大家,一共五人為判司,行品鑒推舉排名高低之責。
古緋周圍全是黃家的人,她透過黑紗帷幔,瞧着場中一排五張案幾,目光緩緩從四位墨商會墨使身上劃過。
關于墨商會,她還是知道的,制墨歷經幾朝的發展,在歷史車輪的碾壓下,從最初以開采石墨書寫,到燃油取煙的油煙墨,後到現在以松煙為主,不斷改善配方改進技藝的同時,墨這個買賣的行當也形成了盟約,起先只是那麽三三兩兩的墨商為維護自身利益聯結在一起。
再後來,有了像大京墨家這樣的家族興起,這個盟約滾雪球越來越大,繼而到現在這般形成等階嚴明的商會。
大京的墨商會地位無疑是最高的,像是行當中站高山之巅的王者,俯視其下各個郡州的墨商會。
如果是從前的墨商會,确實是為墨商帶來了利益的保護,而随着世事的演變,特別是大京墨家歷經兩百年的滄桑依然巍峨聳立之後,墨商會,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墨家的另一個王國。
當一個聯盟行使決定階層的人員,至少七層都是來自同一個家族,他們有着共同的目标和利益追求,那麽這個聯盟,就只是這個家族獲利的利器。
這便是制墨行當的現狀,也是古緋早便清晰知道的事實。
她知自己的對手有多麽的強大,也明白自己日後要做的事何其的艱難,可她卻一直堅信,有陰有陽,有明有暗,有大京墨家這樣龐大的家族,也定有能制約其的同等勢力存在,只是她還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不放過半點了解對手的機會,即便是在鬥墨會這樣的場合,她也眼都不眨的将那四位墨使牢牢記住,這四人壓根很可能就是大京墨家的走狗,知己知彼,是為謀定的前提。
場中央,封溥羽在絲竹銅鑼一聲響後,他起身到案幾前,簡單的說了幾句,對幾個參賽的家族一一介紹了遍,然後才是四位墨使的名字身份。
四人中,一為易州墨商會的羅宋,年約五十,白須瘦高,曾為小墨家的制墨師父。
第二人,卻是個胖子,滾圓的肚子,短粗的四肢,穿着肥大的梅花褂子。
封溥羽介紹到他時,忍不住輕笑了聲,“衛家的衛胖子,大家都知道,老夫就不多說了。”
衛胖子小眼瞪了封溥羽一眼,引得場外看熱鬧的百姓哄笑起來。
古緋多了個心眼,她瞧着衛胖子,無聲的笑了,這人出自易州衛家,僅次于黃家的家族,且那模樣和封溥羽關系還不錯,和封溥羽走的近的,品性便是讓人可信的。
第三人,名董式,是個不茍言笑的老者,頭須皆白,穿着粗布玄袍,板着臉,像是活閻王。
對這人,很多人都不甚有印象,只因此人性子寧直勿彎,用黃品元的話來說便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在商會中人緣并不好。
古緋目露思索的點光,她盤算了番,在心裏,還将董式的名字提到了衛胖子之前。
最後一人,是叫明月的男子,四人裏面屬他年紀最小,也就初初三十左右。
生怕古緋不明,黃品元側頭就對古緋細說道,“這明月十分神秘,聽說是從大京來的,去年才到的易州,進了墨商會不過兩三月,就被提拔到墨使的位置,沒人知其深淺,平日裏對誰都笑臉迎人,也沒聽說和誰鬧過,就是董式,他都能處的和和氣氣的。”
古緋聽聞這話,娥眉一擰,細細回想了遍大京明姓之人,沉吟無果後,她聲色偏冷的道,“明月這名字,是假的。”
47、為什麽要坐着
更新時間2014-6-30 23:38:10 字數:2668
烈日當頭,刺眼白光讓人眼暈。
鬥墨會一開始之前,小墨家就做了準備,整個比賽場地中央搭了棚,陰影覆蓋,無論是判司還是參賽者都曬不到。
古緋整個人籠罩在黑紗帷幔中,那帷幔很長,她坐椅子上連腳背都給蓋住了,天氣太熱,她覺氣悶,心頭就起些許暴躁。
封溥羽是實在的人,他也不多說,介紹完判司,示意邊上的夥計猛敲銅面鑼鼓,咚的聲響後,他高聲喝道,“請各家制墨師父上場!”
