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整日追着我不累嗎?”
三月枝頭繁花似錦織成一幅春景圖,薄光金輝,垂花門旁栽種的海棠落下起一陣花雨。
這才春時,青年呼吸沉悶,只覺些許燥熱。
他回首望向那抹清幽綠影,翩然單薄的背影,似枝頭春生嫩芽,猶如河邊垂柳随風飄搖,仿佛春心動。
師無涯垂手肅立,遠遠地瞧見這幕,待到那人走遠,他才大步向她走去。
付清秋心中一喜,眉梢帶笑,放下手中團扇,杏眼微挑,眸中映着他翩然玉立的身影。
無邊春色裏,師無涯一身墨色長袍,神情肅穆,周身帶着一股寒氣,見他這般,付清秋心中隐隐不安。
“無涯哥哥,方才我見着你了。”等他走近付清秋才開口。
師無涯與她錯身而過,帶起一陣冷風,其中漫着清幽的橘香,他的視線不曾有一絲一毫地偏移。
付清秋睫羽顫抖,一顆心沁入冰水,頃刻間心慌不已。
難不成是她做錯了事,惹到了他。付清秋轉身追上去,“無涯哥哥,是我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方才,方才,那人——”
“你的事我不關心,付二姑娘,男女有別,勞煩你離我遠些。”師無涯猝然停步,眉峰隆起,“你若是閑着,便好好留在後院裏,別礙着我。”
師無涯語氣不耐煩,一雙漆黑的眸子淩冽寒冷,驚得付清秋氣息不順,胸口郁悶。
“無涯哥哥,我知男女有別,方才那郎君是迷了路,我并未和他說過什麽別的,無涯哥哥——”
師無涯冷聲打斷她,微微惱道:“同我有什麽關系,付二姑娘你不需要和我說什麽,與我無關。”
付清秋無措垂眸,下意識地摩挲着扇柄,一時之間舌頭發苦,口齒生冷,就連吹的悠悠春風竟也是刺骨的。
“付清秋,你整日追着我不累嗎?”他問。
付清秋搖搖頭,并不言語。
“你還是……和那時一樣。”師無涯悄然嘆息,見她暗自神傷,不知怎得,他忽然覺着那些話似乎說過了。
師無涯眼中倒映着少女落寞的身影,他嗓音柔和幾分,淡聲道:“我于前廳有事,大哥高中狀元,我該備賀禮。”
付清秋長睫輕擡,從他的眼眸中窺見幾分不忍,她知自己看不懂師無涯,但卻不知是從何時起,她和師無涯之間仿佛隔了一堵高牆。
誰在裏頭,誰在外頭,她不清楚,可這堵牆在慢慢隔斷他們。
春風吹落滿地海棠,其中一朵旋然飄落,恰好落在她虎口,一瓣薄而輕的棠花,灼得她心焦焦。
付清秋微微颔首,笑得為難,她盡力壓着那份苦而澀的情緒,道:“好,無涯哥哥,你先去罷,我晚間來尋你說說話可以嗎?”
師無涯背過身,墨色長袍獵獵作響,只留下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
“随你。”
這話被風卷到耳邊,刺耳又輕柔,如尖刺般地剝去心底那份希冀。
直到望着師無涯消失在轉角,付清秋都未想明白,究竟是何處惹到了他,可總歸是她做了什麽才讓他這般生氣。
那她是做錯了什麽。
付清秋神魂不定地站在海棠樹下,思緒随風亂飛,全然不覺有人快步而來。
綠柳尋到她,堪堪喘了口氣,急道:“姑娘,夫人要見你,這會正四處找你。”
付清秋幽幽擡眸,見綠柳來得急,她略微颔首,“走罷。”
兩人繞過曲折長廊,亭中常青樹枝桠橫斜,春意盎然,斑駁疏影落在廊道交錯成浪,前廳是付彰會客的地方,平日裏付清秋不常來。
今日擺席,韋氏怎麽要她來這兒?
付清秋蛾眉輕蹙,總覺不安,手心冒出細密冷汗,“阿娘在這兒?”
綠柳道:“大姑娘和夫人都在,現如今等着姑娘過去。”
二人剛至門前,裏頭李媽媽輕開房門,綠柳同其他女使候在門外,李媽媽引着付清秋進屋,撩開珠簾玉幕,只見韋氏和付清歲等着她。
“清秋。”付清歲笑意輕淺,手裏捏着一方素帕。
韋氏無奈地望向付清秋,道:“既來了,便過來罷,待會好生瞧瞧,不可再任性。”
付清秋點頭稱是,韋氏起身領兩人到一座山水花鳥屏風後,屏風前的幾人正與付彰交談,屏風映着虛晃的影子,依稀辨得出人影。
坐在上首的是付彰,餘下好些人,付清秋都未見過,但從身形相貌上來看,皆是氣度不凡的世家子,談吐高雅,識禮知趣。
付清歲目光灼灼,緊盯着屏風,付清秋順着她的視線,望見了相熟的身影,一身绛紫色長袍,端坐其間,同其餘郎君比起來,他年歲似小了許多,只靜聽不多言。
付清秋曉得韋氏的用意,只是她已有婚約,多看別人一眼只會令她心生愧疚。
縱使師無涯暫時不喜歡她,她也絕不會生出二心。
她和師無涯十二年相知相伴,總有一日,師無涯會愛上她的,古來奉旨成婚如此之多,她只要等到那日,也就熬出頭了。
付清秋閑散地轉着團扇,把玩着扇墜的那穗兒,韋氏看她如此,又氣又急,焦躁地盯着她。
付彰和付遠衡與幾人交談許久,付清歲癡癡看着屏風外那道月白身影,那人似有所查抿茶時,不動聲色地看向屏風。
即使有屏風所擋,付清歲也覺那目光如火,灼燒了屏上的絹布,她秉着呼吸,攥緊帕子,心神不定地背過身。
那人移開目光,唇邊抿起淺淡笑意。
他道:“付大人家的茶很是不錯,能否讨些讓我帶給姑姑嘗嘗。”
付彰愣了片刻,笑道:“襄王妃若是喜歡,改日命人送到襄王府上。”
待他再望向屏風時,已是人去影空。
韋氏帶兩人見過廳堂內的幾位郎君後,便讓付清秋先行離開,單獨留下付清歲。
付清秋走時背影決絕,對這些事渾然不在意,韋氏搖頭嘆息,念在她年歲尚小,再養兩年也不急,就算要急也得先替付清歲做主。
席上熱鬧非常,貴婦們互相攀談,舉止優雅,言笑宴宴,付清秋悶得慌抽身回了院子。
風拂回廊,葉影簌簌,後院裏寧靜平和,風一吹,人就靜了下來。
付清秋靜坐在廊下,心裏直想着師無涯為何要生氣。
綠柳侍立一旁,見她愁眉不展,心底嘆氣,安靜地陪在她身邊。
坐了小半個時辰,付清秋才郁郁起身,綠柳小步跟着她,回杏院後雲露迎上來,付清秋徑直越過一衆女使,自顧自地進屋。
雲露心下駭然,朝綠柳望去,“姐姐,姑娘這是怎麽了?”
