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舟渡江,乘風南下。

雖然經過多方搜索,也未發現夜間偷襲的那些賊人蹤跡。十一月初五之期将近,柯不逢、葉齊與玉柳門的人一起,離開巫山,共赴洞庭。

曉行夜宿,正在十一月初五日當天,來到了洞庭湖畔。

時逢冬日,洞庭湖依舊風景如畫,濤濤碧波萬頃,煙水茫茫,如夢如幻。遠望君山凝碧,峰巒重疊,竹木繁茂。只是這一日的天氣很是陰沉,八百裏洞庭之水也呈現出一種暗淡顏色,湖面籠了一層淡淡的霧氣,仿佛是人的心緒,黯然傷感。

葉齊舊日還曾随師父去過江南別處游歷,見過江南山水,尚不介意。柯不逢卻是第一次出遠門,見了這冬日翠綠蔥茏的風景,心曠神怡,一路和葉齊有說有笑,不住口地贊嘆。

柳成蔭看着他們開心的樣子,不由感慨萬千。歲月匆匆,年華易老,舊日的恩怨情仇已成過眼雲煙,他們曾親身經歷的傷心過往,也終将成為江湖舊事,供後人茶餘飯後閑談。可是,那些早已逝去的人,曾經在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心中刻下過深深的烙印,又怎麽可能随着歲月淡去?今日重臨舊地,再一次發現,他們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舊。

洞庭湖畔,遠遠望去,那座簡單雅致的庭院仍是舊時模樣。

潇湘居大門外,有十幾個家丁打扮的人在守候,後面的大門口處,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獨自站在那裏,巍然不動。

靖超塵看了一眼那裏的人,又回頭去看柳成蔭,卻見他的妻子低頭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柳成蔭感覺到靖超塵有力的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心下明白,擡頭看去,正對上他專注的目光,便穩住心緒,微微一笑,點頭道:“無妨,夫君無須憂慮。”

柯不逢好奇看着潇湘居門口迎候的人。早聽柯易平說過,十年前的今天,昔日的潇湘居宗主空山雨去世,如今的宗主燭回,與玉柳門掌門柳成蔭一樣,是當初潇湘居的使者。他們都是出身于宮廷,與空山雨在潇湘居的地位雖然是掌門和下屬的關系,可是實際上卻是生死之交。

不僅如此,那位早已逝去的宗主,在當年潇湘居縱橫大江南北之時,在所有人心中,不僅僅是一個首領,更重要的是,她曾是潇湘居的靈魂和象征。

距離漸近,當他看清站在大門口的人,心中不由自主一陣陣發寒。

那個人瘦高身材,站得筆直,如同竹竿一般。全身黑色衣袍,一張冷冷的臉呈現着一種發青的顏色,還表情全無。

在柯不逢和葉齊愕然的目光中,柳成蔭率先上前,對着燭回抱拳行禮。

“燭宗主,別來無恙……”

雖然竭力控制着自己,柳成蔭的聲音依舊帶着些顫抖的尾音。

燭回仍舊面無表情,只是那冷冷的目光越發冷得徹骨了。他雙眼盯着柳成蔭,邁步走下臺階,來到柳成蔭面前。

“柳掌門,聽說你今年要來,我今日淩晨就在此恭候了。”

他盯着柳成蔭看了一會兒,又轉向靖超塵,再次抱拳道:“靖大俠,一向可好?”

“燭宗主無恙。”靖超塵見雙方傷感,連忙一把将柯不逢與葉齊拉過來,伸手介紹,借此緩解尴尬氣氛,“來,我來介紹一下,這兩位小兄弟是浣刀山莊來的。這位是易平的小師弟柯不逢,這位是易平的徒兒葉齊。他們兩個還是第一次來到潇湘居,我們則是久別重逢,這樣的日子,不要想太多不開心的事,我們應該好好聚一聚。”

柳成蔭聽了,連忙展顏微笑,“對,阿齊阿逢,這裏風景不錯,閑下來你們可以到各處游玩一番。”

柯不逢與葉齊聽了,連忙向燭回見禮,燭回上下打量他們,點頭道:“想不到柯莊主的徒兒都已經成才,可喜可賀。”

燭回側身相讓,一行人進了潇湘居大門,沿着綠竹幽徑,向正院而去。

還未轉過影壁,身後一個潇湘居弟子趕上來,着急上報,“啓禀宗主,外面有端木山莊的人前來拜望。”

燭回回頭鎖眉,若有所思,“端木山莊?”

靖超塵納悶道:“是端木華裳來了?”

那門人道:“并非千金公子,來的是一位姑娘。”

靖超塵恍然道:“莫非是落雪?”

柳成蔭道:“燭宗主,這些年端木山莊可有每年來人到潇湘居拜望麽?”

燭回道:“當年宗主在日,端木山莊的莊主端木華裳偶爾會獨自一人來到潇湘居,但也只是盤桓一兩日,便自離去。宗主去世之後,他便再未前來。後來端木山莊的老莊主端木離因病而逝,端木華裳便将莊主之位交給了他的妹妹端木落雪,自己與師父姚開元一起離開杭州,去向不明。這麽些年,潇湘居與端木山莊再無來往。”

柳成蔭回頭看着靖超塵道:“這端木落雪,不就是明珠麽?”