話音才落,小墨家的墨玉華當先做第一人,他将手中折扇遞給小厮收好,一撩袍擺,大步上前。
然後依次是各家師父,輪到古緋之時,黃品元低頭小聲叮囑道,“今日就看姑娘的本事了,姑娘莫要耍手段,老夫既敢讓你出現在人前,自然有把握讓別人認不出你。”
黑紗帷幔緩緩轉動,古緋冷眼瞧着黃品元,誰也無法看見她嘴角的譏诮,“黃老爺多心了。”
說完,她揮手,立馬就有兩身穿短襟衣裳的大漢雙手一擡,連同椅子将她擡上去。
這一不尋常的動作,引得所有人注意,墨玉華更是眼神瞬間一沉,他眼也不眨地盯着黑紗帷幔,似乎想透過帷幔看清黑紗下是何人。
比賽的場地搭了一層臺子,不太高,可卻能将場下看的清清楚楚。
旁人的眼光古緋向來是不在意的,黑紗輕薄,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目光移動,在場外某坐樓閣之上,打開的木窗邊,一抹勝雪白色撞擊進她的眼簾,讓她握扶手的指關節倏地一緊,連同呼吸都窒了。
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那抹白影動了下,如瀑的黑發從窗邊流瀉而下,和着衣袂糾纏,且有隐隐的銀光閃爍。
古緋眼尖,她知曉那人是九先生,隔的遠,她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只得深呼吸幾次,按捺下自己波動的心緒。
那日九先生的話言猶在耳,她心有無力之感,從前她一直以為只要自己在任何絕境面前都不絕望,不放棄心頭執念,努力的去算計走好每一步,那麽便定然是能有所收效的。
可九先生卻用一把所謂的權勢錘子狠狠地砸碎她那點堅持,即便她運籌帷幄,即便她技藝天才,即便她不畏生死……
“你贏,易州琳琅閣日後你說了算,你輸,那麽你的身份,便會天下皆知……”
不算血淋淋的威脅,卻恰好掐在她的命門,即便她再心計深沉,在九先生面前一切都是虛妄,他只需用一根手指輕輕的那麽一戳,她的全部利爪盡數斷去,困獸尚且猶鬥,而她,連這個垂死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再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讓古緋更為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處境。
若連九先生琳琅閣都輕易地致她死地,那麽比之龐大的大京墨家,她又能拿什麽去傾覆抗争?
“比賽時限唯有半日,後有三日陰幹墨丸時間,第五日将角逐出此次鬥墨會的決勝者,現在——”封溥羽嗓音矍铄又精神,長長壽眉下的眼很亮,他看着每位參賽者,眼見魚貫而入的婢女将案幾上場,且每張案幾上都有同等份的松柏煙炱以及一些制墨物什,他才落音,“鬥墨開始!”
古緋回神,她收回視線,看着面前白紙上那撮煙炱,斂了斂神,不管那些影響她制墨的事,專心起來。
她并未當先動手,而是看向斜對面的墨玉華,只見墨玉華動作熟練,先是檢查了煙炱,确認沒問題後,才慢條斯理的去雜。
他今日穿的蜜合色長袍,寬大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理勻稱的手臂,那肌膚顏色帶着小麥的色澤,加之俊逸的皮相,以及寫意如水墨的風姿,這才一開始,就引的場外看熱鬧的閨閣姑娘家芳心暗許。
古緋無聲地笑了笑,她又看向其他人,光是從制墨的動作上,她就能分辨出技藝高低,看一圈下來,她心裏有數,知曉這鬥墨會,如無意外,也只有墨玉華堪堪能成為她的對手,其他人皆不足為懼。
