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師無涯,我不喜歡你了。”……
月光皎暇, 銀輝遍地,涼薄夜風吹動柏葉,風聲蕭索寒涼, 裹着淡淡的土腥氣。
正堂裏的幾支燈燭明滅撲朔, 映照着堂外單薄纖弱的身影, 這幾個月以來,付清秋頻繁生病,神思衰竭, 如今她站在門口,猶如春日殘柳, 一吹就倒, 無枝可依。
疾風乍起,她長發及腰,被風翩翩吹起, 一雙紅腫淚眼,無助可憐地望向師無涯。
韋氏驟然一驚, 滾燙的茶水打潑在身上,打碎了建窯兔毫盞,李媽媽皺眉道:“夫人當心。”
付高越急急起身, 朝她頻頻使眼色, “你做什麽!你病好了嗎,就跑出來,快回去!”
“清秋!平日裏的學的閨閣禮儀去哪兒了, 你母親就是這樣教你的?”付彰指着她,憤然道:“我平日對你是不是太過縱容!讓你在這個家裏無法無天。”
付遠衡長眉深蹙,厲聲道:“清秋,你來見客作甚, 快回去,衣衫不整,全然不顧自己的名聲了?”
李媽媽見勢上前去拉住付清秋,低聲勸道:“二姑娘,這會子不便見人,快些回去,晚些時候再來罷。”
師無涯從容坦然地看着她淩亂無措的模樣,他驀然哼笑出聲。
“付二姑娘,你真可憐。”
付清秋固然知道她此刻有多狼狽,但這些都不重要,她不管不顧地甩開李媽媽的手,忍着痛走到師無涯身前,仰頭問他。
“師無涯,你還有家嗎?”
她像從前一樣,去窺探師無涯眼底的情緒,還是什麽都沒有。
可今日,她總覺得師無涯是松快高興的。
師無涯往後退,唇邊含笑,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付清秋,你為何跳金明池?”
“我知道。”
他說話的聲音如此輕,卻讓付清秋心口一窒,頓感驚詫。
師無涯懶懶地直起身,眉眼帶笑,輕輕挑眉,戲谑道:“付二姑娘,你賴上我了不成?”
“師無涯你诨說什麽!你怎可如此诋毀清秋的名聲。”韋氏怒從中來,指着師無涯道,“清秋何須賴着你,你也不瞧瞧——”
李媽媽忙喊了韋氏一聲,韋氏止住話頭,哼了聲。
付彰眼見場面混亂正要出聲,卻聽付遠衡平聲靜氣地道:“無涯,有話便坐下來好好說。”
“是啊,師郎君先坐下罷。”李媽媽笑着打圓場,卻見韋氏一個眼神過來,便知是要人退出去。
李媽媽将堂外的女使婆子支走,她也只守在門外。
付清秋長舒幾口氣,輕聲道:“師無涯,我不賴着你,你喜歡姐姐,我願意退婚,你留下來罷。”
付遠衡凝神看付清秋,無視她的話,凜然對師無涯道:“無涯,你若要搬出付家,我們自然不會攔着你,可若要論婚約之事,還請你說個清楚。”
付清秋在等師無涯給她一個答案,她可以不再追着他,可以放手把他讓給姐姐。
師無涯沒有家了。
這是付清秋自小便知道的,即使師無涯不喜歡她,她也不願見他無家可歸,縱使那個家不是她。
付清秋雖如此想,卻從未和他提過。
師無涯眼中毫無波瀾,漫上些許嘲諷,好似在說“付清秋,只有你有家嗎。”
“付二姑娘,這婚我自然是要退的。”師無涯不緊不慢地道,“大哥也莫急,總得将事情說清楚不是?”
