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以後,夥計送了些飯菜。柯不逢與端木落雪兩人吃了些,從窗口看過去,只見對面樓上燈火輝煌,不少乞丐打扮的人出出進進,還甚是熱鬧。
進客棧時只關注了楊登,客棧夥計說的只有這一間房的事情,柯不逢都沒有來得及關注。現在這樣小的一間房子,一盞昏暗的油燈,與一個姑娘共處一室……
何況,這個姑娘還是他喜歡的人。
柯不逢整頓飯幾乎都是紅着臉吃的,看端木落雪吃完飯收拾行李和床鋪,便咳了一聲,站起身道:“趕了這麽遠路,你累了吧?這樣,你在這裏休息,我去外面。”
他剛要轉身出門,端木落雪突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
“丐幫的人都在外面活動,他們中也許會有人認識你,現在出去徒增事端,莫若等等不遲。”
柯不逢只好坐下,側頭從開着半扇的窗子看着對面,“這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派,丐幫幫主聽說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沒想到這南分壇的護法如此不堪。這一次來到巫山,一者為了寶藏,二者在夷陵還尋來找我大師兄問什麽絕密刀譜的事。莫說連我這個浣刀山莊的人都沒有聽說過什麽絕密刀譜,就算有,我們門派的事情,與他什麽相幹?真是狗拿耗子。上一次比試未分勝負,等我傷好了,非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厮不可。”
端木落雪漫聲道:“我可以告訴你,這絕密刀譜的事,确實有之。你大師兄未将此事告訴你,可能是有他自己的道理,不過你以後也應該關注一下。”
柯不逢正色道:“不管有沒有絕密刀譜,大師兄既然是浣刀山莊的莊主,一切事宜自然由他做主。若是如你所言,真的有這一路刀譜存在,如何處置,将來傳給誰,大師兄也自有道理。我不會去過問的。”
端木落雪看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定會如此想。”
她輕嘆一聲,“可惜,這世間如你一般的人真的是太少了。人世充滿了罪惡與龌龊,心性純淨如你,在這泥沼之中,也難免被浸染。我只願你可以一直保持你的這顆心,就足夠了。”
她的人平淡如水,話語有與她的年紀格格不入的滄桑。柯不逢忍不住回頭看着她,視線竟慢慢滲入了那一抹淡白之中。
“落雪姑娘,我不知道是什麽事讓你對這世界如此絕望。不錯,我雖初出江湖,也知人間處處有不平之事。我們習武之人,便是要盡平生所學,掃除世間不平,還寰宇澄清。當然,世間污濁太多,一己之力自然只是滄海一粟,但我們做過,只求不負本心。”
他說着話,突然伸手在端木落雪的手臂上輕輕拍了拍,微微一笑道:“無論是什麽樣的傷害,也會随着時間淡去,我希望你可以慢慢快樂起來。你喜歡的人既然已經逝去,把他放在記憶裏,永遠留着那點美好,應該是很幸福的事。可是你,還是應該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錯,我上次說過,我确實喜歡你,即使你根本沒有将我放在心上,我也不在意。但是,請讓我關心你好不好?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朋友,是麽?”
他說到這裏,只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快速跳起來,臉也脹得通紅,喉間有些難言的酸澀。
端木落雪正視着他,那雙眼睛深不見底,難以看出她的任何情緒。
夜已深,對面的樓也安靜下來,燭光逐漸熄滅。
柯不逢突然站起身來,“好了,夜深了,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了。”
他還沒有轉身,端木落雪已起身道:“你還是睡在屋裏吧,你的傷那麽重,這冬夜很冷,若是着涼,傷勢一定會加重。”
她将身上的鬥篷拉緊,回頭看看床道:“床我給你鋪好了,你睡吧,還是我出去好了。”
柯不逢頓時哭笑不得,“你在說什麽?我一個男子,讓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面過夜,我自己睡床?若說受傷,你身上不是也帶着傷麽?放心吧,我不會着涼,你只管休息就好……”
他話音未落,端木落雪突然低頭,一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
柯不逢一驚,這端木落雪,這是什麽意思?
他剛要張嘴說話,黑暗中一只手伸上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柯不逢更加疑惑,只感覺端木落雪的手緊緊捂着他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也感覺她的身形靠過來,側身在他旁邊的窗口,好像在傾聽着什麽。
端木落雪是天下無二的輕功高手,她的感官自然要強過他許多。柯不逢忙屏息靜聽,果然,夜幕沉沉中好似有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那聲音隐隐約約,不時摻雜着窸窣的衣袂破空聲響,一聽就不是一個人發出的。
這是一隊習武之人逐漸逼近的聲音,而且,不是一般的習武之人。
柯不逢立即想起了那三個擡着司馬卒的棺材的黑衣人。從聽到的聲音分辨,逐漸逼近這家客棧的人與那三個擡棺材的人武功非常類似,或許,就是一路人。
龍神幫!