而古緋尚不知的是,她在觀察別人,墨玉華同樣餘光在瞟她,眼見她半天沒動靜,眉心輕攏,手下動作都慢了幾分。
就在他将手上煙炱去雜完畢,古緋才開始動作——
一雙手從黑紗帷幔中伸出來,蔥白纖細,手背甚至能見淡青色的筋脈,剪的圓潤又整齊的粉透指甲,無疑,這是一雙女子才會有的手。
墨玉華一愣,手下鋪陳一方細絹的動作頓住,制墨行當,本就是男子居多,女子見不得黑色髒污,且錘初坯,那也是需要一定力氣的,哪裏有女子能吃這樣的苦,所以至今,他見過的會制墨的女子,那是五根指頭都數的過來。
而在易州,他無比确定以及肯定,此前并沒有會制墨的女子,要說懂墨的他倒知道一個。
想到此,某道坐輪椅的影像從他腦中劃過,只是初初清秀的面容,卻有一雙讓人見之不忘的黑瞳眸子,他搖頭暗嘆,覺得自己是想多了,遂不再多關注,轉而開始用細絹将煙炱濾到一小缸中,去除草渣。
古緋制墨,注重最開始的幾道關口,她對煙炱的精細程度要求非常高,且她本身就是個追求極致的性子,煙炱若不夠精細,還就非得搗碎數遍,直至滿意了,她才開始進行下一步的動作。
這也導致,兩排相對而立數十人的鬥墨會上,她的動作最慢,有那些制墨師父都開始在鐵臼中攪拌了,她還在碾磨煙炱。
封溥羽撫着胡子,偶爾和其他判司耳語幾句,多數時候,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古緋身上,自從發現古緋一直在重複處理煙炱,他就起了點興趣。
混在人群中的封禮之,瞧着沒人注意的時候,偷摸上擡,站到封溥羽身後。
封溥羽瞪了他一眼,便随他,只要不礙到鬥墨會就可。
封禮之先是瞧墨玉華制墨,他面帶正色,眼不帶眨。
他還有墨玉華加上古家的古旻,也不知是哪個好事之人,硬是将美玉公子的名頭安在三人頭上,他其實不喜的人是古旻,可古旻和墨玉華又走的近,因着一些陳年舊事,他便連同墨玉華一起不待見了。
但這心裏,那也是存了比鬥的心思的,他出身制墨名家,頭上頂着光環,便不想被墨玉華給比了下去,至于古旻,擅長的是行商,他更不屑。
可緊接着很快他便發現了古緋,一襲從頭到腳的黑紗帷幔,白皙蔥白玉指,不斷重複的碾磨動作,他輕咦一聲,莫名的就從那身黑紗上瞧出古怪的熟悉感來。
終于,煙炱細到讓自己滿意的程度,古緋擡頭想擦額際的薄汗,哪想,手才一擡就碰到礙事的帷幔,她頗為惱地揮了下黑紗,定定心神,也不管他人如何了,自己開始處理鹿角膠、麝香、珍珠粉等。
接下來她的動作便快了,三兩下将所有的輔料配伍好,将煙炱和處理過的鹿角膠泡入石檀木樹皮水中,珍珠麝香等進一步的碾磨成粉,撒入鐵臼。
那放的先後順序也是有講究的,旁的人只能見着古緋手下飛快動作,十指翻飛如蝶,長袖拂動,恍若浮雲卷舒,光是那一雙手,都是賞心悅目。
封禮之瞧了半晌,他彎腰低頭湊到封溥羽耳邊,小聲的問道,“爺爺,那頭戴黑紗帷幔的人是誰?”
封溥羽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是黃家的師父,具體是哪位,誰也不知。”
封禮之淡淡地應了聲,他上上下下的打量,嘀咕道,“我怎麽覺得像在哪見過?而且其他人制墨大多站着,她為什麽要坐着?”
為什麽要坐着?
這一句自問,恍若閃電,嗤啦一聲撕裂封禮之腦中的疑問,他覺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什麽,可一細想,又覺不對。
他接連搖頭,撇頭瞧了眼小墨家的位置,那裏古家人正好好的坐在那,而且黃家,哪裏同古家有關系了?