付清秋腹背生寒,身心俱疲,她不明白師無涯究竟要做什麽。
師無涯從懷中拿出當年在杭州時納彩的草貼,時過境遷,十二年過去,那一封文書仍舊完好無缺,勝過昨日新紙。
付彰見那帖子,眼前一亮,師無涯既拿出了草貼,自然也會交換青玉镯,這樣總算是了卻了心頭大事。
韋氏見此氣消了一半,直盯着那草貼。
付高越面色凝重,“你——”話還未說完,付高越擺擺頭,上前去扶着付清秋,這一扶才叫他知道,這個妹妹身子骨有多單薄,心中不自覺地擔憂起來。
前些日子才受了驚,如今又要眼看着喜歡的人退婚。
付清秋望着他,不着一言,她沒有話說了,師無涯把她的話全都打了回去,退婚也是遲早的事,她早就想通了。
只是當真見到這幕,還是會恍然。
追着跑十二年的人,一下子,就不是她的未婚夫了。
這十二年算什麽,如果不喜歡她,為什麽要白白讓她等十二年。
付清秋聲淚俱下,擡手就要去抓打他,“師無涯,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清秋,清秋冷靜些。”
付高越心疼地扶着她,他攔下妹妹起伏的動作,她一動起來更是像風一般輕。
師無涯垂眸看她,眸光冷冽,漠然道:“付二姑娘,我很早之前就說過,我不喜歡你,你我之間就如同這草貼。”
師無涯當着她的面撕了草貼,草貼撕扯的聲音,嘶啦嘶啦地劃過耳畔,如鈍刀磨肉,淩遲着付清秋。
付高越橫眉道:“師無涯,你作甚!何故當着清秋的面做這事。”
付遠衡出聲,冷聲道:“行了,無涯你既已決心離開,便去收拾罷,明日一早便離開付家。”
“自然,付家我一刻都不願多留。”師無涯昂首,信步往外去,
付清秋掙紮開付高越的桎梏,韋氏看她哭得梨花帶雨,那聲音撕心裂肺,付清秋自幼養在她身邊,韋氏何曾讓她這般哭過,急忙上前去。
“聽阿娘說,清秋。”
付清秋一個勁地搖頭,什麽話都聽不進。
韋氏抱住瘦弱的女兒,憐愛道:“清秋,阿娘明日讓人在院子,種滿滿院子的花,你日後想做什麽,想穿什麽我都依你,快別哭了,你才病好,為娘心疼。”
付清秋仍舊搖頭,眼前只一片朦胧,水氣氤氲,師無涯遠走越遠。
“付清秋,你就這點志氣?人家要退婚,你哭什麽,汴京裏那個郎君不比師無涯好。”付遠衡厲聲呵斥,“你這一輩子難道就要守着他過日子不成?”
付高越聽他這話直給他使眼色,付遠衡只裝沒瞧見,他就是要讓付清秋明白這個道理。
晚來風急,銀輝彎月。
韋氏卸了力,付清秋如弦上箭,一朝待發,掙開了韋氏的手,三兩步奔了出去。
“清秋!”
幾人急急出聲,李媽媽本守在門外,卻見一道綠影從眼前掠過。
付清秋裙角勾勒出輕淺月光,發絲淩亂,月下狂奔,她記不起這是第幾次為了師無涯不管不顧地奔走。
幸而,師無涯走得不快。
荷花池邊,付清秋加快步子,盡管此刻她已力竭,卻仍想抓住師無涯。
師無涯聞聲回頭,卻見付清秋追他而來。
“你要作甚。”師無涯橫眉,“方才我的話你沒聽明白?”
付清秋搖頭,痛聲道:“我聽明白了,我只是想知道日後,日後你要去哪兒,還回來嗎?”
師無涯漠然道:“與你無關。”
“那,我要回我的東西可以嗎?”付清秋仰頭看他,月光清亮,照在他身上多了幾分靜谧。
“什麽。”
“我送你的平安符,還我罷。”
此時深靜,能聽得見池水被風吹蕩的聲音,付清秋能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心跳聲。
那是很久以前的平安符了,其實她快忘了,快忘了。
師無涯從懷中取出平安符,拈在指尖賞玩,滿不在乎地問:“是這個東西?”
付清秋颔首。
師無涯不甚在意,“本也是打算還給你的,付家的東西,我本就不喜歡。”
“還你。”
付清秋遲遲未伸手去接,師無涯眸光忽沉,見付清秋不接,頓時冷下臉來。
“我不要了。”付清秋忽地出聲。
“随你。”師無涯收回手,把玩着那平安符,“既然你不要了,我留着也無用,扔了罷。”
話落,師無涯往池邊去,順手扔了出去,平安符從付清秋眼前劃過,沒有任何猶豫,付清秋奔向荷花池。
恰此時,付家人都趕到荷花池邊。
付高越眼尖,看見此幕心頭大震,揚聲大喊:“不要!”
