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蔭确實身上有傷。
巫山山麓,玉柳門遇襲,那群非同一般的盜寇個個武功高強,而且,那個突然出現的蒙面女刺客功力劍法更不是尋常強盜可比。
神秘的刺客逃去之後毫無蹤跡,他們的身份現在還無從得知,可是乍一來到江南,在潇湘居首次遇到端木落雪,她竟然一開口就提到了柳成蔭身上的傷。
柳成蔭不禁愕然。她雖然右臂有劍傷,但已經經過靖超塵的包紮處理,還用上了上好的金創藥,一般的日常活動都無大礙。作為現任的潇湘居宗主燭回,都沒有看出異樣。可是端木落雪只是剛剛看到她,便一眼看出她受了傷麽?
她尚未說話,旁邊靖超塵已經大笑道:“阿雪果然厲害,難不成師父他老人家前些年在端木山莊盤桓,你已經将他的醫術都學到手了吧?”
端木落雪眼睛盯着柳成蔭的右臂,搖了搖頭,語氣仍是淡淡的,“哪裏,師父的醫術出神入化,我只是學了一點皮毛。”
靖超塵點頭笑道:“不錯,作為一個醫者,觀察入微是最可貴的品質。”
他回頭看看柳成蔭,露出些很滿意的笑意,柳成蔭見了,緩緩點頭,擡手撫上自己受傷的右臂。
端木落雪道:“大嫂雖然受了傷,不過有大師兄在,這個傷根本不算什麽,肯定很快會好的。”
柯不逢看着她發怔。原本以為她的目光那樣淡然,好似根本沒有注意眼前的一切,可是沒有想到,她的觀察竟然這樣細致。她不僅看了他們每一個人,甚至看到的不僅僅是他們的表面。
那個白衣勝雪的形象,突然變得越發神秘起來。
柯不逢跟着衆人走進正廳落座,聽着他們說些舊事和舊人。他和葉齊都不是屬于那個時代的人,對于他們提起的人和事,有些聽到柯易平提起過,有些根本從未聽過,所以基本聽不懂。不久潇湘居的門人送上簡單的午餐,雖然清茶淡酒,卻做得相當精致。大家吃飯休息後,燭回站起身軀,向席間抱拳道:“感念列位尚且時常挂念着潇湘居,今日忌辰,請随我一同前往。”
語畢,他已舉步出了正廳,衆人也跟着起身,随在他身後。
從潇湘居大門出來,一徑向洞庭湖畔走去,延湖而行,一座湘妃竹制的埠頭直向湖上延伸,遠遠一處簡樸的亭臺,早已備好了香案。
柯不逢和葉齊跟在衆人身後,踏上青青斑竹,走進竹亭,置身于洞庭湖的茫茫碧波之間。
回頭看去,岸邊排列着的那些潇湘居門人,挨挨擠擠,卻靜默無聲。人們都在向這邊眺望,都在出神凝注着這浩渺煙波。
雖然時隔十年,那位年輕深沉的女子,仍然是所有潇湘居門人心中最完美的夢。他們願意跟着她出生入死,願意伴着她退隐江湖。即使她在懷念相思中溘然長逝,她仍舊深埋在他們的心裏,永遠也不會離去。
茫茫洞庭,波濤萬頃,她與那個如雪花一般的男子一樣,不曾在人世間留下一點遺跡。就如同一個夢。人生如夢,夢境皆空。
竹亭內香煙缭繞,燭回上香完畢,玉柳門的弟子擺上祭禮,柳成蔭跪倒在香案前,伏地泣不成聲。
待到燭回和靖超塵将柳成蔭扶起,将她勸回,端木落雪才走上前去。
她緩步走到香案前,輕輕眯起眼睛,對着那袅袅上升的煙霧掃了一眼,回頭道:“落雪獨自一人前來,未曾帶得祭禮,請燭宗主不要怪罪。”
燭回道:“宗主在日時常挂念端木姑娘,今日你可以前來,她必然欣慰,何談怪罪?”
