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這是世上最好的姻緣

月華如水, 銀輝如薄紗籠罩涼薄的夜,鵝卵石鋪成的甬道兩側的花叢簌簌作響。

風拂過耳畔,揚起兩人鬓邊散發。

師無涯眼中的那片灼灼燃燒的火焰不曾褪去, 他恨恨問道:“你方才說什麽?”

“我要定親了。”清秋一字一頓, 聲音輕柔堅定, 猶如此夜的風,帶着些許涼薄卻又如此的輕。

清秋雙眸水潤,如同一江春水, 笑得清甜,她想若是和王恒成婚, 往後的日子應當會如同蜜糖水。

兩人靜了好半晌, 師無涯盯着她的眼睛,驀然失笑,咬緊後牙道:“恭喜付二姑娘了, 這許多年,能見付二姑娘成婚倒也是一樁稀奇事。”

稀奇?

有什麽好稀奇的, 師無涯話裏藏刀,清秋聽得明白,只是他嗆她是為何呢?

想來是高傲慣了, 不肯對她好好說一句恭賀的話, 好在清秋并不在意他是否恭賀,她的婚事只要她自己歡喜就好。

“多謝師郎君。”清秋淡淡繞過,不接師無涯的話鋒。

師無涯見她如此, 一時之間吃癟,眉目緊鎖,想說些什麽挽回,又覺得自己落了下風。

躊躇之間, 清秋卻格外灑脫。

她道:“師郎君,我真不與你敘舊了。既是來公主寝宮想必是公主召見,就別再當誤了。”

話落,清秋頭也不回地離開。

師無涯啞口無言,什麽話也說不出,往日都是清秋将話送到嘴邊,他順承或是嗆她,清秋都會回應他。

如今是不一樣了。

師無涯眸中倒映着她離去的背影,萬千思緒堵在心頭,集英殿再見,他的目光總自然而然地落在她身上。

那抹身影消失在宮殿外,融進濃密月夜,再瞧不見一點痕跡。

良久,師無涯堪堪回過神,殿門口的宮女見他在此發愣,便道:“公主已候在殿中,師郎君快請。”

眼尖的宮女上前為他引路,他身上有幾分酒氣未散,行至門前時,宮女正用香薰,卻聽殿裏頭傳出聲音。

“不必了,讓他進來。”

宮女只得收手,心中生疑。

平樂公主是衆多公主中出身最好的,一向挑剔,對待宮人賞罰分明,平日裏是見不得一點污垢,也不聞一絲酒氣,今日卻讓人帶着酒氣入殿,着實罕見。

師無涯被引進殿內,殿中檀香安神靜氣,榻上一美人半撐着小幾,挑眉打量着來人,宮女見平樂眼色行事,忙為師無涯上座。

平樂不疾不徐地起身,道:“師無涯,杭州人氏,父親曾任杭州通判,母親蕭氏,蕭家庶女嫁與杭州通判真是好不風光。”

師無涯微微挑眉,忍着不耐道:“平樂公主查我?”

平樂漫不經心地道:“又如何?師将軍,我請你來,是有話同你說,聽聞你骁勇善戰,智勇雙全,在渭州大展拳腳,連廣威将軍都被你壓了下去。我心下好奇是怎樣的将軍,又是怎樣的威風。”

“又是怎樣的英武俊朗——”

她說這話時,倏忽起身,垂眸俯身貼近師無涯,平樂饒有興致地盯着他。

平素人人都俱她,只師無涯挑眉相對,到底是外臣,有幾分底氣,不似方才的付清秋,不經吓。

師無涯不喜她靠得如此近,平樂在從他的眼睛看別的東西,可他眼底的情緒,何必要叫別人知道。

師無涯側目,轉過頭,沉聲道:“公主請自重。”

聞言,平樂癡癡笑起來,眉眼極其明豔,收斂幾分輕慢之态。

她一笑,師無涯眉頭鎖得更緊,此刻他心裏正煩亂,平樂不明所以地舉動更是添堵。

“師無涯。”

師無涯眸光忽沉,聽她喚起自己的名姓漸生煩意。

礙着官家的面子他須得敬着這個公主,可他又不是什麽伶人任人拿捏擺弄。

師無涯由煩生惱,冷眼看着平樂有何打算。

“我與你有些源淵,蕭氏與我外祖母同宗,你既是蕭氏之後,可喚我一聲表姐,也是不埋沒親戚間的情意。”平樂媚眼如絲,看着師無涯的神情三番四次的變換。

師無涯目光平靜,冷道:“平樂公主,也是想攀一門窮親戚?”