韋氏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心力交瘁,滿面愁容,付遠衡半扶着韋氏,見付清秋如此,心下驚懼。
月光凄涼,風聲凄凄。
師無涯縱身上前攔腰抱下付清秋,她看着平安符沉下去,一點點再也看不見一點蹤跡,池水倒映着她慌亂,披頭散發的狼狽模樣。
忽然,池面上起了無數圈漣漪。
下雨了。
付清秋大喘着氣,一口郁氣始終卡在喉嚨,上不上下不下。
師無涯厭惡道:“付二姑娘,這副樣子是要做什麽,不是你不要的嗎。”
付清秋眼酸心乏,撐着一口氣,冷道:“師無涯,我情願從未認識你。”
韋氏上前抱住付清秋,付高越怕她想不開,攔在她身邊,緊緊叩着她的手。
“乖乖,我的乖乖,別吓阿娘。”付清秋淚流不止,與師無涯對視之時,險些睜不開眼。
付清秋泣道:“師無涯,我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對不起你,從小到大我對你比任何人都好,你喜歡姐姐,我就去讨好姐姐,我比任何人都在乎你,不過是我錯了,你從來就不在意我,我的生死,在你眼裏什麽都不是。”
“十二年,師無涯,是你辜負了我。”
師無涯眼睫低垂,看她聲嘶力竭的哭訴,而他只是淡漠疏離地看着她。
月色輕淺,付清秋不再探究他眼底的情緒。
“随你。”師無涯淡聲道。
語畢,付清歲聞訊匆匆趕來,風卷夜雨,師無涯肅穆垂眸,而付清秋泣聲猶如杜鵑啼血,一聲聲劃破無邊雨夜。
付清歲遙遙對視一眼,師無涯便轉身離開。
付清秋這回掙不開幾人的桎梏,雨水打在臉上,落在生澀的眼裏,唇齒相摩,朝他喊道。
“師無涯,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
雨如跳珠,滿池荷花歪斜,風雨惹人身冷。
付清歲緩步上前,将傘遞給韋氏,付清秋仍在雨幕中掙紮,付高越緊緊鎖着她的手。
付宅裏人人都知道付清秋性子擰,但卻不知,擰到了如此地步。
此刻的她,形同瘋婦,她才及笄之年,不過十五而已。
這夜風雨不休,付清秋不肯離開,付高越情急之下敲暈她,背着她往杏院去。
付清歲跟在末尾,忽地一聲,似乎有什麽墜入水中濺起水花,她走得慢,回頭遙遙望了一眼。
滿池荷花搖曳,雨絲空蒙,池水蕩開漣漪。
冬盈以手擋雨,眯着眼望向那邊,催促道:“姑娘快回去,雨越來越大了。”
是他。
付清歲颔首,漫步去杏院,杏院此刻正忙,女使婆子接二連三的打水出來,付清歲在廊下等候。
綠柳瞧見,道:“大姑娘,換身衣裳罷。”
付清歲婉言相拒,綠柳便不再問,忙往屋裏去。
這夜過後,付清秋思緒盡散,腦海中有一絲朦胧的日光,尋着那一束光,她從黑暗之中,見到了杭州小院裏的青梅樹。
杭州風情依舊,青梅樹下的秋千仍在随風晃蕩。
付清秋往秋千那去,只剛坐下,身後便有人來,斜陽照影,但看那影子她便知是誰。
“師無涯。”
師無涯微怔,輕聲問:“你怎麽這樣叫我,我可是惹你生氣了?”
付清秋垂眼,淚水淌落,師無涯手上一頓,快步到她身前,蹲下身仰頭看她眼裏含淚。
師無涯滿目心疼,眉頭自然而然地蹙起,“是我做的不好了,還是這繩子磨手,清秋,別不理我。”
“你哭了,一定是我做得不好。”師無涯眸光輕顫,慌張道。
付清秋搖搖頭,抿開苦澀的笑,屏息凝神地看他,師無涯動作輕柔地替她擦去眼角餘淚。
“為何不說話?”
