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秋瘋了。”

尹惜眉尾輕挑,唇畔帶笑,道:“還沒傻。”

付清秋低頭不語,尹惜不急着她開口說話,轉身走至窗邊支開窗,使清風吹進來。

“尹姐姐,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付清秋蜷成一團縮在榻上,眼底蓄淚,倔強地忍着。

窗邊檀木書案上擺着從民間搜來的《金石錄》,風拂開兩頁,書頁旁有尹惜的批注,尹惜順勢坐到圈椅上,閑散自得地翻看,暗道賀清又偷看了她的書,尹惜氣得牙疼。

付清秋方才問的話,尹惜自然聽見了,思索片刻後,她慢慢放下書卷。

“付二姑娘,你很在意我對你的看法嗎?”尹惜食指輕敲桌面,若有所思地望向她。

且不說在湖心亭時,付清秋就已表露過傾羨之意,如今又問她是否瞧不上她,尹惜實在不明白付清秋在想些什麽。

汴京城的人總愛将她捧得很高,吹捧她與賀清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世無其二。

哪就有那麽好了呢?

尹惜忽地一笑,對付清秋輕聲道:“倘若我沒記錯,付二姑娘如今才及笄,年紀輕,心底總是多有想不明白的,多讀些書,認些字,才是正道理。”

“不過,付二姑娘心裏若是覺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話,日後我定不會再宴請付家郎君姑娘,付家也是科舉出身,不想竟養出這麽個愚笨固執的女兒。”

尹惜字字珠玑,付清秋如何能聽不進去,更何況尹惜話中的“愚笨”二字,和曾經師無涯說的話交織在了一起。

她無才無德,實在沒什麽拿得出手,難怪師無涯不喜歡她,難怪他要在她和姐姐之間選擇姐姐。

思及此,付清秋埋頭抱膝,不肯再看尹惜。

“尹姐姐說得對,我就是固執愚笨,從來都是這樣。”付清秋低聲啜泣,“我如今這個樣子尹姐姐也不喜歡罷。”

“尹姐姐才貌雙全,怎麽會知道我的心事,我雖是家中最為疼愛的幺女,可我連想穿什麽衣裳,想喜歡什麽人都不能,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他本該是我的未婚夫。”

付清秋娓娓道來,将自己的委屈傾吐,從小至大,韋氏雖疼愛她,卻不肯讓她做主,所有人都恨不得為她鋪一條陽關大道,只要她一步步地穩穩走過。

可這些年,她想要的只是一個師無涯而已,這卻是最難得的。

“原是這麽個事,付二姑娘你到底是為情所困啊,是師無涯?”尹惜頓首,心中了然。

窗外林風越過,枝桠橫斜,影浪翻動,尹惜起身坐在窗沿上吹了吹風,背靠着窗框,如同一副美人畫卷舒展開來。

尹惜細細想了想,付清秋終究是個小姑娘,小她十歲,或許講道理是行不通的,若不是看在老鄉的面兒上,她真是一句話也不想付清秋說。

固執的人,最是頭疼,一如她前世初嫁賀清的時候。

什麽琴瑟和鳴,什麽相敬如賓,全都是狗屁。

“是,尹姐姐怎麽知道。”付清秋訝然,尹惜竟曉得她喜歡的是師無涯。

尹惜直言道:“你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這些都是次要的,我父親曾與師伯父有過一面之緣,我見過他一次。”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更何況這個人還是付清秋。

“罷了,我且将那樁事告訴你,你三月在金明池一事我從未告訴任何人,你可知是誰将你從池子裏撈起來的?”尹惜轉過頭盯着她,陷入回憶。

付清秋搖搖頭,眼角還挂着淚,直到這會她都未能從貍奴一事中緩過神來。

尹惜朝窗外看去,冬月正抱着貍奴走院外來,她揚聲道:“冬月,雪團抱來給我。”

冬月攔道:“夫人,雪團還未洗呢,爪子都是烏黑的,按理夫人這會該安撫那些姑娘們,怎麽躲在房裏不出去了。”

“你管呢,雪團抱來。”冬月撇撇嘴,見裏頭付清秋在哭,便自個兒走了。

雪團認主,貓在尹惜懷裏踩奶,只是爪子是黑的,還未來得及洗,尹惜倒也不在意,逗了會雪團。

尹惜摸着雪團,緩聲道:“那日金明池我是見你跳河,也命人去撈了你,只是最後聽小厮說,是另一個人先跳下河将你撈了起來,我倒覺着奇怪,到最後我也未瞧見是誰将你撈了起來。”

“此事未聲張,我亦不知是誰,只是說來有趣,你便随意聽聽。”尹惜捏着貓爪,擺弄給付清秋看,笑問,“漂亮麽?”