靖超塵嘆道:“我師父當年認定端木華裳和明珠都是學醫的天才,費盡心力收了他們做二徒弟和三徒弟。說起來他們也是我的同門師弟師妹,可惜,端木華裳那個人總是讓人捉摸不透,昔年還曾經做過對我二弟挖墳掘墓之事,我鄙視其為人,與他們素無往來。”

柳成蔭道:“明珠年幼之時還曾來過潇湘居,宗主很關心這個孩子,曾讓我照顧她。可是後來她改名端木落雪之後,便再也未曾見過了。”

柯不逢和葉齊一頭霧水聽着他們說,那門人早已領命出去。很快,大門打開,一個女子出現在大門口。

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大家凝望着門口的方向,一時間說不出話。

那一身白得如同雪一般的衣袍,在陰暗的天幕下,閃着耀眼的光芒。那個白衣勝雪的女子,也同樣容顏如雪。

她孤身一人,雖然身為端木山莊的莊主,卻沒有任何門人弟子伴行。

柯不逢怔怔地看着那個宛若虛幻的形象,心中有種莫名的震動。其實,那不過就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女子,沒有什麽特別,可是那個形象又确實不同尋常。耀眼的衣服襯着一臉清冷,那雙眸子漆黑如夜,深不見底,仿佛藏着無盡思緒,而眼前的大千世界萬裏江山都從未真正進入她的心裏。

靖超塵和柳成蔭更是驚訝,當初那個頭梳雙髻紮着紅色絲帶的小女孩,多年以後,竟然變成了這般模樣?

靖超塵不由想起在蘇州的那個客棧裏,她爬上高高的樓頂,被銀鞭卷住腰身,一邊在空中飛,一邊興奮得大笑的樣子。這個孩子自幼便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根骨,連那個歹毒的尚可都發現了她的非凡之處,差一點将她訓練成一個冷血殺手。

那個愛好特別,又單純可愛的孩子,現在的樣子早已失去了所有天真爛漫。原來,時間真的如此可怕,若不是門人來報,他萬萬也不會想到,這個清冷的姑娘,就是他的師妹端木落雪,那個小時候被叫作明珠的小女孩。

在衆人愕然的目光中,端木落雪緩步走過來,那雙眸子雖然看着這邊,卻好像根本沒有專注地看。她的人在這個世界行走,而她的心仿佛從來沒有關注過這個世界,只是遨游在一片虛空之中。

“燭宗主,大師兄,一向可好?”

她淺淡的嘴唇微微顫了顫,聲音與她的人一樣,清冷無限,不帶一絲感情。

燭回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發青的面孔冷得像一塊冰。

靖超塵咧咧嘴,算是笑了一笑,“阿雪啊,幾年不見,都長這麽高了!聽說你年紀輕輕就統領着整個端木山莊,而且醫術盡得師父他老人家真傳,我也很高興。現在的端木山莊早已不是那個以毒物聞名的地方,而是為百姓解除病痛醫術仁心之所了,江湖中人都是景仰非常啊!”

端木落雪聽着他說,卻緩緩側頭,目光掃過院落中的蕭蕭斑竹。柯不逢皺眉看着她,這個姑娘,聽着大師兄的贊許,她的心思卻分明沒有在那裏,而是鎖在一種難以言說的哀傷之中。

正在呆呆看着,身邊的葉齊突然拉他。柯不逢這才回過神來,原來靖超塵正在向端木落雪介紹他們兩個的身份。

柯不逢吓了一跳,有些慌亂地抱拳道:“端木莊主,在下柯不逢,是浣刀山莊的弟子,今日相見,不勝幸甚。”

那個女子的容顏就在他對面,他也分明感受到她的視線掃過臉頰的壓力,可是又分明覺得,她根本沒有在意,雖然她确實看了,還出于禮貌行了禮,可是他的名字,他的樣子根本就沒有進入她心裏,沒有在她的印象中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不知為什麽,柯不逢感覺很失望,面對這麽清冷的目光,他有種強烈的挫敗感。

根本沒有在意別人的反應,他擡起頭,睜大眼睛,再次抱拳道:“端木莊主,在下柯不逢!”

他的樣子嚴肅萬分,聲音很大,很明顯地表示着他的不滿。而且,他這種銳氣十足的樣子也真的讓端木落雪再次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

她的視線閃了閃,向他點了點頭。

可是,她分明還是并未在意。

柯不逢禁不住心中湧起一片寒意。還沒來得及再次說話,只聽得端木落雪那種幽遠的聲音傳來。

“大嫂,可是受傷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潇湘雪》明珠出場節選。

剛走到客棧的大院子裏,忽然聽到有人驚叫,院中有兩三個人瞪大眼睛指着樓頂上。

那是客棧最高的一座樓,樓頂飛檐鬥拱,在飛檐上竟然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頭梳雙鬟,身着錦緞,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在大家吃驚的目光中,這個小家夥竟然快樂的笑着,在飛檐上爬來爬去。

真是一個淘氣透頂的小鬼,她一定是通過樓裏面的懸梯,自己爬了上去。————第六章 殺人滅口

一陣腳步聲傳來。

兩人同時睜開眼睛,是潇湘居的人,還是端木華裳?

似乎都不像,這腳步聲聽似只有一人,而且蹦蹦跳跳的,好像是一個孩子連跑帶玩的聲音。

誰家的孩子會在深夜,在這深山密林中玩耍呢?

四周的安靜都變得詭異起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逐漸聽到一個小女孩低聲哼着小曲兒。

兩人不禁用力轉頭看過去。

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頭上紮着兩個抓髻,穿着一身綢緞衣服,站在他們面前。

她也已經看到了他們,正歪着頭,瞪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第二十五章 山林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