付清秋眸光流轉,盈盈淚眼,見她如此師無涯跟着流淚,他又問:“是不是我做得不好了,清秋,不要不說話。”
“清秋。”
“師無涯。”
霞光碎金,滿院春色,師無涯半跪在她身前,她比誰都清楚這是假的。
或許她一動,這場鏡花水月就空了。
可眼前的師無涯,滿腔柔情,只怕她生氣不說話。
“師無涯,我不喜歡你了。”
付清秋淡聲說着,垂眸認真地看他着急失措的模樣,師無涯何曾這樣對過她。
他不是真的師無涯,而這句話卻是師無涯說的。
“清秋。”
“清秋。”
無數道聲音重疊在一起,師無涯的,付清歲的,韋氏和哥哥們的聲音,萦繞在耳邊。
這場鏡花水月的夢,被攪散了。
師無涯在她眼前碎裂,伴随着天翻地覆的坍塌,滿園春色霎時凋零,只剩荒涼破屋。
付清秋清楚的聽到付高越的聲音,也有韋氏的哭聲,就在耳邊,就在她身邊,但她好像醒不來。
身子很重,思緒被攏在一方天地,越想掙脫越無法抽離。
付清秋醒來那日,付高越和韋氏守在她身邊,只一點動靜,付高越便驚醒,他眼周烏青,又是哭又是徹夜不眠,比他落榜那日還難看。
“清秋,你醒了。”
付高越嗓音沙啞,望着醒來的妹妹,眼底漫出欣喜。
韋氏聞聲,睜眼便見到付清秋醒了,嘴裏念了好幾次“阿彌陀佛”。
付清秋望着兩人,鼻尖一酸,淚止不住地流,付高越忙道:“快別哭了,別哭了,不好看了。”
見她如此,韋氏哪裏忍得住,跟着哭了起來。
“阿娘,只怕你有個好歹,你要我如何活?”
付清秋正欲開口,卻發覺無法發聲,喉間悶澀腫脹,她試着說話,寂然無聲。
付高越道:“清秋,還是不舒服麽,我去倒茶來。”
付清秋讷讷地點頭,韋氏摟着她一個勁地哭,翻來覆去便是說她當年懷她的艱辛。
她醒來時,師無涯已從付家搬出去,退還了青玉镯,臨走前,他曾說此後與付家再無關系。
付彰和付遠衡好聲好氣地送師無涯離開,只盼着他走得遠遠的,永生永世不要出現在付清秋面前。
師無涯離開付家,未曾帶走任何東西,孤身離開,此後他在汴京銷聲匿跡,繁榮熱鬧的汴京城,少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自然無人在意。
他走的痛快,徒留付清秋日漸消瘦。
那日過後付清秋整日消沉,久病不愈,眼看着就要入秋,她的病仍舊不好,大夫來瞧過只道是憂思過度,郁氣不散,加之寒氣入體,還需靜靜調養。
韋氏每日過來陪她,就連付彰來後院的日子也多了起來。
人人都盼着她好起來,付清歲日日守在付清秋身邊,自她醒來,仍舊不言語,偶爾輕笑,韋氏見她如此更是鑽心的疼。
當初她若知曉,付清秋會遭這個罪,定然不要師無涯退婚。
韋氏雖這樣想,卻又慶幸将來付清秋能另覓良人。
這夜,付清歲守在杏院,燈燭昏暗,付清秋側身看付清歲支手扶額,在美人榻上淺睡。
“姐姐。”
付清秋輕呼出聲,極其微弱地聲音,比那燭光飄搖的聲音還輕。
但付清歲聽見了,她緩緩睜開眼,看付清秋正靜靜地盯着她。
“你醒了,餓不餓,喝點水潤潤嗓,明日母親知道了定然高興。”付清歲起身去倒水,付清秋眸光平靜,支起身靠在床沿。
付清秋抿了口茶,擡眸見付清歲憔悴,便知這幾日她一直在守着。
“姐姐,對不起。”付清秋聲若蚊蠅,失神落魄地看手中茶盞。
是她逼走了師無涯,斷送了師無涯和她的親事。
付清歲抿唇笑道:“你怎麽對不起我?快些好起來,就算對得起我了,清秋,別多想了。”
