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不逢冷不防心中一顫,腳下也抖了一下,将那竹木埠頭踩的吱呀作響。

竹亭裏的人立即轉身看過來。

暗夜飄雪,冷風刺骨。湖上遠遠可以看到一些星星點點的亮光,是漁人夜間設網捕魚之處。竹亭一角的亭柱上挂着一盞氣死風燈,将暗弱的光線投在亭上和這一小片水面上。燈光下,那人獨自一人,白衣耀眼,又如此孤單。

柯不逢萬萬沒有想到,使他失眠的人竟然就這樣突然出現在他眼前,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端木落雪只是靜靜站在竹亭裏,靜靜看着他。燈光下,看不清她的臉,也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那種冷淡的感覺卻很明顯。

好像過了好一會兒,她還是一言不發,柯不逢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冷風吹得她的白披風飄飄蕩蕩,好像聽到她輕輕嘆了一口氣,便轉過身去,繼續看着飄雪的湖面。

柯不逢心中再次掠過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他從來都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從小練功不怕苦,受傷不怕痛,即使見到武功再強的高手,他可能都不會感覺到害怕。可是,面對這個年輕女子,他竟然會這樣,連一句話都不敢說麽?就算她是端木山莊的莊主,那也分明只是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姑娘而已。

深深呼了一口氣,咳嗽兩聲,以平穩有些淩亂的思緒。這個時候絕對不能退卻,否則這個端木落雪豈不會覺得自己怕了她麽?那樣子丢的不是他一個人的臉,而是整個浣刀山莊的顏面。

柯不逢硬着頭皮邁步走上竹木臺板,向竹亭走去。

端木落雪分明知道他走過來,卻并未回頭,只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面對着蒼茫湖水,若有所思。

柯不逢走到她身後,故意又咳嗽一聲,才大聲道:“端木莊主,夜這樣深了,沒想到你也沒有休息,來到這裏啊。”

端木落雪仍舊一動不動,并沒有回答他的話,就像沒聽見一樣。

柯不逢怔了怔,回想起白天端木落雪在這裏拜祭時的表現,現在又深夜不眠來到此處,肯定是與去世的那位宗主有關。

“我雖然從未見過空宗主的面,也知道她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不過既然她已經離去了這麽多年,我們緬懷于她自無不可,但是也不宜過度傷感。端木莊主是一方門派的掌門,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對死者的安慰,是麽?”

柯不逢這樣說着套話,只是感覺到端木落雪看上去很傷心,這樣說了,也許會給她一點安慰。可是,他又感覺,這位清冷的姑娘,也許根本不會理他,或者,她都并不記得他是誰吧。

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話音剛落,端木落雪淡淡的聲音就回響起來。聲音雖然很低,卻将他吓了一跳。

“浣刀山莊,你的師兄就是柯易平?”

柯不逢一驚,原來她記得他的身份,并沒有對他視若無睹。也對,她只是淡淡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柳成蔭手臂受傷,他那樣大聲地報出名字給她加深印象,她當然會記得。

“對,我是他的小師弟,柯不逢。”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他又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難道還怕她記不住麽?

一片寂靜,檐前的燈籠随風搖搖晃晃,湖水在燈光下閃着粼粼波光。

“柯易平……”

端木落雪喃喃低語,好似在思索什麽。

柯不逢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這個奇怪的姑娘,她究竟在想什麽?

端木落雪突然冷笑了一聲。

從見到她,柯不逢從來沒有見過她笑。這個姑娘的臉上并非沒有表情,但是所有的表情都是那樣冷淡,讓人看着都心灰意冷。現在聽到她的冷笑的聲音,越發感覺意志消沉。

冷風透衣而入,柯不逢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雙手将鬥篷拉緊。

“夜裏風涼,你快回去吧,不要着涼了。”端木落雪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柯不逢眨眨眼睛,原來她也會想到別人的感受,并沒有只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裏。而且,還會關心他,怕他着涼。

“确實很冷。”柯不逢自我解嘲地笑笑,“沒想到江南也會這樣寒冷。不如你也回去吧,不要着涼了。”

端木落雪道:“你自己回吧,我不冷。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這句話有明顯的逐客的意思。她想要一個人待着,思索她自己的事,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不想被別人打擾。

柯不逢讪讪地後退幾步,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又停住。

回頭看着她單薄的白披風被冷風吹得飄飄蕩蕩的樣子,她衣衫單薄,人也那樣單弱,孤身獨處在雪夜天水之間,給人感覺太過孤絕,太過令人心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樣想的,突然解開帶子,将身上穿的深青鬥篷脫下來,上前一步披在了端木落雪肩上。

