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只不過是覺得你有趣罷了。……
池邊荷葉在素月銀輝下搖曳,靜谧雅致,此刻氣氛格外凝重,唯有潇潇風聲。
付清秋想往後撤,身子不由使喚地站在了原地,看着師無涯一步步靠近她,付清秋驚疑道:“你要做什麽!”
“付二姑娘,心裏一直都是這麽想的,對嗎?”師無涯極其涼薄地冷嘲一聲,眼中閃過片刻悵惘,“所以,在你眼裏,是我師無涯賴在了你們付家是嗎?”
是他賴在付家嗎,是他想來的嗎。
當初是付彰帶他回了付家,婚約也是付家先提的。
如今在付家人眼裏,他就是這樣仗着恩情不肯離開的無賴。
師無涯挑眉心頭堵着一口氣,往事往景逐一浮現,他冷哼一聲,道:“付清秋,我從頭至尾,從小到大都沒喜歡過你,就算有婚約在,我也不會喜歡你,別自作多情了。”
他的聲線涼薄,與涼風攪在一起,更添幾分寒意,師無涯眉目之間的淩冽厭惡,格外明顯。
月光凄涼,落在肩頭格外清冷。
付清秋咬唇倔強地看他,清亮澄澈的雙眸蓄滿淚水,肖似秋水滿盈。
“你以為我就有多喜歡你嗎,是啊,不過是因為得不到罷了,你也別得寸進尺了。”
付清秋潸然淚下,那些直戳師無涯痛處的話,脫口而出:“師無涯,我不過是覺得你有趣罷了,我有什麽得不到的,你就是什麽稀世珍寶嗎,看你可憐我才施舍你。”
師無涯父母兄弟早逝,無家可歸,因而付清秋知道何處是師無涯最在意的,那些話并未本意,但在此刻化作一把鋒利刀刃。
師無涯眼睫低垂,垂眸看她如此,只覺可笑。
看着付清秋對着他吐露心聲,他竟覺陡然暢快,打從肺腑裏舒出一口氣。
付清秋薄唇緊抿,掩面哭泣,喉間抽噎不止,見師無涯仍如方才那般冷然,腦海一片混沌,全然忘記方才的話。
一字一句都散在風裏,這刻沒有理智可言,只餘漫卷情緒。
十二年來,付清秋沒曾說過重話,她也從不忌諱什麽,并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妥,更何況是師無涯先說了重話,她不過是還了回去。
師無涯額前碎發飄揚,垂眸出神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麽,但付清秋明白,師無涯定然恨透了她。
早該這樣的,該把一切都說清楚,何故要當誤她十二年。
付清秋眸光漸沉,淚水模糊視線,不管不顧地捏着繡帕,哭出了聲。
“付二姑娘,你的施舍我不稀罕,你是什麽樣的人能與我相配,小門小戶出身,未免太高看自己了,付家人将你捧着當真以為自己是個寶貝?”師無涯譏諷,末了補上一句。
“無才無德,差之千裏。”
風過無痕,松葉簌簌作響。
師無涯眉眼含霜,面色冷峻,不加掩飾地嘲弄她,如同在看什麽無趣的玩意兒。
“是!我比不上姐姐,也不用你來刻意提醒我,我如何配不上你,配你綽綽有餘!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麽處境,就是廊下的貍奴還知道往我懷裏撲呢。”付清秋眼見他眸光寒淩,驀然噎住了聲。