綠柳道:“姑娘今日累着了,讓她歇着吧。”
這日午後付清秋悶在屋裏不出門,綠柳雲露只得候在檐下,雲露見此便是猜着什麽,卻不言說。
付清秋扭頭窩在被裏,心底還想着師無涯為何要生氣,若想知道,還得等到晚間用過飯後再去問他。
師無涯本說了随她,付清秋想也不想地要去問,況且那秋千還未打來,今日雖說是她的生辰,卻也是付遠衡的謝師宴,她的風頭自然不及付遠衡。
再過幾日又是官家設的瓊林宴,到那時付家越發風光,只可惜付清秋無心名利,便是有再好的前程,她也不在意。
日近垂暮,已是酉時,菱花窗邊灑金,房內碎光滿地,估摸着時辰差不多了,她起身喚綠柳雲露。
綠柳說李媽媽來過一遭,知她快醒了便沒催,候着她醒來。
“晚間父親也在,無涯哥哥應當也在的。”付清秋醒神,上好妝,戴上翠玉小珥。
綠柳颔首,雲露臨出門前去拿了件披風,三人齊齊出門,至正屋前,付清秋放慢了步子,擡眼見付彰滿臉堆笑,付遠衡端坐一旁靜聽,付高越則垂喪着頭。
付清秋落座,付彰見她晚來,笑問:“你又躲懶?飯也不肯吃?今兒聽你母親說你身子不适,好些了?”
“好多了,爹爹倒別擔心我,好幾日不見爹爹,鬓間白發絲兒都冒出來了。”付清秋細細瞧去,愁道,“爹爹這樣,看得我心疼。”
此番話下來,付彰樂得忘形,眼中笑意更深,心想這小閨女沒白養,人人都道閨女是小襖子,是了是了。
韋氏拈酸吃醋,道:“心裏只念着你父親去了,哪兒還想着我了呢。”
“阿娘,我一年到頭才見爹爹幾回嘛,便是見着了也說不到幾回話的,阿娘便不要拿我不放了。”付清秋挽着韋氏手晃悠,擺出一副小女兒的模樣。
韋氏心裏生氣又無可奈何,見她這般白日裏的氣也消了。
付清秋左側挨着付高越,右側靠着韋氏,師無涯與付清歲緊挨着,付清歲左側挨着付遠衡,師無涯右側則是挨着付高越。
不多時,幾人用過飯,付彰留下師無涯,付高越押着付清秋往外去,只好命綠柳守在門外。
“二哥哥押着我出來作甚?”付清秋疑道,“可是我剛才得罪了二哥哥?”
“都不是,我只見你時不時盯着師無涯,拿你出來問話呢,我且問你為何喜歡他。”付高越與她閑庭散步。
棠枝月梢,幽香深靜,樹影燈昏。
付清秋心知瞞不過,只如是說:“我與無涯哥哥有婚約了,我自小便喜歡他,這有什麽可問的?”
付高越眸光漸沉,見她說得情真意切,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吞了回去。
他調轉話頭,道:“我不過随口問問,不與你說了,我待會有事與大哥說,你先回罷。”
付清秋正想着如何溜走,付高越松了口,她便順着道:“二哥哥快去罷,別叫大哥哥等急了,我便回了。”
話落,她轉身往回去,只剛走了兩步便遇上回來的綠柳。
雲露見她來得急,一把攬住綠柳,“姐姐跑這麽快,人都沒瞧出來?”
綠柳低喘着氣,這才擡眼看人,付清秋正望着她,輕聲問:“無涯哥哥可是出來了?”
綠柳點頭道:“出來了,這會子正要回屋,師郎君步子快,我怕姑娘跟不上便着急忙慌地往這兒跑。”
聞言,付清秋提裙一路小跑,趕着師無涯的院子裏去,她跑得急,帶起一陣疾風,月光照出花苑裏的兩道幽幽長影。
付清秋胸脯起伏,微微喘氣。
她在花苑前慢慢頓住,見着眼前這幕,付清秋怔在原地,只看影子她就知是誰。
急促而來的腳步聲引得兩人回頭,付清歲與付清秋遙遙對視一眼,付清歲于心有愧,默默別開目光。
師無涯衣袍如墨,只一瞬他的笑意快速凝滞,眸中神色變幻不明,似乎在惱她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