柯不逢想要說話,無奈端木落雪的手緊緊掩住他的嘴。
夜風中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夜深人靜,這聲叫喊如此凄慘,在詭異的夜幕中突然響起,不由人寒毛直豎。
立即,對面樓上和院子裏便傳來了嘈雜的叫喊聲也紛沓的腳步聲,緊接着,便是兵刃相接和對戰的呼喝之音。很顯然,來人與丐幫的人見面動手,已經展開了厮殺。
柯不逢猛然聽到院子裏有那個客棧夥計的慘叫哭泣聲,一面大哭,一面在苦苦哀求正在争鬥的人趕快住手。在這個客棧裏,他們并不認識別的人,只有這個夥計算是相識。無論如何,這個夥計确實是一個熱心腸的好人。
柯不逢立即心急如焚,這些江湖人争鬥,看來必定會傷及無辜。可是這家客棧的人又有什麽錯,平白遭此荼毒?他忍不住伸手扣住端木落雪的手腕,将她的手拉開,接着一把将橫放在桌上的單刀抄了起來。
可是,他卻并未踏出半步。
全身一麻,感覺端木落雪的手指在他的肩井穴悶悶地戳了兩下,頓時,身不由己,身形便向後倒去。緊接着,啞穴處一震,喉間似被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由自主仰倒下去,卻感覺端木落雪的手臂在他腰間輕輕托了一下,他的人便仰面朝天躺在了床上。
端木落雪竟然點了他的穴。
柯不逢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張着嘴說不出話。感覺端木落雪的手又托起他的兩條腿放在床上。
黑暗中但聽一聲微微的嘆息。
屋內黑暗,那扇窗子卻閃耀着屋外剛剛亮起來的火把光芒,利刃交接的混戰之音不絕于耳,一聽便是一場惡戰。
柯不逢感覺身邊有輕柔的風拂過,而後那扇窗子處白影一閃,端木落雪已沖窗而出。
萬分焦急也無濟于事。外面戰況如此激烈,端木落雪身上也帶着傷,可是她的行動卻分明是拒絕了他的參與。柯不逢無奈,只好靜下心,凝神運氣,竭盡全力想要用內力沖開穴位。
端木落雪雖然身上有傷,可是那個身影的行動卻絲毫不慢。那一角白衣如同夜風中一片飛揚的雪花,從窗口無聲飄出來,卻并未落向院子中殊死拼鬥的人們,而是身形一轉,輕盈地向屋脊上飛去。
雙足踏上小樓的屋頂,端木落雪手中拈起幾片落葉,回身擡眼,看向屋脊上坐着的那個人。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正端坐在屋脊之上,長長的鵝黃色錦緞衣襟披拂在屋頂上,樓下的火光映襯中,她的微笑溫文爾雅,柔和優美。覆着錦繡裙裾的膝上橫着一張古琴。
“你果然在這裏。”她看到端木落雪,展顏輕笑,手指按在琴弦上,隐而不發。
端木落雪目光掃過她,卻好像并未很關注她,轉身看着樓下正在奮力拼殺的人群。這些人一方正是那些蒙面黑衣的龍神幫門人,另一方便是留在這個客棧的丐幫中人。
“你這次來,是為了丐幫,還是為了我?”端木落雪頭也不回,只是向下看着,目光掃到了蜷縮在牆角的那個客棧夥計。
楚輕寒道:“雲霧谷一戰,丐幫實力大減,我們要一鼓作氣,覆滅丐幫南分壇。”
端木落雪冷笑道:“你們怎麽樣對付楊登我不管,不要傷害無辜。”
楚輕寒道:“哦?在端木莊主眼裏,世上還有無辜的人?”
端木落雪道:“至少,那個夥計并無罪孽,讓你的手下不要傷害他。”
正在這時,只見那個夥計身後的屋門被猛地推開,丐幫南分壇護法楊登手提寶刀大步跨出來。那門開得突然,将那個夥計撞得摔倒在地,抱頭而顫。
當他看清出來的人是楊登,自然也知道這個人便是丐幫的首領,立即爬起來跪地哭道:“爺!救命!老板一家都被殺了,只有這孩子了,求求爺救救孩子吧……”
樓頂上的端木落雪鎖眉,卻見那夥計蜷縮的身影裏還抱着一個大約三四歲的小孩子,想來是老板家的孩子。那孩子已被吓傻了,都忘了哭叫。
他在那裏伏地求救,卻沒想到擋了楊登的路。楊登提着刀正要上前交戰,哪裏管這夥計和孩子?飛起一腳踢過來。那夥計見了,連忙以身擋住孩子,這一腳只将他踢得飛出廊外,從臺階上滾下去。
端木落雪手指間的落葉微微一顫。
楊登揮舞着寶刀,大步奔下回廊,刀風閃過,幾個龍神幫的門人血濺當場。可是他步法行處,沒想到那夥計也正好摔倒在那裏,他只顧交戰沒有防備,卻被夥計的腿絆到,身子一歪險些摔倒。
“什麽東西!竟敢暗算本護法!”
楊登暴怒回頭,右手刀一橫,刀光在夜幕中耀人眼目。
只要他手起刀落,夥計便會立即人頭落地。
可是,他的刀卻并未落下來。
楊登手中舉着刀,發出一聲悶哼。兩片落葉正無聲無息嵌在他的咽喉。