“姐姐,對不起,我不該這麽任性。”付清秋低聲啜泣,淚水滴進茶水,付清歲忙接過茶盞,抱住付清秋溫聲細語地哄她。
萬籁俱寂,窗外清輝冷然,菱花窗上樹影搖晃。
付清秋恍然明白,她這一生都比不上姐姐。
從前她總揣度付清歲,雖拿她當姐姐,卻處處嗆她,如今她重病在床,付清歲仍守在她身邊。
不管有沒有師無涯,姐姐永遠是姐姐。
付清秋攥着付清歲的手痛哭,這些天她總強撐着笑,只怕韋氏和哥哥們擔心,如今在付清歲面前逐漸卸下心防。
付清歲輕撫她的背,柔聲細語,極盡溫柔。
良久,付清秋哭累了,貓在她的懷裏睡了過去,付清歲命綠柳服侍她睡下。
秋日夜色涼薄如水,房內燭火明滅,付清歲仍守在一旁,見她睡得安穩,驀地松了口氣。
付清秋自小散漫,韋氏疼她,恨不能以金屋築之,唯恐這個小女兒受傷,而付清秋自然受挫極少,她想要的,韋氏想方設法地要為她尋來。
可付清秋從小至大也未曾求過什麽黃金珠寶,唯獨對師無涯百依百順,她只想要自己的未婚夫。
付清歲神色悵惘,世間的事就是如此,要求的求不得,不求的紛至沓來。
付清秋為了師無涯不顧一切,而師無涯亦為了她遠走他鄉,一個固執倔強,一個偏執高傲。
當真是一對良配。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清秋。付清歲掖好被角,輕輕撣開她的鬓發。
自古逢秋多寂寥,付清秋本在病中,韋氏擔心她心思郁結,便請大夫日日來看。
大夫只道靜養,每日多走動,寫了方子交給綠柳,付清秋這些時日病好了許多,願意多走走,韋氏時時來看她,陪她說話,糕點補品不斷。
在杏院待得最多還是付清歲,付清秋依賴她,病着的時間裏,常常要見着她才覺心安。
付清歲本也無事,便長宿在杏院,付清秋日漸好轉,白日裏無事,付清歲就取書來陪她解悶,閑時月下對弈。
原先那些她不甚喜歡的東西,竟然這般有趣。
時至深秋萬山紅遍,萬物枯寂,城外楓林滿地。
是夜,付清秋正對月遙望,不知在想些什麽,付清歲款款而來。
“姐姐,我們去城外看楓葉罷。”付清秋道。
付清歲笑道:“你怎麽知道國公夫人要辦楓林宴。”
付清秋想也是,汴京城內達官貴人最愛賞景,漫山遍野的紅楓,怎麽會沒有夫人做東辦宴席。
“昨日我們的棋局還在,快來。”付清歲坐到涼亭下。
付清秋聞聲回首,秋日漸涼,她披着碧色披風,緩步走至亭下,垂眸看那棋局,幽幽嘆氣。
“我何時才能下得贏姐姐。”
付清歲輕笑,道:“我瞧着就快了,楓林宴我們一道去罷,盛家三姑娘遞了很久帖子了,母親都回拒了。她是擔心你的,自保神觀——”
“也是,許久沒見盛姐姐,我自然是要去的。”付清秋眸光漸沉,執棋久久未落。
師無涯已離開付家兩個月,付清秋再沒聽人提起過他。
一夕之間,師無涯仿佛從未來過付家,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汴京。
這幾日付清歲不再守在她身邊,付清秋待她走後獨自坐在亭下,秋日風涼,雲露和綠柳陪在一邊,總還是覺得自家姑娘還未能走出來。
——
十一月末,秋色飛霞,紅楓零落,城外青山寺王國公夫人陳氏設宴,汴京城內達官貴人應邀而來。
付清秋随付清歲一道,付高越和付遠衡緊随其後,臨到山腳下,馬車已不能再行,不少馬車擋在山道。
山道枯木橫斜曲折,碾碎一地枯枝落葉。
秋高氣爽,付清秋掀簾往外去看,見付清歲探路歸來,便問:“前面如何了?”