“是也不是。論情理,我本該是你表姐,如何喚不得?”平樂仍舊笑意盈盈,但她的笑淬着毒,不敢教人靠近。

平樂甩袖坐回美人榻,支手扶額,斜倚着身子,恰似美人橫卧,眉眼俏麗。

師無涯靜靜看着平樂,平樂抿唇笑道:“師無涯,喚我聲表姐聽聽。”

“表姐?我不認。”師無涯倏地起身道,“我母親雖姓蕭,卻與公主所說的蕭氏毫無關系,臣也攀不上平樂公主這樣的表姐。”

那是一樁舊事,遠得師無涯快要忘記。

昔年往事,追溯至十五年前的杭州,他的母親蕭氏——蕭稜,是當時杭州知府庶女,而他的父親進士及第,受杭州知府之恩,又與蕭稜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這本是人人樂道的一樁美事,可蕭家主母不允,這樣的榮華富貴落到旁人生的庶女頭上,實在可恨。蕭家主母暗地與蕭大人協商,二人偷梁換柱,要讓嫡女嫁給師遠,并讓蕭稜做騰妾。

就算将來東窗事發,師遠亦無話可說。

如此一來,蕭氏的富貴夢便是成了。蕭氏主母恐蕭稜出逃告狀,臨出嫁前将其軟禁,蕭稜被囚在暗無天日的柴房中,而另一頭的師遠卻在采辦婚事所需,他暗暗想着将來定不會叫蕭稜委屈。

蕭稜素日和善,待家中下人格外體貼,一日有心善的女使送飯來,為她開了柴門,告知她後院小竈房有個狗洞,可出府去。

“五姑娘,出了府就別回來了。”女使眼含熱淚,一狠心開了柴門。

蕭稜亦哭得泣不成聲,蕭家待她有撫養之恩,如今卻又要将她嫁人為妾,搶她的婚事,若她嫁的是別人,蕭稜仍由主母發落。

可師遠不是別人,是她在靈隐寺求來的姻緣。

蕭稜如此想着,一路遮遮掩掩出了府,她去靈隐寺那棵姻緣樹下,等着師遠相見。

那一日,師遠本是不去靈隐寺的,可在街上買簪子時,他身上的紅繩不知落到了何處,于是他便去靈隐寺求師父問一問,卻在姻緣樹下遇見落魄不堪的蕭稜。

那是她的未婚妻,是他在姻緣樹下求了一年又一年的心上人。

蕭稜将一切告訴師遠,師遠不懼蕭家權勢,也不怕被唾罵忘恩負義,只帶着蕭稜離開杭州,赴任汴京。

這些事,師無涯本是不知道的,是師遠的手劄所記。倘使,平樂與他當真有親緣關系,那也談不上多深厚。

他的母親溫良賢淑,但卻身弱,師無涯實在記不起蕭稜的模樣,蕭稜去世時,他不過才四歲。

師無涯黯然垂眸,父母兄弟的模樣,很近很遠,近的時候在夢中一觸便夠到了,遠的時候就如同現在,想要記清母親慈愛的目光,卻總是抓不住母親的神韻。

殿內燭光飄搖,絲絲縷縷白霧騰起,殿門緊閉着,只開着一扇花窗。

橙黃明亮的燈燭照師無涯的側臉,光影之間,他骨相優越,劍眉星目,挺鼻薄唇,左眼下一顆殷紅淚痣,又添張揚恣意之态。

若是不識得的人,只當是誰家的貴公子。

他六歲之前或許是,可自六歲之後,他便是喪家之犬,檐下貍奴。

“無妨,師将軍不認也沒什麽,總有別的親可以沾。”平樂不急着讓他認,又笑言,“不如你娶我如何?”