端木落雪擡眼看了看他,又回頭對着香案,突然低聲道:“漂亮姐姐……為何……不等明珠長大……”
她說完這句話,後退兩步,突然轉過身,快步離去。
大家看着她的背影,都沒有說話。原本,在這樣的時刻,任何人出現任何失态,都是有可能的。
柯不逢正在出神,被旁邊的葉齊拉着袖子用力拽了拽,才回過神來。玉柳門和端木山莊的莊主祭奠完畢,自然就輪到了浣刀山莊了。
他小心翼翼掀起衣領,将今日一早藏在懷裏的那朵梅花拿出來。
這是一朵被夾在書頁裏已經幹燥的梅花,雖然早不是枝頭盛開的模樣,但嬌豔如舊,清香猶存。這是浣刀山莊莊主柯易平從案頭書頁間精心挑選出來的,用幾頁竹紙夾着以免損壞,他的小師弟更是百般呵護着,将它帶到了洞庭湖。
雖然經歷了一路颠簸,還與人動武打鬥,這朵梅花完好如初,沒有絲毫破損。
十年來,每年的十一月初五,浣刀山莊的門人都會來到潇湘居,帶着莊主的禮物,拜祭洞庭。江湖上一些盜匪之流曾經懷疑過浣刀山莊送來的是價值連城的寶物,還曾經多次在中途設伏打劫。這些劫掠均未能成功,所以也沒有人知道浣刀山莊每年送來的禮物是何物。
柯易平雖然從未親自來到潇湘居,可是每年今日,他都從未忘懷。原來,他的禮物根本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更遑論價值連城。但是這些随意的小東西,尋常的物件,卻都是經過了他的精心準備,并且都是他身邊之物。
往事如煙,早已随風飄散。江山如舊,一切如長江之水,永遠不息。而那些深埋心底的思念,便逐漸成為了一點不為人知的痛。
柯不逢将那朵梅花擺上香案,與葉齊在案前行禮拜祭。
煙霧缭繞中,所有人都在沉默。柯不逢和葉齊被周圍的氣氛所感,也禁不住凝望着蒼茫湖水,心中追尋着那位宗主傳奇的一生。
寂然禮畢,衆人沉默返回。天陰沉地厲害,雪花開始星星點點飄落下來。
柯不逢和葉齊來到潇湘居為他們準備的客房,安置停當,準備在這裏住上一兩日,便返回浣刀山莊。
葉齊在房間整理着床鋪,回頭見柯不逢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飄雪的天空出神,突然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柯不逢驚覺,回頭看了他一眼,皺眉道:“笑什麽?”
葉齊将手裏的枕頭向床上一扔,搖頭道:“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小師叔你,看來也是一樣啊!”
柯不逢眨眨眼睛,“什麽一樣?”
葉齊走到窗前,趴在窗臺上,對着外面飄零的雪花嘆道:“端木落雪,這個名字真心不錯,她的樣子真的好像這白雪一樣,也怪不得你一見難忘。”
柯不逢站在他身後,怔了一怔,一把推開他,伸手将窗戶關上。
“胡說八道什麽呢?”
葉齊哼道:“你不要不承認,我都看見了,今日從那個端木落雪一出現,你整個人就像丢了魂,魂不守舍的。沒想到啊沒想到,堂堂的柯不逢,也有被美色迷惑的一天。”
他一面說着,一面又控制着自己不笑出來,弄得滿臉眉飛色舞的表情。
柯不逢立即立起一雙劍眉,想要反駁,又一時悶住,半晌才道:“根本不是那樣,我只是覺得這個人很奇怪……”
葉齊道:“對,就是很奇怪,所以也就很特別,是麽?”
柯不逢身體向後靠上窗臺,雙臂在胸前交抱,鎖眉深思,“确實很特別。她和大師兄一樣,與潇湘居有很深的淵源。聽大家說話的意思,她小時候還曾來過潇湘居,空宗主也很疼愛她。況且,靖大哥還是她的大師兄。按理說多年未見,她見到他們應該很高興才對,可是為什麽那樣冷冰冰的,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感覺呢?”
葉齊剛剛喝了一口水,聽了他的話,忍不住噗地一聲噴出來。
柯不逢愕然看他。
葉齊咳嗽了兩聲,指着柯不逢道:“你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是因為這個?”
“對啊,還能因為什麽?”
葉齊點頭道:“好吧,就這樣吧。”他又端起茶杯喝水,口中喃喃道:“第一次見到人家姑娘就失魂落魄,原來是因為這個……”
柯不逢盯着他看了看,上前一步一把搶過他的茶杯,恨聲道:“葉齊!你滿腦子都在想什麽,等我回去告訴大師兄,看他怎樣收拾你!”
天色漸晚,雪卻沒有停,而且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很快,潇湘居的叢叢斑竹都覆上了一片潔白。吃過晚飯,回到房間休息,更鼓漸催,夜漸漸深了。
柯不逢躺在床上睡不着,聽着那邊床上葉齊均勻的呼吸聲,眼睛卻盯着窗棂透過的雪光。
眼前不由自主又浮現出那個全身白衣目光悠遠的形象,她以落雪為名,人卻比落雪還要清冷,那種冷不是徹骨冰寒,而是一種讓人看去心灰意冷的失望。
為什麽一個年輕的姑娘會如此冷淡?她多年來身處端木山莊,當然是養尊處優的。而且後來她已身居莊主之位,統領着端木山莊的門人,在江湖上頗有名望。她雖年輕,卻已經是一個很有地位的江湖人士,還是一個仁心仁術的醫者,可是她的心裏,究竟埋藏着什麽令她不開心的事呢?
柯不逢越想越清醒,幹脆悄悄起來,屏息蹑足,穿上衣服,披了一件厚厚的鬥篷,悄無聲息地出了房間。
踏着碎瓊亂玉,穿過竹影搖曳的石子徑,潇湘居大門口的守門人見了他施禮道:“少俠深夜不眠,還要出去麽?”
柯不逢道:“我睡不着,去湖邊走走。”
守門人道:“好,少俠去随便散散心,回來時叫我們就好。”
柯不逢點頭出來,轉過大門,走向湖畔,沿着白日裏的路線,向那處埠頭走去。
剛來到那裏,腳下踏上被雪覆蓋的竹木,前方波光閃爍的湖面上,那座孤單的竹亭裏,一個雪白的身影映入眼簾。
端木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