付清歲泱泱搖頭,道:“馬車擁堵,呂大人家的馬車卡住,這會正忙着抽出來。我看滿山紅楓枯葉,不如走着上山去?”
綠柳憂道:“山路難走,姑娘身子剛好還是待着,待會便好了。”
雲露不以為意,望着簾外遠山近景,“姑娘本就是出來散心的,綠柳姐姐你便讓姑娘去罷,再說這一條路都有侍衛護着又不會有山賊,姑娘若是累了,便搭一輛馬車上山不就好了。”
語罷,綠柳仍舊緊蹙着眉。
“雲露說得在理,綠柳我正想四處散散心。”付清秋抿唇一笑,眉眼之間隐着一絲病後的愁緒。
付清歲扶她下來,往山上去時,已有不少郎君貴女閨秀閑庭漫步。
山色寂寥,雲淡風輕,金繡羅裙添一抹顏色。
年青郎君與至交好友結伴而行,閨閣少女們簪花绾發,含羞掩笑,竟比金明池滿城春色更為動人。
付清秋與京中貴女并不相熟,唯一的好友便是盛婼。
只是盛婼家中雜事甚多,偶爾在宴席上遇見,也說不了幾句話。
付清歲挽着付清秋,見她神色郁沉,因問:“可是身子不适?”
付清秋搖頭,靜靜道:“沒有,只是在看滿山楓葉,失了神。”
“這倒也是,自你病了之後便沒再出過門,這城外的楓葉極美,怪不得國公夫人要選在這兒。”付清歲道。
一路往山上去,馬車終于動了,車輪碾過枯枝敗葉,吱呀作響。
來赴楓林宴的,必是高官貴婦,付清秋微微側目,餘光瞥向從旁而過的華貴精巧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往前去。
秋風蕭索,吹滿遍地紅楓,猶如枯葉蝶翩翩飛舞。
馬車的幕簾被吹開,付清秋眸光流轉,與馬車內的白袍青年視線相撞,馬車內熏着淡淡的合香,風一吹便溢了出來。
那個人她好像見過。
只一瞬,幕簾合上,付清秋回過神來,思索曾在哪見過他,少年穿着簡樸,眉眼之間卻竟是貴氣儒雅。
“付二!”
未等她記起來,身後有人揚聲喊道。
付清秋循聲回頭,不必想也知是誰,放眼整個汴京,只有盛婼會如此叫她。
盛婼從馬車中探頭,少女眉目張揚,身着桃紅縷金牡丹長衫,下着百褶裙梳着同心髻,未曾簪花,只以素釵銀簪做飾。
付清秋瞧出些許不對勁,笑問:“你是不是有喜歡的郎君了。”
付清歲掩唇低笑,盛婼臊得臉紅,輕推付清秋,佯裝生氣,“付二,這麽久不見,合着是去學了些嘴皮子功夫專來打趣我?”
付清秋穩了穩身子,挑眉道:“我可沒有,是盛姐姐心裏有鬼呢。”
盛婼看付清歲在一旁,并不多說,調轉話頭。
“你這幾個月是去做什麽了?我是為了跑斷了腿,誰家的宴我都要去瞧瞧,看你是不是躲我。”盛婼忽地想起保神觀的事,心中憂道。
“我聽聞你病了,我出不了門,不能來看你,原以為并沒有大事,誰知你竟好幾個月不出門,現在可好些了?”
付清歲聽盛婼如此問,不覺蹙起了眉,保神觀一事不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病因卻是師無涯。
如今再說起這些,無異于是再提起師無涯。
付清秋微怔,旋即輕笑道:“好多了,盛姐姐今日可真是漂亮。”
“行了行了,付二你別蒙我了,我有些悄悄話要與你說。”盛婼拉過付清秋,付清歲見此便與冬盈先行一步。
盛婼牽過付清秋的手,兩人慢騰騰地往青山寺去。
“說說保神觀裏的事,我知道裏頭肯定還有別的事,比如那個師,什麽?付高越都同我說了,說他原是杭州通判的幼子,若是如此配你倒也是門當戶對,如今杭州通判是我姑姑的兒子。”
當日在保神觀,付高越攆上了她,非要說彼此有什麽誤會,盛婼本不想跟着張小娘子,便拉着付高越去了州橋。
正是此舉,才叫她躲過了保神觀的事,盛婼聞說保神觀出事,本要去尋付清秋,卻被付高越攔下。
“你攔我作甚,我告訴你,我表兄可是武将,我是學過武的!”回想當日,盛婼那時盛氣淩人,一心要回保神觀。
付高越半哄半勸,“我自然曉得廣威将軍的厲害,可萬一那賊人人多勢衆傷着你了如何辦,我如何向何禦史交代?”