師無涯唇畔含笑,那一抹嘲諷的笑意,太過明顯。
付清秋一時哽咽,想再說些什麽,再擡眸時,師無涯已然轉身離去。
夜風蕭條凄涼,那抹挺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一走,付清秋堪堪喘了口氣,腿下一軟跌坐在地上,只那一剎那,仿佛全身氣力都被抽走,她抱膝大哭起來,怎麽就和他鬧到了這個地步。
溶溶月色,星子明亮,銀光散落滿地。
一團小小的綠影,似春日花苞蜷縮在荷花池邊,池中倒映銀勾,荷葉盈盈,漣漪陣陣。
綠柳見院子無人,心內着急,正要出門去尋,卻見付清秋從青梅樹下走來,身影單薄如秋葉,輕輕慢慢地往屋裏走,綠柳快步迎上去。
見她雙眼通紅,便知是哭過了。
只是這回又是什麽事,實在是無從知曉,綠柳暗暗猜測,許是和師郎君有關。
“姑娘,我來服侍你睡下,亥時一刻了,先前李媽媽打發人來,我說姑娘睡下了。”綠柳搭上她的手,一絲涼氣竄上綠柳指尖,付清秋擡手擋開。
“不用了,綠柳,明日你說我病了,我好累。”付清秋杏眼瑩潤,說着淚又落下。
綠柳憂心道:“姑娘,今日沒吃些什麽,可要吃些果子,我那些來。”
付清秋自顧自地地走至門前,木讷地搖搖頭。
綠柳見她如此,心下擔憂,只怕明日付清秋又不出門,韋氏擔心之餘,便拿她和雲露問話。
月華如水,薄紗輕攏帷帳,窗棂淌過清亮月光。
付清秋眼酸心乏,一夜未眠,她細細回想在荷花池邊所說的一番話,兩人所說的話都如同刀子,狠狠往對方身上刺。
付清秋不願去深想,她害怕看見師無涯那冷漠陰沉的目光。
是日清晨,付清秋眼周烏青,雙眸透紅,晨曦碎光照入室內,綠柳小心進屋。
“姑娘。”
付清秋窩在床上,抱膝蜷縮成團,浮腫瑩亮的雙眸似鹿兒眼,懵懂地盯着她看,綠柳正欲問她,卻聽她啞聲:“綠柳,晚些時候我要去見阿娘,但這會我還困着,你去回母親罷。”
綠柳聽她這般說,便要退下,可在關門時,又聽見她弱弱地道:“其實我有點難過。”
付清秋這話并非對她說,綠柳饒是聽見,也不好進屋去,只當作沒聽見。
待綠柳走後,付清秋沉沉睡下,因先前她說晚些時候,綠柳沒能問清楚,守在廊下等她醒,這一等便是大半日。
這一覺睡得不安穩,申時一刻,她便醒了,醒後愣愣地發呆放空,申時三刻,她起身從楠木書架上取出一疊印花箋。
仲夏日長,日光破窗而入,映着天青色硯臺,一杆狼毫筆不停地寫。
時近酉時,綠柳見屋內仍無動靜,心生不安,便叩門問:“姑娘可醒了?”
聞聲,付清秋一個激靈,迅速眨了眨眼,她光顧着寫東西,全然忘記白日裏說過的話,付清秋支開菱花窗,将印花箋收好放回去。
“我醒了,進來為我梳妝。”付清秋慢慢坐至妝鏡前,散散地打了個哈欠。
綠柳同雲露一道進屋,洗漱完畢,付清秋拿熱帕子敷了敷眼睛,梳妝後,她打量着鏡中的自己,轉頭問:“我今日有什麽不一樣嗎?”