端木落雪猛地回頭看過來,柯不逢已經後退了兩步,不待她說話,便轉身快步走過埠頭,離開了湖畔。在端木落雪愕然的目光中,那個身影已快速隐入夜色之中。

緩緩擡手,手指沿着鬥篷的邊緣輕撫。這是一件很厚的深青色棉鬥篷,邊緣鑲着精致的毛邊出風。這樣的一件鬥篷真的很暖,不用說是江南的冬天,就算是在北方的冰天雪地中,也會很溫暖。現在,這件鬥篷剛剛披在身上,她已經感覺到濃濃的暖意湧上全身。

其實,鬥篷本身并沒有溫度,帶給她溫暖的,不如說是那個年輕男子的體溫。

端木落雪手指稍稍用力,鬥篷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頓時,寒風再次透進了她的衣襟。她将那件溫暖的鬥篷随手扔在竹亭的欄杆上,又擡頭看着漫天飛雪。

雪落潇湘,無聲無痕,飛雪中好似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随風飛揚。他的人那樣消瘦,臉那樣蒼白,可是他的笑意卻是那樣溫暖。

仿佛又看到了他溫暖地笑着,仿佛又看到他在重樓屋宇間飛掠的身影。銀鞭纏在她的腰間,帶着她淩空飛起,那個感覺就像飛翔。那時候的她,只是一個幼小的孩子,那還是她第一次飛得那般開心。因為在之前,還從沒有人帶給她那種真正在飛翔的感覺。

她從小就喜歡爬上高高的屋頂,做最危險的事情。她不喜歡和一般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最向往的生活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做一切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必按照大家的習慣。雖然因為這個,她差一點被尚可利用,可是巫山雲霧谷的那段時間,她确實曾經體會過真正的快樂。

而最快樂的事情,自然還是跟随着那個輕盈的白衣人,在他的身後飛翔。

她曾經被端木華裳藏在公主府的一個小院子裏,和他一起住在那間小房子裏。那時候他已經病得只剩下軀殼,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高絕輕功和內力。可是她覺得,照顧他是她最開心的事情。她曾經為了他夜間獨自闖進皇宮,雖然只有五歲,她當時的輕功竟然就可以輕易躲過皇宮的重重守衛,潛入安壽宮,面見當時的太上皇。

雖然還那樣小,但是她不怕,因為要救他,她沒有什麽可害怕。那天夜裏師父和端木哥哥帶着她離開時,她知道他已經得救,雖然沒有再見,可是她心裏也是最開心的。

直到她逐漸長大,這麽多年,那一角白衣還一直停留在心裏,從來也不曾離去。在她心靈的最深處,那個病弱卻溫暖的男子,始終微笑着,可是,也永遠停留在了那裏,永遠也不可能再見了。

多年以前,他就已經死了。他凄慘地死在落雪蒼茫中,她再也不可能見他一面。

這麽多年,空山雨還可以将他的衣袍挂在房間裏緬懷,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位潇湘居宗主深深愛着他。可是她呢?這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女孩,誰會知道她已經長大了,而且她的心裏除了那個人,再也容不下任何別的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端木落雪低下頭,欄杆外湖水冷冽,燈光下,她的身影在隐隐蕩漾。

“夢哥哥,你可還記得我麽?”

今天,并不只是潇湘居宗主的忌辰,也是他的人生結束的日子。他們的生命停留在同一天,也許,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已幸福團聚。可是,即使是來到這裏,來到了他們塵灰飛散的地方,也仍然捕捉不到他的任何蹤跡。原本,他與她之間,不僅僅隔着歲月,更隔着滾滾紅塵,隔着生死輪回。

她閉上眼睛,讓身體浸在刺骨寒風之中。夜,越來越濃重,可是,無論多麽濃的夜色,也難以比拟她心頭的黑暗。

翌日淩晨,飛雪初晴,一縷陽光照亮了洞庭湖畔,湘妃竹林白雪茫茫,格外耀眼。

兩個身穿綠衣的女子策馬而來,直沖到潇湘居門口,下馬向守門人行禮,快步沖進了正院。

柳成蔭正好從裏面出來。那兩個玉柳門弟子見了她,立即叩拜于地。

“何事如此驚慌?”

“啓禀掌門,我們在巫山的落腳點被神秘人襲擊!”

作者有話要說:

啊對了,都忘了說一聲,突然一拍腦門改成18:00更新了,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