付清秋還未細想是誰救了她,就被尹惜的後半句攪亂,她盯着雪團點了點頭,雖說那貓毛和貓爪兩個色,但仍抵不住雪團藍瞳雪白,莫名的反差感。

尹惜眉梢一喜,見付清秋如此,笑意更深,道:“雪團是有些頑皮,但它懂什麽,不過是秉性使然。”

雪團聽罷,竟谄媚乖巧地蹭了蹭尹惜,惬意自然地眯上眼。

“我也喜歡貍奴,尹姐姐将它養的好,外面的芍藥也開得漂亮,尹姐姐定然用心了。”付清秋由衷欽佩,因韋氏不喜貍奴,她也不能聘養。

士大夫多好清雅,一個院子至多兩種花,因而她屋裏也不準栽種各色花卉,。

尹惜眸光忽閃,唇邊笑意蕩漾,問:“付二姑娘家中可養了貍奴?異色芍藥你若喜歡,叫人送你兩株如何。”

付清秋再次搖頭,尹惜只覺無趣,她踩了個空,原以為付清秋與她一樣,卻沒曾想只是說說罷了。

“罷了,你且歇會罷,我去院外瞧瞧,若是有事便讓冬月來尋我。”臨出門前,尹惜仍歡喜地逗着雪團,回首見付清秋失神,心生不悅。

尹惜走後,綠柳進來陪她,不過多時,付清歲和冬盈一道來了。

付清歲眉頭緊鎖,憂心道:“清秋好些了嗎,有沒有傷到哪兒,要不要再請大夫瞧瞧。”

付清秋不語,此時,盛婼同付高越一道而來,盛婼摸了摸她的頭,掰開她的眼皮。

“付二,還活着,就是沒事。”盛婼坐到她身邊,故作嫌棄道,“你膽子也太小了,不過是跌了一跤,像被人奪了魂魄一樣。”

付清秋苦笑一陣,緊接着又是付高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放下心來。

盛婼沒和付清秋說幾句話便被人催着離開,那小厮苦兮兮地跟着她,盛婼沒法只得離開,何況天色漸晚,在青園待不了多久了。

付清秋擡頭見好像少了什麽人,“大哥哥呢?”

付高越思忖道:“大哥哥與和賀大人談了一下午的事,這會都還未出來。”

賀清差小厮來說要留付遠衡用飯,尹惜本欲留付家兄妹用飯,但因雪團又跑不見,只得作罷。

付清秋随付清歲一道回府,一路無話,至于師無涯則和付高越一起,付清歲總想和付清秋說些什麽,幾番開口都被付清秋擋了回去。

月色漸濃,燈影交錯。

付清秋回府同韋氏說了會話,便回了院子,這一路付高越渾身不安,夜裏便去問了問她。

“清秋,你是跌壞了腦子?”付高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這個妹妹,最是藏不住事,一向風風火火,他今日借着燭光看她卻覺有些不對勁。

十分的不對勁。

付清秋恹恹垂眸,打了個哈欠,問付高越:“二哥哥是不是之前答應過幫我一個忙。”

“是啊,你要作甚,偷雞摸狗殺人放火的事兒你就別想了。”付高越狐疑道。

付清秋一時無語,定了定心神,靜靜道:“我想種幾株芍藥,玉蘭花我也喜歡,石榴也種幾株罷,哪兒,哪兒都空着呢。”

付高越順着她指的幾個地方看去,确實空了好大一片。

“你怎得忽然要種花了?”付高越不解,“平日裏一時興起就罷了,這些花花草草都是活物,你可能養好?”

付清秋凝眉道:“我不僅要種花,我還要看書,去把你的書都給我搬來。”

付高越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不解其意,驚愣片刻後,大喊一聲。

“清秋瘋了,母親,清秋瘋了。”

付清秋沒好氣地踹了付高越一腳,溶溶月色下,付高越人影逃竄,似得了什麽新鮮事飛快地竄出院子。

綠柳也覺奇怪,只是她不好開口問。

夜裏付清秋将書架下面的木匣子抽了出來,原先寫過的印花箋全數疊好放平。

師無涯先前送她的及笄禮還未拆開,不知為何她對那份賀禮格外排斥。

興許是因那東西本不是她想要的,因而它存在就始終成了錯處。

付清秋收好木箱,又往裏推了推,趁着月色清幽,付清秋熄了燈燭,靜靜地躺在床上,這回她沒有在哭,而是不斷地回想尹惜說的那些話。

這些天付清秋早已被師無涯攪得心力交瘁,在從賀宅回來前,付清秋一度以為自己會又悶在屋裏哭。

但這次她沒有,反而在想別的事。

尹惜的幾句話讓她輾轉反側,那些話從前沒人對她說過,她也從不去深究。

此夜綿長,付清秋恍恍惚惚地睡過去,只是在睡前她也未想清楚尹惜的那些話,她只知道她不能再一心撲在師無涯的身上。

翌日,天光乍破,晨曦熹微透過輕巧的雲層,落在青梅樹上。

長廊下一道淺綠身影快步奔走,綠柳順上氣來,平複氣息,輕叩房門:“姑娘快起,出事了。”

付清秋昨夜睡得沉,綠柳喊了好一陣,才聽裏頭有動靜。

“出什麽事了?”

綠柳急道:“昨日青園的事,夫人曉得了,要罰大姑娘去跪祠堂,這回師郎君再往夫人哪兒去,姑娘快起罷。”

聽見“師無涯”三個字,付清秋愕然清醒,急急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