此話一出,師無涯如遭雷劈,眼中神情變了又變,平樂看他臉青一陣白一陣,只覺好笑便由着自己放聲笑起來。

師無涯氣急,卻又奈何不得大昭公主,只生生忍下這口氣。

“師将軍,這是什麽表情?”平樂忽地止住笑,冷下臉來,“我配不上你?”

“公主說笑了,是臣配不上公主。”師無涯起身作揖,“公主要見臣若是說此事,臣惶恐。”

平樂早知此事不會簡單,不過是先詐他一詐,叫他心裏有個底,如今看來此事得另尋他路。

“師将軍起來罷,我向來玩笑慣了,吓到了師将軍了?”平樂素手斟茶,遞至師無涯面前,她眉眼柔和,多了幾分羞怯之意。

那兔毫盞如燙手山芋,師無涯不得不接,他緩緩接過,誰知平樂指尖一動,勾起他的手背,平樂眼波流轉,目光灼灼,似有萬千的情語呼出。

師無涯微怔,卻不敢松手。

“師将軍初次回京,好像不太了解汴京局勢呢,廣威将軍未同你說過?”平樂直起身,注視着他漆黑的瞳眸。

平樂眼中的窺探欲太過明顯,師無涯撤回手,穩穩放下杯盞,道:“臣是武将,不懂什麽公主在說什麽。”

師無涯目光沉着,瞧不出端倪,平樂始終眉目含笑,餘下還有些話她想同師無涯說,但不是最後一面,話說完了日後便沒什麽說的了。

“叨擾師将軍,也是聽聞師将軍英勇才想急急一見,師将軍果然不俗,日後若是能日日相見,就好了。”

平樂眉間帶媚,分明只見過師無涯一面,她卻眼中含情,仿佛是見到芳心相許的情郎。

師無涯被她幾次三番調笑,早沒了好臉色,暗道平樂仗勢欺人,叫他有苦難訴。至于平樂所調笑的事,師無涯卻無心當真。

他一貫高傲,卻不得不在公主面前低頭。

縱觀大昭,平樂公主出身最好,容貌最佳,又是頭生的公主,深得官家寵愛。

可平樂桃李年華仍無婚配,着實納罕,旁人只道這個公主瞧不上狀元郎,或許是心有所屬,又或是還未遇得心上人。

“師将軍,汴京的街道四通八達,切莫走錯了道。”平樂眸光一凜,擺擺手道,“師将軍,今日的話,便說到這兒罷。”

師無涯躬身,沉聲道:“臣告退。”

殿外月色溶溶,穿過鵝卵石小徑,師無涯驀然頓住,方才清秋就站在他面前,與兩年前一般無二,怎麽就會說出那樣淡薄的話。

師無涯不敢深想,皺着眉快步離開。

——

月光清冷,時值九月,晚夜風涼。

清秋離開寝宮時,望着茫茫月色,以及蜿蜒無盡的宮牆,一時間清秋分不清東南西北,前後左右都是宮道,而要回集英殿的路她卻不知道。

平樂公主為難她,因此寝宮外無別的宮人,上回有這樣悵然無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很久。

清秋定了定神,長舒一口氣,決心往左去。

“付二姑娘。”

只剛踏出一步,身後有人喚她,清秋乍然擡眸,原本悵惘的心事,只這一刻安穩下來。

疏風朗月,長風吹拂夜色,宮道靜得出奇。

清秋回首望向來人,唇邊蕩開輕淺的笑意,那人着缃色鶴紋窄袍,腰佩雙魚環,他提着一盞琉璃燈走至她身邊。

直到他走近,清秋才看清此人仰目,鬓若刀裁,目如點漆,雖有玉冠束發,可卻掩不住他身上的俠氣,更像是個風流俠客。

在生死危難之際,清秋曾見過他。

“小女子見過中郎将。”清秋颔首施禮。

楊淮藺勾唇輕笑,道:“付二姑娘怎會在平樂公主寝宮?”

“平樂公主召見便來了,巧遇中郎将。”清秋微微擡眸,卻見楊淮藺目光緊盯着自己。

楊淮藺眸光溫和,關切問道:“平樂公主性子傲慢,可有為難你?”