盛婼哼聲,心知付高越說得在理,畢竟她要是死了,張小娘子和盛婵必然得意,必不會遂了她們的願。
“知道了,何須你交代,我回去就是了。”盛婼甩手離開,紅菱匆匆賠禮。
付清秋聽盛婼提起付高越,便将師無涯的事繞了過去,她不想再提,也不願去想。
“原來二哥哥那日是去尋你了,你們莫不是背着我——”
付清秋狡黠一笑,盛婼慌亂地去捂她的嘴。
紅菱與雲露偷笑,綠柳雖想笑,卻又怕盛婼介意,只輕揚嘴角。
……
青山寺內小僧在寺前等候今日上山的達官貴人,一高一矮的兩小和尚候在寺前,瞧着楓林幽靜,似已無人。
“走罷,沒人再來了。”高和尚說。
矮和尚蹦起來,“瞧着是沒人了,國公夫人設宴,苦得我們守門。”
聽他抱怨,高和尚敲打他,“莫要胡言亂語,當心将你攆出去。”
矮和尚癟癟嘴,二人正要回大殿,卻聽一陣枯枝碎葉聲,循聲回頭。
只見兩位年輕娘子并三個女使款款而來,高和尚半眯着眼笑,端的是高僧姿态,矮和尚随之躬身。
“小師父,帶我們去客堂歇歇,她近來病了身子不好。”盛婼挽着付清秋,付清秋抿唇輕笑。
高和尚略微打量了付清秋,确如盛婼所言,身輕氣浮。
“元智,可還有多的客堂?”
元智為難道:“今日國公夫人設宴,寮房多已有人住了,幾個娘子住一間都是有的,就連方丈都騰出禪房了,哪還有多的客堂。”
盛婼道:“我們便是應邀來的,只是能否單騰一間來,她若是同別人住,少不得要讓別人過了病氣,到那時可不好,萬一怪罪下來,可不好說。”
青山寺原是一座廢寺,早些年王國公來此,見此地荒涼,卻又正值深秋,入目即是滿山楓林,可與春日芳菲相比。
遂将其重新修繕,每年由國公府供其香火。
文人士大夫聞說此盛景,紛紛來往,故而青山寺多文人墨客,亦有備考的舉子。
元智聽盛婼這話說得厲害,心裏拿不定主意,只拿眼神觑元聖。
元聖倒不慌,慢慢道:“施主既是夫人的貴客,我便同元智去問一問可有施主願意騰出客堂來。”
元智一聽,蹙着眉跟元聖進寺。
“哪裏還有多的客堂,這不是為難人嘛,師兄,今日貴客如此多,難道就要為着那個體虛的小娘子尋一間客堂?再說了,既是國公夫人的客人,那必然是大家閨秀,哪有上來就為難人的。”
元智小聲嘟囔,元聖沒理他,一間一間地去問。
瞧着都不願騰出來,元聖正欲敲下一間,元智忙拉住元聖的手往外去。
“師兄,你瘋了?那是小公子的客堂,國公夫人早早的就說了要備下的。”元智蹙眉道,“師兄,給那小娘子換一間罷,或是将我們的客堂騰出來,供那小娘子住?