綠柳搖搖頭,雲露半彎着眼,笑道:“姑娘的眼睛比平日更水靈了,和珍珠一樣漂亮。”
“是嗎?”付清秋擡手輕撫眼角,怏怏不樂。
這幾日付遠衡因朝中事務忙的腳不沾地,付高越自那日送花過後,也不常見,韋氏正房陳設清雅冷淡,付清秋總覺不安。
付清秋與韋氏一道用飯,飯後,兩人嬉笑言談,談及六月二十四州西灌口二郎神生日。
韋氏因說:“你往日最愛熱鬧,正巧出去多逛逛,也求個一個福緣,縱使沒有,也樂呵樂呵去。”
付清秋興致缺缺,輕言細語道:“阿娘,我不想去。”
這倒怪了。韋氏借着飄搖燭光,目光祥和地看她,微微蹙眉,問:“你哭過了?怎麽了,和阿娘說說。”
付清秋不肯擡頭,埋在韋氏懷裏蹭了蹭,低聲道:“阿娘,我只是覺得年年都一樣,沒什麽趣兒,不過哥哥們都去的話,我就跟着去”
“遠衡怕是沒空,問問高越帶你去,若你想,帶上清歲一道罷,互相有個照應,再說舊宋門外的冷元子,你不想吃了?”韋氏溫聲勸道,“哪兒的百戲,雜嚼花樣多,哪兒年年都一樣了。”
“阿娘!”付清秋嬌嗔,“那今年多給我點銀子罷。”
韋氏聽她如此說,不由得笑道:“合着你在這裏算計我?”
“那倒沒有,只想多買些小玩意兒,阿娘這都舍不得呀。”付清秋抿開甜笑,“阿娘,那我想穿那件石青色繡金牡丹花羅裙好嗎。”
“不妥。”半晌,韋氏擰眉道:“我已讓雲露綠柳為你置辦好了,只管放心去玩,這些小事便不要在意了。”
付清秋正欲撒嬌,卻見韋氏眉目肅然,只好尋個由頭回屋去,免得遷出花的事來,這些天韋氏不曾去她的院子,還不曉得院後種的花。
夏日綿長,季夏暑氣正盛,綠蔭幽深,唯院前青梅樹越發蕭條,橫生幾分悲涼之意。
六月這大半個月,付清秋因韋氏怕她中暑,便令她少出門,付清秋本就不想出門,這樣一來心裏松快許多。
付清歲曾提着糕點來見她,付清秋不肯和她多說,付清歲自讨沒趣,原想給師無涯讨情的心思也淡了下去,寒暄幾句便不再來。
這些天付清秋對師無涯只字不提,每日只懶散地練字看書,綠柳幾次奉茶,都見付清秋将書拿反。
六月二十三日,宮中獻送戲玩之物,保神觀中僧人鄭重迎接,又因官家重視民間節日,在保神觀殿前露臺上設技藝百戲。
這夜皓月當空,滿城燈火璀璨生輝,街頭巷尾彩燈高挂,各色琉璃雕花提燈,點徹繁鬧長夜。
付清秋雖與付清歲同乘馬車,但卻并無一言可說,只打量着簾外熱鬧街景,盛婼前兩日傳信說要和她一道逛夜市,付清秋想也沒想的應了。
這兩日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街巷路口盡是雜嚼,炙肉、義塘甜瓜、水鵝梨、金杏……數不勝數,保神觀前亦有相撲、說渾話、鼓板……
人聲鼎沸,京師酒樓縛彩樓歡門,煌煌燈色下,游人歡聲笑語,付清秋欲獨自往保神觀去,付清歲出言阻攔。
“觀前人多,魚龍混雜,你若是走散了如何辦,待到明日在去尋盛三姑娘也不遲。”付清歲凝眉,人潮擁堵幾近擦肩而過。
付清秋不以為意,回首笑道:“大姐姐,我跟着你作甚,擾了你和無涯哥哥的清淨,可別為着我擔心,又不是第一回,何須說這麽多呢。”
“正是如此,才不能讓你一個人。”付清歲面色凝重,回想上次金明池一事,因她不在才致付清秋落水。這回說什麽她也不能讓付清秋一個人。
兩人正僵持不下,盛婼忽從人堆裏沖至付清秋身邊,恰此時師無涯也行至付清歲身旁。
見此,付清秋垂眸,唇邊勾出一抹冷笑。
師無涯微怔,眸中倒映着她纖薄的身影,自上次荷花池邊後,二人再未見過,如今乍一見,師無涯只覺她越發清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