清秋搖頭,暗道就是有,說了又有何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清秋眸光忽閃,忙道:“中郎将,我在宮中迷路了,可否帶我出宮?”

“願為姑娘效犬馬之勞。”楊淮藺頗為熟練地躬身,他餘光落在清秋身上,見她眼中有幾分笑意,跟着笑了起來。

兩年前清秋在保神觀前,見過楊淮藺一次,但平生也只見過那一次。

可為何楊淮藺看她的目光那樣灼熱,他看似風流纨绔,卻又藏着幾縷真情,清秋不解其意,總覺得那道目光不屬于自己。

楊淮藺為她提燈,與她并肩同行,松風明月,兩人身影相随。

不過多時,楊淮藺輕咳一聲,開口問及清秋近況如何,又問她在青山寺的修行,仿佛是要将她的過往窺盡。

初時,清秋一一回應,只是他問着問着便走歪了話,楊淮藺并未覺察清秋的不耐。

他問:“付二姑娘家中姊妹只你一人?”

“并不,我有一個姐姐,才貌雙全,溫良賢淑,我自小便喜歡她。”清秋柳眉輕蹙,被月色掩住。

清秋眸光忽沉,靜靜沉思。

付清歲并非她一母同胞的姐姐,但卻是唯一的姐姐,相伴十五年的姐姐,這無關嫡庶。

其實有沒有師無涯,清秋都将這個姐姐看得很重,只是她如何向已出嫁的姐姐再訴說少女心事呢。

楊淮藺側目看付清秋,眸光晦暗不明,他問:“付二姑娘也要嫁人了?”

清秋心神一晃,面上仍談笑自如,道:“我與王郎君在青山寺結緣,我已答應他的提親,中郎将是想讨一杯酒喝?”

楊淮藺微怔,緊了緊手中的琉璃燈,心下澀然。

清秋悄然凝眉,她覺察到身側之人的落寞情緒,是在因她要成婚嫁人而怔忡?

“付二姑娘,猶記兩年前,付家郎君的謝師宴,我曾遠遠見過付二姑娘。”楊淮藺眸光深沉,陷進回憶。

他隐約記得,那山水屏風後的人,一襲粉衣長裙,手中絞着繡帕,姿态羞怯,只可惜沒能看清她的臉。

“原是如此,當日見過的人實在太多,倒未曾見過中郎将。”清秋淡聲道。

楊淮藺的話太多了,清秋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

“付二姑娘往後若是受了什麽委屈,可來尋我,當年救了你,如今還可再救一回。”他眼尾輕挑,調侃道。

清秋唇邊笑意凝滞,眉心深蹙,哪有還未出嫁就咒人出事的。

“中郎将多慮了,我與王郎君情投意合,自有将來夫君護着我,當年之恩,沒齒難忘。”清秋無奈道。

這中郎将實在太怪了。

清秋只盼着能快些出宮,正想着,身後忽然有人喚她。

聞聲,清秋眉眼帶笑,心中安穩起來,忙轉過身與他對視。

“王郎君。”

王恒遠遠一眼便瞧見她,只是不敢确認,待到走得近些了,他才篤定是清秋。

“中郎将。”王恒躬身作揖。

楊淮藺目光驟然一冷,只随意還禮,道:“王郎君怎會在此?”

王恒聽罷,笑言:“剛巧路過,王郎君與付二姑娘相識?”

清秋已站至王恒身旁,含笑道:“多謝中郎将相送,他日我與王郎君成親,定邀中郎将喝一杯。”

楊淮藺對王恒沒由來的敵意,叫清秋頭疼,王恒畢竟是她将來的夫君。

無論楊淮藺出于何意,清秋都不願見王恒受委屈。

“王郎君與付二姑娘瞧着不甚相配,聽付二姑娘說你二人尚未定親下聘,總歸只是兩廂有意,王郎君若我也有此意呢?”楊淮藺眸光銳利,如同刀鋒,讓人膽寒。

什麽叫他也有此意?