48、緋月玉華
更新時間2014-7-1 23:30:07 字數:2720
古緋是個做事極為專心的性子,無論是任何事,只要是她覺得必須要去做的,那麽她就會竭盡全力。
旁人都說她有卓絕的過人制墨天賦,可從來沒人知道,她為了學制墨付出了多少,對待每一份墨丸,從刻墨模到捶打到出墨,但凡有一丁點的瑕疵,她都會毫不猶豫的撇棄掉,從頭再來,臻至完美方止。
鬥墨會上,她同樣如此,一旦指尖觸摸到煙炱,她便像換了個人般,天地萬物在她眼中都不及手下那點玄色的一瞬。
故而,她聰耳不聞旁的制墨師父如何了,也沒空注意墨玉華是否制墨完成,她一心撲在自己面前的案幾上,腦海中不斷旋轉着墨丸的形狀,從樣式到色澤,以及需要描繪什麽的金紋,她都不斷的在思考,而手下動作不停,反而還越來越快,依着每一步,讓手下的墨坯呈現出頭腦中的墨丸來。
像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而她的雙手便是有着仙神的法力,将一堆散入灰塵的煙炱打磨成一方玄色墨丸,其中摻雜的不僅僅是鹿角膠等配伍原料,還有她的心血。
“咔”的一聲,六面墨模卡緊。
随着這最後的一個動作完畢,古緋十指微張,蔥白手指染成髒色,就連袖口無意沾上污點,她亦毫不在意。
“咚!”銅鑼聲震天。
古緋從制墨的意境中回過神來,已有婢女端着托盤上場,封溥羽站到前頭,他從第一位制墨師開始驗看。
無論好壞,也只能看到墨模,卻是看不到裏面的初坯,即便如此封溥羽也看的津津有味,等他看過之後,自有婢女上前,小心的将墨模放入托盤中,後将墨模送到專門陰幹的室內。
到古緋面前之時,他多看了幾眼,瞧着古緋只低頭用帕子擦手上的髒色,半點不像其他制墨師父一樣腆着笑臉讨好他,封溥羽失笑一聲,親自拿起那墨模颠來複去的瞧。
這一瞧,他眉頭就皺起了。
從墨模上殘留的墨渣來看,明明是細弱粉質的上品,可塑形的墨模,那雕功就很一般了,半點都不匹配。
古緋可不管封溥羽是如何作想,那墨模根本就是黃品元早準備好的,依她的眼光來看,自然是看不上的,可也不得不用,一是避免她被人認出來,二則還不是和黃品元翻臉的時候。
她擦完手,對一直站身後的那兩名大漢揮手,兩人立馬上前,又擡着椅子,将人一并送下臺子。
封溥羽看完所有的墨模,婢女都收斂後,他才撫須朝場中衆人道,“今日鬥墨會暫到此,所有的墨坯都将會在判司的監督之下被送入陰幹室,三天之後,再行角逐出最後的鬥墨獲勝者。”
話音一落,便有外行看熱鬧的行人哄了聲,然後稀稀落落地散去。
古緋依然被圍在黃家人中間,長至腳背的黑紗帷幔随風浮動,她擡頭就見封禮之猶豫了下,竟朝這邊來。
黃品元低頭看了古緋一眼,給自家兒子黃如風使了個眼色。
黃如風這會倒機靈了,他腳步一轉,擋住封禮之的視線,拱手笑着道,“封公子,這是有事?”
這邊黃品元示意下人擡起椅子,不動聲色地就和古緋被人簇擁着一道離去。
封禮之視線越過黃如風,半點瞧不見那道黑紗帷幔的影子,他沉吟片刻笑道,“黃兄,你不厚道。”
黃如風一愣,平日裏封禮之為人甚是高傲,哪裏會同他這樣的纨绔子弟談笑風聲,他皺着鼻子愣愣回道,“哪裏不厚道了?”
心裏卻在上上下下的琢磨着,這幾日他沒往樓子裏鑽來着,莫不是搶了封禮之中意的姑娘了不成?可也沒聽說封禮之號這口……
封禮之哪裏知黃如風的心思,他只又道,“黃家來了新的制墨師父,黃兄也不是不知小弟沒別的愛好,唯有對這制墨就像黃兄對女人的心思一樣不可自拔,偏生黃兄都不給小弟介紹下,這就急急将人擡走了。”
黃如風以拳抵唇,古怪地嘿笑幾聲,瞧着周圍沒人靠近,才湊到封禮之耳邊道,“封老弟,不是哥哥不給介紹,這人就是個不知好歹的,肯定會沖撞了老弟,到時影響咱們兄弟的關系就不美了。”
