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離與大殷,數百年前,本為一統,後諸侯有異,戰亂紛起,遂四分五裂,即便眼下的雲離皇族,與大殷皇族,那也是同宗血脈下來的。

兩國邊境,相距不遠,偶有打鬧,倒也還未真正撕破臉皮開打。

故而,眼下的樂至鎮,邊境第一鎮,就出現奇異的局面,一半歸雲離管轄,一半則歸大殷,兩廂都有駐兵把守,除了普通百姓與行商之人,旁的并無多少往來。

古緋主仆幾人在融安引領下,進了樂至西鎮,這邊自然是歸雲離所有,鎮東才是有大殷兵卒。

蓋因有行商往來,鎮上倒有客棧,雖小,卻堪堪可落腳。

古緋住了進去,這一住就是好些時日,融安已經與雲離在西鎮的官兵打點了番,為幾人補辦了路引,只待古緋傷一好,拿着路引,就可在雲離暢通無阻。

苦媽送上銀兩酬謝一番,古緋只露了個面,融安便帶着車隊往牧州去。

古緋傷在肚腹的位置,傷口不長卻勝在深,好在尤湖離開之前,早備下了好藥,又開了幾道方子讓夜莺好生收着,這一路雖不太安生,那傷口倒也不曾惡化。

而無戰事之時,樂至鎮還是十分安寧祥和的,畢竟,這世道,沒誰願意打仗死人。

既已到了雲離,如今大殷墨家名存實亡,古緋也沒必須要在易姓為古,且她此去雲離尋兄,還要去見一見雲離的白家,故而還是覺得自己恢複墨姓為好。

她找來苦媽以及夜莺白鷺兩姊妹,好生吩咐道,“雲離一行。是為尋兄墨玄,故而爾等三人,若不願的,我可給契與銀兩,恢複自由之身自行離去。”

三人皆表示,并不願離開古緋。

古緋又道,“既然如此。日後記着。我是墨緋,古緋此人……不在了。”

三人疊聲應喏,細細記下。話語之間不出纰漏為宜。

又是十日過去,樂至鎮地處邊境,三國消息竟傳不至此,仿若這就是個被人遺忘的世外桃源。可那時不時身穿甲胄的兵卒來來回回的巡守,才添了幾分的肅殺之氣。

這一日。日頭尚好,積雪有融,夜莺伺候着古緋,如今該是墨緋。在街坊上走動透氣,白鷺與苦媽則翻山過境探聽大殷與南齊的消息去了。

“待姑娘尋到大公子後,姑娘有何打算呢?”夜莺尋着話頭。

墨緋眼眸為眯。瞧着坊間來來去去的尋常百姓,眸底有瞬間的茫然。她從前一心傾覆墨家報仇雪恨,而今墨家果真一夕不存,她便不遠千裏到雲離,依着那點線索尋兄,可尋到了之後呢?

她不曾過多的考慮過,故而夜莺這麽一問,她還真被問住了。

她想起尤湖,那張與殷九狐一模一樣的臉來,還有他見不得光的身份,以及此後的再見無期,一時之間,竟也不曉得什麽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見墨緋這模樣,夜莺就曉得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她遂輕輕揪了自己的嘴兩下,“姑娘莫多想,都怪婢子多嘴,婢子該打。”

墨緋揮手,她迎着日光,見呵出的氣才離唇邊就凝結為白霧,升騰而起,她一步一步很穩的往前走,自從能直立行走,再不依托輪椅,她便很連走路都很是珍惜。

小心翼翼,步步往前,堅定而穩重。

“想去南齊麽?”她輕聲發問,與其說是在問夜莺,不若是在問她自己,“尋到兄長後,去南齊吧……”

如果他還需要她的話。

夜莺重重地點點頭,心裏比誰都明白,姑娘嘴上不肯承認,可心頭到底還是有尤湖公子的存在的。

她攙扶着墨緋的一只手,垂眸掩笑,一沒注意,就讓個橫沖直撞的小孩兒跑了過來,撞着墨緋腿而過。

“姑娘,可有礙?”夜莺手腳利落,一掀那小孩,将墨緋扶住了問道。

墨緋定神,她這身子骨還是太弱,雖眼下能走幾步,可到底一雙小腿肚都受過傷,比不的旁人。

“無礙。”她盯着被掀倒在地的小孩兒,眉頭蹙起,“你是哪家的?為何這般冒失?”

那小孩肉嘟嘟的臉,穿的雖是粗布衣裳,可幹幹淨淨的,看着也不像那等頑劣的。

聽見問話,小孩三兩步爬起來,看着墨緋眼不眨的道,“我……我叫封念……。”

聞言,墨緋眉頭越發皺緊,她細細打量那小孩的眉眼,又笑着問道,“幾歲了?”

封念眼珠子骨碌碌的轉,十分活潑可人,“不能說。”

墨緋給夜莺使了個眼色,夜莺從袖子裏摸出幾個銅板來,墨緋道,“拿着吧,算是我撞疼你了。”

哪知封念看都不看那銅板一眼,反而聽着胸脯有模有樣的道,“不要,爹說無……無功……祿……”

還是年紀太小,想了半天也沒說出來。

墨緋也不勉強,朝封念點了點頭,攜着夜莺繼續往前走,待兩人走的來不見,墨緋才一拉夜莺的手道,“去,跟着他,看他爹娘是誰?”