清秋眸光凝滞,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麽,也不知該作何表情。

方才楊淮藺與她說那麽些話,原來就是是因為他想娶她,太荒唐了,清秋被這想法激得後怕。

她和楊淮藺不過一面之緣,一次救命之恩,怎麽就到了要談婚論嫁的程度。

太恐怖了。

清秋擰眉腹诽。

王恒雖不習武,但自幼飽讀詩書,以君子之風相對,倒也不顯單薄。

“中郎将此言差矣,我與清秋兩情相悅,相識兩載有餘。中郎将,我心悅清秋,愛重她的一切,倘若她不願,我自然不強人所難,可清秋心中有我,如此,就算中郎将強取豪奪也非君子作為了。”

王恒向來穩重,很少說出這樣的話,他将那半年之期隐去,只說兩人情投意合,如此一來叫楊淮藺也說不出別的。

清秋心知王恒此舉是為她說話,一來打消中郎将的心思,二來其實也是提醒她。

自三月起到如今已有半年,她答應王恒的半年之期已經到了。

楊淮藺勾唇道:“付二姑娘的意願自是比什麽都重要的。”話落,他目光怔怔地看着清秋,似在看她,可他眼中的情意卻又不像是在對她訴說。

清秋回避楊淮藺的目光,王恒上前擋在清秋身前,沉聲道:“中郎将。”

楊淮藺見此,不多停留,只澀然道:“王郎君,還請好生待她。”

語畢,楊淮藺揚長而去。

長月如鈎,那抹缃色身影消失在宮牆深處。見他走遠,清秋回過神來,擡眸深深地望向王恒。

“王郎君,中郎将曾救過我一命,我與他只救命之恩。”清秋淡聲說着。

寂寥涼夜,王恒不動神色地垂眸,眼底蔓延着讓人不看清的情緒。

她和楊淮藺,只救命之恩,別無他情。

王恒轉過身,唇畔含笑,只說了句,“我知道。”

清秋一時怔愣,她以為王恒會問她定親一事,問她是否想好,半年之期已到,他并未着急問她。

王恒凝神看着她,問:“你愣着作甚?清秋。”

清秋眸光瑩亮,恍然擡眼,漆黑明亮的眸子倒映着眼前松竹般的人兒,她從王恒身上窺見最多的,便是這溫文爾雅的公子之風。

“常也,半年之期已到,我願意嫁給你,你可還願意娶我?”清秋鄭重言明心思,她眼中只一輪明月和一身天青的公子。

王恒微怔,直直盯着她,仿佛是被人定了身,攝取了神魂。

他等這句話,等了半年,或許更久。

可他卻不敢深信這句話,清秋曾說她愛過一個人,為那人幾度自戗,形銷骨立,那她當真忘了那人嗎。

王恒眼底漫上躊躇怔忡的情緒,他猶豫彷徨。

“清秋,你心靜了嗎?”王恒目光溫和,如同春日暖風,能叫人忘卻所有。

清秋笑道:“自然。”

“我心昭昭,常也,我是真心想嫁你為妻,琴瑟和鳴,舉案齊眉。”清秋眸光燦燦,仿佛見到他二人婚後的良辰美景。

王恒掩不住心中歡喜,竟一時激動,握住清秋的手,仿若劫後餘生的慶幸,他道:“你願意便好。”

這比什麽都好。

兩情相悅,喜結良緣,這是世上最好的姻緣。

此夜月明星稀,風吹得格外輕,輕柔地撫摸着汴京的一切。

王恒一路護送清秋回付宅,他珍重而歡欣地緊握着她的手,不敢太重,不敢太輕,怕是一場鏡花水月的幻夢。

清秋看他如此緊張,不由得笑出聲。

“常也,到了。”清秋掀簾往外望。

付宅門前韋氏正和李媽媽候着,見有馬車來,李媽媽忙上前去,朝裏問道:“可是姑娘回來了。”

王恒親自送她回來,坐的是王家的馬車,李媽媽不敢造次,只靜靜站着問。

馬車帷幕被一只纖白瘦削的手掀開,清秋半彎着腰,眉眼含笑。

“李媽媽,辛苦你了。”清秋柔聲道。

李媽媽眯着眼笑道:“姑娘哪裏的話,夫人正等着你呢。”

李媽媽正欲擡手扶清秋下馬車,卻見帷幕身後,有一翩翩少年現身,最終是王恒扶着清秋下馬車。

韋氏眸光大震,面上不顯,只上前道:“有勞郎君相送了,可要進宅吃杯茶?”