說到這,他話語一頓,眼有邪光,“不過,下次去花樓,一定給老弟介紹個讓男人欲仙欲死的姑娘,保管老弟食髓知味一次,便再不能忘懷……”
耳裏聽着不堪的污言穢語,封禮之面色微冷,他揚起下颌,眉目有輕蔑的倨傲,“不用了,那等姑娘黃公子還是自個消受吧,封某志不在此,告辭了。”
字音方落,他便一拱手拂袖離去。
黃如風怔忡片刻,有點不明白剛才還笑臉的人怎麽說翻臉就翻臉了。他對着封禮之風姿卓然的背影暗自啐了口,“得意什麽勁,假清高……”
卻說三日的時間轉瞬皆逝,待到褪墨模,現墨坯,經最後的打磨描金後,一枚完整的墨丸便可擺上桌面示人了。
故這一日,能得出勝者的一刻,看熱鬧的人倒比三日前還多些,整個東市牌坊口圍堵的水洩不通。
古緋今日同樣黑紗帷幔遮面,可代表黃家上臺的卻不是她了。
黃品元也擔心她在人前露出破綻,故今日這後面的兩三道關口,挑了經驗豐富的老師父上場。
也不知易州鬥墨會的規矩具體是哪般,又或者是黃品元事前功夫做的足,反正五名判司連同封溥羽在內,壓根就沒提出異議,場上的墨玉華只瞥了眼古緋的位置,就再沒多加關注。
前面功夫下的足,一般在褪墨模之時便不會出現大的問題,至少參加鬥墨會的這幾家的師父皆沒出現任何的小失誤,陰幹的墨坯也沒有裂紋。
黃家的那位師父,之前古緋叮囑過細節部分,這會她倒也不擔心,畢竟她之前可謂是用盡全力的在制墨。
不過一個時辰,場上的制墨師父都開始各自打磨,其中又以墨玉華的動作最快,他墨坯制的好,便無需多做打磨修飾,故而他揮起毫筆,幾下描金勾勒,成為第一個呈交墨丸的。
第二個是黃家的老師父,古緋那枚墨坯同樣出色,甚至那老師父拆開墨模,都無從下手打磨,每一處都恰到好處的完美,他只需将邊角圓潤了,按照墨坯印出的紋理,描上金紋,稍加幹後便可。
等所有的制墨師父都交上墨丸,封溥羽猛地起身,一手便将其他的墨丸推至一邊,兩手分別拿起墨玉華那枚和古緋制的。
兩枚墨丸,墨玉華制的是個圓形,一面镂雕九天朱雀翺翔飛舞,神态栩栩如真,一面中間填小篆“緋月玉華”四字,整個墨丸樣式精致,圖形高遠,風格雅致,很明顯,墨玉華制的是枚珍藏墨。
而古緋那枚,因着用的是黃品元準備的墨模,只是簡單的銀錠式,一面有細小的梵文佛理,一面豎行刻“黃家坊制”。
這才開始,便在樣式上已經輸了墨玉華一頭去。
古緋暗自嘆息,不過好在她對自己制的墨丸還是頗有信心,在墨質上不會弱與墨玉華的,故而是半點不擔心。
果然,當即封溥羽便親自挽袖研墨,濃墨黑汁在荷塘月色的硯臺中氤氲蔓延開來,流淌之後餘下的是淡淡墨香。
封溥羽都等不及挨個書寫,他兩手執毫筆,一左一右,竟是左右開弓,同時下筆書寫。
這等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技藝一出,立馬引得場中場外一片喝彩之聲。
封溥羽也沒寫別的,就墨丸上的提字照着謄寫,右手是“緋月玉華”,左手是“黃家坊制”,兩筆同時落,同時歇。
有小厮上前,分別将兩書寫的白紙展開,白紙黑字,赫然分明,古緋只瞧了一眼,便再從“緋月玉華”四字上面移不開視線。
腦海之中有轟響,久遠的記憶中,誰說過——
“緋月月緋皆為緋……”
“玉華華玉是因月……”
“緋月玉華,阿緋,你記住這四字代表的是你墨緋和我墨玉華,表示我們都是制墨天才,日後定會一同興盛小墨家……”
49、可敢揭了黑紗
更新時間2014-7-2 22:57:39 字數:2644
頭頂驕陽似火,即便有竹棚覆蓋,巨大的陰影之下,古緋仍舊覺得視野發暈,她唇張合,就感覺到喉嚨幹澀發疼,胸腔之中荒蕪一片,狂風過境,黃沙遍地,再不複從前的模樣。
她嘴角向下彎起,濃濃的自嘲從眼梢似藤蔓蔓延攀爬,目光透過黑紗,古緋望着墨玉華,眸光沉靜,如水溫涼。
十年,多少個日夜,已經足夠改變滄海桑田,何況是人心。