夜莺不解,“姑娘,可是有甚不妥?”

墨緋也沒多說什麽,只凝神細思,“那小孩,眉眼很像一個人,又姓封……”

“且,我一見他,就覺得喜歡。”這才是她覺得蹊跷之處,須知她這麽多年,哪裏還會不清楚自己根本不太喜歡小孩的,總覺得太鬧騰。

夜莺無法,只得将身上裝有銀兩的荷包解下來遞給古緋,這才轉身去追那封念。

墨緋又走了一段路,站在東西兩鎮的交界處,朝大殷的方向看了看,後轉身回了客棧。

夜莺是酉時中回來的,她一進門氣都沒喘勻就急急的道,“姑娘,姑娘,果真不出姑娘所料。”

她倒水喝了一大口。撩起袖子一擦這才眸色發亮的道,“姑娘,婢子見到封公子了,封禮之公子。”

墨緋騰的起身,她甚至帶翻了錦杌,“禮之?确定是禮之?”

夜莺點點頭,“是封禮之公子。而且那個封念的小孩還是禮之公子的孩子。禮之公子娶妻生子了。”

墨緋眉目間隐有激動之色,然她慣常克制,好一會才屈指敲着桌沿道。“祖父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禮之能娶妻生子,如今孩子更是都那般大了,禮之沒道理不回大殷。”

想不通,她便不想了。随即一甩袖子道,“走。帶路。”

夜莺領着墨緋徑直往樂至鎮西尾去,不多時,拐過兩株百年垂柳,就到鎮尾。恰見一竹籬為欄的茅草小院來。

起先在街坊上遇見的封念正蹲在院落一角,瞅着小雞兩三只。

“姑娘,就是這。”夜莺在前領路。順手攙着點墨緋。

墨緋跨進院中,小孩兒封念瞅着她。站起身跑過來攔在她面前道,“你是誰?”

他自然認出了墨緋。

墨緋按捺住心頭的急切,緩和聲音問道,“你父親可是名封禮之?我找你父親。”

許是聽到響動,屋子裏傳來問詢的聲音,“念兒,休得無禮。”

緊接着,是一膚白貌美的窈窕婦人走裏出來,同樣一身粗布裙釵,可雲鬓高聳,難掩婉約溫柔的氣度。

“娘。”封念喊了聲,就藏道婦人身後,只露出一雙眸子來看着墨緋。

墨緋眉頭一皺,可見封禮之的境遇并不好,卻是不知他為何不回易州。

“這位姑娘,請問你找誰?”那婦人嘴角含笑的道。

夜莺上前一步道,“夫人有禮了,我家姑娘找封禮之公子。”

聽聞這話,那婦人臉色微變,上下打量墨緋,特別是她的容貌,好生一番審視,“姑娘稍等,小婦人這就與夫君道。”

那婦人帶着封念回屋,不多時,墨緋就見一身形削瘦,面容蒼白,背有佝偻的封禮之被攙扶着出來。

“禮之!”墨緋驚呼出聲,如若不是那熟悉的面容,她根本難以相信面前的男子,是曾經風度翩然的美玉公子。

封禮之一震,他看着墨緋,目光又落在她雙腿間,好生看了看,這才欣喜的道,“阿緋,你的雙腿好了,這真是太善。”

只這一句話,就叫他艱難地彎腰咳嗽起來,竟是還吐出了血來。

“禮之,你這是怎的了?”墨緋忍不住上前,一握他手臂,就察覺出衣衫下的手,已然皮包骨頭,很是心酸。

封禮之笑着搖搖頭,他拍了拍身邊那婦人的手背,吩咐道,“采蘩,去将桌椅搬出來,我要與阿緋共飲幾杯。”

那叫采蘩的婦人面露難色,“可是,夫君的身子哪裏受的住。”

聞言,封禮之難得的面生不滿之色,“聽話,莫讓阿緋笑話了。”

采蘩看了墨緋一眼,只得依言行事。

墨緋沖夜莺使了個眼色,夜莺福至心靈,進去幫忙。

墨緋攙扶着封禮之,立到院中,終問道,“禮之,你為何不回易州?要知道祖父他一直都在等你回去。”

誰想封禮之嘆息一聲,眉目生愧色,“阿緋,是我不孝,無顏見祖父,如今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又哪裏能回去見祖父。”

墨緋不贊同地搖頭,“你知祖父他最想的便是看見你為封家開枝散葉,如今你兒封念很是伶俐,要早點帶回去給祖父漸漸,祖父走的時候也定然能瞑目。”

這等話說的封禮之眉目郁沉,他握拳抵在唇邊咳嗽一聲,再攤開,就是猩紅血跡。

“阿緋,你看到了,我命不久矣,”他說着,臉上就露出複雜難辨的情緒來,“當年,我一心不想按着祖父安排的路走,雖喜制墨,可不願繼任家族,說到底,也是懦弱,總覺一家之族要我承擔,太過艱難,制墨是制墨,制墨家族又是制墨家族,到底是不一樣的。”

“我如願到了沙場,男兒志在四方,奮勇殺敵,抛頭顱灑熱血,有那麽段時間,我以為這便是自己想要的,一直想給祖父的證明……”

“爾後,當我沙場負傷,這一雙手再無法制墨的時候,我才明白自己失去的是什麽……”

“不會制墨的封家子弟,如何還能回易州?”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