王恒謙順道:“夫人客氣,只是天色不早,恐家中母親擔憂,便先回了。”

聽罷,韋氏亦不多留,只和清秋在宅門前目送王恒,臨行前,清秋視線百轉千回,停留在王恒身上。

王恒雖未與她對視,但卻能感受到她傾注的目光,他垂首低笑。

二人的眉眼官司被韋氏一覽無餘,待王恒走後,韋氏便拿着清秋問:“你當真對王家郎君有意?只要你心中歡喜,我無有不依的。”

王家到底汴京裏數一數二的門戶,清秋若歡喜,随她去了便是,韋氏心下想着。

清秋眉心輕蹙道:“母親,不希望我嫁這樣的人家嗎?”

韋氏道:“什麽樣的門第配什麽樣的人家,若你喜歡上乞兒,未必我要遂了你意?你要如此任性,我情願當初未有你這個女兒,你只要不太過任性,汴京那家的郎君不高看你一眼?”

汴京裏有幾個郎君見過她,就是高看她一眼,不過是看在哥哥和父親的面子,又豈是因她自身。

若沒有這樣的出身,她恐怕沒得選。

清秋心生郁悶,淡淡道:“王郎君喜歡我,并非出身。母親說的什麽乞兒,倘使我真的喜歡,又何須在意他的出身,我若喜歡,便是最要緊的。”

韋氏聽她這番話,心頭大怒,當年已是大鬧過一回,如今清秋仍這般想,豈非還在意師無涯?

可又聽她答應了王恒,韋氏不好發作,只當是女兒的一時戲言。

“喜歡是最不要緊的。門當戶對才是最要緊的,與你相配的,許你一生無虞的,待你好的,才是最要緊的,傻姑娘,你不要犯渾。”韋氏語重心長地說着。

眼見着到了杏院,清秋不欲與母親争辯,只道:“曉得了,母親我累了。”

韋氏曉得她的意思,無奈道:“母親,都是為着你好。”

韋氏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金玉珠寶捧到她跟前,可這個女兒怎麽就是不開竅,一步一步走得越來越遠。

清秋抿唇苦笑,道:“母親,我曉得的,你是為了我好。”

回杏院時,已将近戌時,清秋淨面脫妝,雲露綠柳要進屋伺候,清秋掐滅燈燭,揚聲道:“歇下了。”

待她二人走後,清秋便有燃了一盞燈,室內一豆燈火,清秋起身去貓籠裏放出瞳瞳,它尚且清醒,見清秋靠近,翻着肚皮撒嬌。

昏暗房間裏,瞳瞳的異色雙瞳格外明亮,清秋伸手将它抱了出來。瞳瞳離了貓籠,在房內亂跑,清秋恐它撞着桌子,忙去追它。

夜裏安靜,清秋捧着一盞油燈,小聲喚它:“瞳瞳,瞳瞳別跑。”

瞳瞳一溜煙蹿到了書架下,清秋見它窩在書架牆角,裏頭灰撲撲地一片,它爪子扒拉着什麽,清秋放好燈盞,趴下身去抓它。

清秋抓着瞳瞳的後頸使力把它揪了出來,它的爪子撓着紙團,直到被揪出來還在玩紙團,清秋手臂上沾滿了灰,瞳瞳喵了一聲,登時肚皮朝天撒嬌。

清秋抱起瞳瞳,先把它放回貓籠,随後撿起那紙團。昏黃的燈燭下,清秋湊近了才看清,是碧色印花箋。

箋紙上鋪滿灰塵,仿佛藏在書架下許多年,當年她随手扔的印花箋,到如今才撿起來,清秋曉得裏頭的內容,不過是少女時的心事。

清秋鋪開箋紙,拈起箋紙一角将其燒毀。

随箋紙一道燒毀的還有她對師無涯的情意,師無涯與她形同陌路。清秋眸中映着躍動的火舌,看着箋紙一點點被火焰吞沒,将要燃到指尖時,清秋驀然松手,踩滅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