元智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又怕得罪了人。
元聖思忖良久,覺得元智說得有幾分道理,二人正欲離開,有人推開房門,出聲喚他二人。
元聖元智回頭望去,卻見那人白衣勝雪,長身玉立。
“施主,叨擾了。”兩人齊聲道。
他搖頭,謙遜颔首還禮,“并未,只是方才聽小師父在說換客堂的事,可否細說。”
元聖将來龍去脈說清,他了然,溫聲道:“既如此,将我的這間讓出去,我與二位小師父同住可好。”
元智帶他去往寮房,元聖則将此事告知盛婼。
付清秋在客堂安置好,便出門去尋盛婼,正巧在此,遇上了元智返回取扇。
秋風生澀寒涼,元智火急火燎地來去,只當未看見付清秋。
付清秋攔下他,輕聲問:“你這小師父,橫沖直撞地作甚,我是哪裏得罪了你?正眼也不瞧我。”
元智手中抱着包袱和扇子,眼神閃躲,仍舊不看付清秋。
付清秋反倒覺得有趣,就這樣攔在他身前,他跨一步,付清秋跟一步,誓要說個所以然。
“哎呀!小娘子,我有事在身,小娘子別再攔我了。”元智架不住她,憤憤道。
綠柳雲露出來瞧見這幕,遠遠地看着兩人。
元智見身後兩道目光掃在後背,只覺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竟淚汪汪地紅了眼眶。
“你們這些官家小姐,怎麽這麽欺負人,只知道戲弄我和師兄。”
元智委屈巴巴地哭出聲,付清秋怔在原地,一時間手足無措。
付清秋連連蹙眉,忙哄道:“我何曾說了要将你趕出寺裏去?你倒好反咬我一口,我不過是問問你為何不瞧我。”
“愣着做甚,給小師父倒杯茶。”付清秋朝兩人使眼色。
雲露拽着綠柳進屋,雲露笑道:“這小和尚還是個膽小的,竟還被姑娘氣哭了。”
綠柳輕笑一聲,暗想姑娘這些時日身子好轉,心思也活絡了。
亭子裏雲露取了幾碟點心,倒了盞茶,付清秋支手扶額垂眸看着元智眼饞地望着碟子裏的點心。
“吃罷。”付清秋眉尾輕挑,元智猶豫半晌,正要伸手拿,付清秋卻把碟子收回,笑道:“可以吃,但得告訴我剛剛為何哭,又為何不拿正眼瞧我?”
元智兩腮氣鼓鼓地別過眼,心道她根本不想把點心給他吃。
付清秋道:“你只需告訴我,我日後把糕點都分你一份,這可是汴京城裏最好的糕點鋪子,有錢都不一定吃得上呢,小師父不想嘗一嘗?”
佛說,清心寡欲,不可貪。
元智搖搖頭,暗道佛肯定沒吃過這糕點,否則怎麽能說出如此薄情寡義的話,必是假話,這回吃了下次不吃了就是。
“那,那我說了,可不是為了糕點,我只是想給小娘子說清楚。”元智雖別過頭,但目光卻粘在糕點上。
沒想到這回雲露帶的百花糕竟派上了用場。付清秋輕笑,“小師父和我說,我自然聽着。”
元智輕咳一聲,故作老成,道:“本不是什麽大事,我只是怕得罪了小娘子,先前山門前的那個小娘子,生得那麽漂亮卻那麽兇,一點兒都不像大家閨秀。”
語罷,卻聽有人來,付清秋将糕點推給元智。
“請小師父品鑒。”
元智半推半就地嘗了一塊,當真是稱得上汴京一絕,元智甜滋滋地笑起來,不動聲色地塞了一塊在袖裏。
“小師父,盛姐姐只是性子直,是無心之舉,小師父莫要介意了。”付清秋道,“盛姐姐也是為了我才想借一間堂客的。”
元智拿糕點的手一頓,他算是明白了何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吃了這百花糕,就是心裏有天大的氣,都得消一半。
綠柳從外頭來回話,“是迎我們進寺的另一個小師父并一個郎君來了。”
“完了完了。”元智登時彈坐起身,撣開衣上碎屑。
“小娘子,先前的話是我說的不對,千萬千萬別和師兄說我方才哭了。”元智央求道。
付清秋颔首,問:“想必來的那位郎君便是騰出堂客的人了,雲露再取一碟點心來。”
元智瞬時正經,點頭稱是。
半山腰的秋風清爽,這間客堂臨近楓林,總有翩翩落葉,山色枯寂,楓葉多情處處留戀。
綠柳引元聖和那郎君進來,付清秋垂首候在亭下,雲露已備好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