“墨色黑沉發亮,釉色明顯,字體無發跡,且帶隐隐麝香禪味,小墨家所制墨丸,堪稱上品之上。”封溥羽撚須娓娓品鑒道。
末了,小厮又将那幅“緋月玉華”的字樣依次送到其他四位判司面前,以供鑒賞。
墨商會的羅宋從前便是小墨家的人,這會自然對墨玉華所制墨丸大家贊賞,衛胖子小眼一眯,白白胖胖的肥臉上帶起似笑非笑的神情。
而那最年輕的明月公子,從玉冠上垂下的流蘇晃動,他捏起墨丸,只道了句,“是為好墨。”
不茍言笑的董式從來話不多,他的想法和封溥羽差不多,遂只點頭淺笑附和。
輪到古緋那枚墨丸,封溥羽撩了下袖子,湊近了仔仔細細地看,還伸手指腹摩挲了下,沉吟半晌才開口道,“此墨,質地細膩如滑,色澤輕亮,迎光帶紫,墨香清淡沁心,墨同樣是佳品,只是可惜模樣上遜了半籌。”
黃品元眼都不眨地盯着臺上,聽封溥羽這樣說,他心都提了起來,眉目之間有懊惱,心頭瞬間就後悔了,聽聞古緋刻模也是一把好手,怪只怪自己不放心,怕露了破綻。
相比之下,古緋就極其淡定,她屈指,輕敲了敲椅子扶手,微微閉上了眼,似乎半點不擔心鬥墨結果。
臺上,鴉青長袍的明月公子晃悠到封溥羽面前,彎腰湊近了看,後又同樣看了看墨丸,眉眼斯文地笑道,“晚輩卻是和封大家所想不同。”
封溥羽長長的壽眉一挑,“哦?”
“墨者,最初之始,便是用于書寫潑灑,後制墨技藝完善,才有今日的珍藏墨和實用墨之分,試問,這鬥墨會本身就未規定制墨種類,又何來墨丸形态差異之說,”明月侃侃而談,耳鬓銀絲流蘇晃動,點點冷光映襯的他五官越加柔和,“所以,要晚輩來說,此墨在質上勝小墨家墨丸一點,那便能得今日鬥墨會的魁首。”
最後一句話,卻是将其他制墨師父的墨丸給撇除在外。
旁的家族沒多大的異議,衆目睽睽之下,即便是外行人,都能看出那兩枚墨丸的不凡,是其他墨丸多不及的,更勿論其他,自然不敢多說什麽。
封溥羽也沒不高興,相反對明月這種說詞,他還覺欣慰,大有一種制墨行當後繼有人的感慨。
五名判司之間封溥羽和明月出現分歧,剩下三人,衛胖子靜默不語,羅宋一吭聲,便是維護小墨家,剩下一個董式,故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董式慣性地板着臉,像誰欠了他幾百兩銀子一樣。
他的品鑒方式明顯和封溥羽不一樣,只見他伸手在硯臺裏一蘸墨汁,竟毫不猶豫地送進嘴裏一舔,上下唇還咂了幾下,半眯着眼,仿佛吃的是無上美味。
幾個呼吸的時間,董式睜眼,他複又蘸了點墨玉華那枚墨丸研出的墨汁,同樣一品。
“古有班孟嚼墨,一噴成字,盡紙有意,老夫董式一生嘗墨無數,千奇百怪的味都試過,有那等澀難入口的,也有芬芳甜膩者,而今……”
話到此處,董式目光轉到黃家的位置,确切的說是落在古緋身上。
“老夫以為,黃家所制之墨,可勝過小墨家。”
就這麽平白的一句話,也沒說緣由,直接就擺明了自己的立場,董式站到明月一邊,另一邊是封溥羽和羅宋,形成平局對峙的局面。
如此,最為重要的決定權便到了衛胖子手裏。
封溥羽淡笑,“胖子,你的品鑒之詞呢?”
別人不好直接開口,可封溥羽沒那顧忌,長長的壽眉下笑眯了眼,他看着衛胖子,半點不客氣。
衛胖子輕咳一聲,慢吞吞地起身,挪動一身的肥肉,腆着将軍肚像蝸牛一般到兩幅字畫面前,他裝模作樣細細地看了,摩挲着雙下巴,小眼有光,瞥了眼小墨家的方向嘿嘿笑了兩聲,“其實,不管是封老頭你的說法,亦或明月小輩的意思,胖子我都覺得有道理。”
衛胖子轉了個身,雙手一背,可是他四肢比較短,身子肥肉又多,背了下雙手根本沒握住,他也不尴尬,順勢擺了擺手繼續道,“我們今個是鬥墨會,從來鬥墨會便無甚規矩,往年各家有何出彩的手段,大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