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

靜靜的看着銅鏡中的少女,眼神迷茫,任由身後的那些侍女如何叫喚她,逗她樂,拿她最喜歡的東西,到處晃悠,她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神情,呆呆的,像是沒了魂沒了魄。

“怎麽,小姐到現在都沒有進食?薛府養你們做什麽!”聽到門外傳來清脆的排擠聲,以及低低的哭泣聲,薛凝思終于測過了頭:“小姐,不關他們的事。”接着擺擺手,将所有的侍女都遣退,那些提心吊膽的可憐人,不一會兒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小姐。”小月已來到她的身旁,“你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東西一粒米,合一口水了。”說道最後,竟變成了嗚咽。

“可是,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她撫摸着昨天令人找來的一塊看紅色的綢緞,“你說,如果讓你嫁給一個你不喜歡的人,你會欣然接受嗎?如果在你碰到了喜歡的人之後,再嫁他人,你會心甘情願嗎?”

“我……”小月吱吱呀呀,無法回答。

“好不容易等了那麽多年,終于等到他了,但是為什麽命運對我如此不公。我可是連一句話都沒和他說過,甚至,甚至我連他長什麽樣子我都沒見過。”再也忍不住,薛凝思趴倒在梳妝臺前,放聲哭了起來。

“小姐。”小月擔心的望着她,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竟敢直呼其名,“薛凝思,你認了吧,你以為你是一個生在富貴家的小姐可能獲得真愛嗎?迦玉公子的為人處事可謂是做到了極致,但他從小對你的好你難道一點都看不到嗎?你的心真的是石頭做的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同他定情,換做了別人,你依然不可能實現你心中的夙願不是嗎?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麽傷害他呢?你為什麽要傷害那樣一個無辜的人,那個深愛你的人呢!”

一口氣沒有間斷,說完最後一個字,已是泣不成聲,只是蹲在地上,不停的落淚。

小月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并且脾氣向來不錯。但惟獨今天,她發了如此大的脾氣,還是對着自己的小姐。

這一回她豁出去了。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了薛府,于是這一生的記憶便都是從這裏開始的。在專門管教丫頭的西園裏,聰明伶俐的她很快就冒了出來,被安排做薛家小姐的貼身丫鬟,才八歲她就知道了很多人情世故,這些東西已在她幼小的心靈紮根,她很清楚,這裏的少爺是養子,可小姐卻是實實在在的掌上明珠,而她再也不想呆在西園中做打雜的了,于是死死抓住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轉折。

她還在西園中時,不時能聽到那個小姐的傳聞,據說同時八歲,她十分調皮任性,堪稱“刁蠻小祖宗”,但因她是家中獨女,倍受寵愛,幾乎她要什麽就能有什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那樣一夜夜無法入眠的時光,有很大的一部分都獻給了對那小姐的幻想。

她終究是嫉妒她的,小月終究是嫉妒薛凝思的。

她不明白:憑什麽,同樣是人,同樣是孩童,同樣是八歲的時光,有些人像是活在雲端,而有些人則要痛苦的在泥地中滾爬,憑什麽!

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金錢、財富、權利、地位,憑什麽造成如此大的差距!憑什麽白白蹉跎了本應該美好的人生。

縱使事實上她對自己不錯,可是幼時的陰影又怎會如此輕易的消逝。這是她一輩子都在思索的問題,但怕是她一輩子都無法明白,沒辦法釋懷的吧。

“小月。”薛凝思在一瞬的震驚之後,表現出異常冷靜,“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吧。”

“……”沒有回答,只有低聲的嗚咽。

“其實賜婚的事只是時間問題罷了,由不得我說不,你說的沒錯,向我們這樣的官家小姐,最終說白了,不過是傀儡,小月啊,你可知道,你羨慕了那麽多年的人,是被詛咒了的人呢。”她走到床邊,将吊在床頭的孔雀羽頭冠拿了下來,放在手裏不停的把玩,嘴角挂着小月從離開沒有看到過的笑容,那透着深深的無奈,竟是絕望的笑。

小月想要說什麽,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因為薛凝思的神情一轉,已變了一個人:“從小我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們讓我往東,那我就偏要往西,他們逼我讀書我就逃學。什麽爹爹,什麽娘親,他們就是想把我培養成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好賣一個好價錢。只有哥哥對我好,只有他是真的對我好,但最後還是被他們逼走了,對于這裏,我本就已經沒有什麽牽挂了,我一直想要離開,一直一直,可是還有你,我鑰匙走了你該怎麽辦?總是我再淘氣再無理取鬧,我怎麽能如此無情無義的陷你于絕境?小月,我們畢竟互相攙扶着走過了那麽多年,你叫我如何将你舍棄呢?”說着,一用力,那羽冠墜落到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慢慢充斥着整個房間,兩個人各懷心事抑或是腦袋中一片空白。

那種令人窒息的安靜,持續了很久,久到像是過了一生。

一輩子便在這無聲中滑過。

直到門外有侍女來叫喚,說是要熄燈了。

小月屈身将羽冠撿起,拍拍幹淨,放道梳妝臺上,點了個頭,走了出去。

她走後,薛凝思坐到桌前,拿起筷子,有意無意的扒了幾口飯到嘴裏,終究食而無味,停了下來。

“你以為你一個生在富貴家的小姐可能獲得真愛嗎?”小月的話在她的耳邊回蕩,由遠及近,由輕變重,任由她怎麽晃頭,也無法将它揮去。

“不!我不要!”她對着虛空大吼一聲,是的,她從來都不是屈服命運的人,上天既然已經給了自己這樣一顆不屈服的心,那麽就該有所作為!

想着,她的眼神明亮了許多,快步走到櫥前,找了一塊布将自己所有需要的東西都翻了出來,悉數裝進布袋中。

可是,漸漸的,她的手勢變慢了。

就像剛才說的那樣,自己這樣一走了之,小月要怎麽辦?所有曾經照顧自己的那些侍女随從們該怎麽辦?還有,那麽最愛摸着自己的頭,說“凝思乖”的哥哥,他……

為什麽,為什麽,當你自認為可以了無牽挂的時候,驀然回首,那一瞬卻會突然冒出許多無法割舍的情懷,親情、友情,剪不斷,理還亂。

“吱”的一聲,門忽的被推開,薛凝思正想的出神,思緒被一下子拉了回來。

淡淡的月光從門口透進來,找到地上映出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小月。”沒想到她又回來,這麽完了,她還來做什麽?下意識的擋住床上那個布包。

“他……他走了。”小月喘着粗氣,動作卻不停,急急忙忙手勢起了那些裝扮的東西。

薛凝思被突如其來的話語和行動震住,呆呆的伫在原地,沒有反應過來。

小月見她沒有動靜,忍不住推拉起來:“你天天念叨的那一身紅衣吃完飯後便走了,小姐你要是不想錯過的話,那就快點整理吧!”

薛凝思終于明白小月的意圖了。

她,是想幫自己離家出走,追尋心中那個夢。

“小月……”看着在屋中左轉右轉的身影,她輕聲低語了一句,“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